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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堤六橋

作者:王蒙

  長河大學校長鹿長思放棄了清晨與本校與會人員共乘一班飛機返回H市的機會,把機票讓給了旁人,自己則改乘晚七點五十五分的最後一班機再走。他已經是在站最後一班崗了。他想在這個風光宜人的地方散散步,想想事,一個人呆一呆。已經六年了,自從當了校長,他一直過著「開會有人找,吃飯有人陪,回家有人追,睡覺有人催」的生活,人走到哪裡事跟到哪裡。想起這一段經驗,他疲勞中不無得意,得意中又似乎有些慘淡。
  他的同事們早晨六點十分走的。他七點半來到飯廳,看到一連幾天熙熙攘攘的飯堂突然冷清起來,不免感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他吃著千篇一律的花卷、腐乳、稀飯和煮雞蛋,想像著今後的日子,那可真是只有生活的生活,叫做生活生活化了。他想起一個老友的話:關鍵是要有自己的專業、愛好和一二知己。
  服務員走過來:「您是鹿校長?」
  是。服務員說是有電話,找到飯廳裡來了。
  什麼事?他狐疑著,原來是一個噩耗:他十分器重的一位——他本來想說是青年人,他帶出來的第一批博士生中的最優秀者,比他小近二十歲的小吉,於昨天夜間突然心臟病發作,去世了。
  他心情不好,今年這個年頭究竟有什麼問題?說是帶走了許多人。李教授,比他大三歲,張副校長,比他小兩歲,趙主任,與他同庚,生日比他小十六天,相繼去世了。有人說是因為圖書館前的一個現代派雕塑不好,破壞了風水,「妨」(讀方)死了這麼多人。沒有辦法,那個華裔雕塑家在國外發了財,要給學校五萬美元,條件是學校大豎特豎他的作品。他的妖魔化雕塑的豎立地點,是藝術家自己選定的。而圖書館翻修用的是香港鉅富沈大才的錢,現在這個圖書館已經改名為大才圖書館了。如果他再多捐一點,會不會把長河大學更名為大才大學呢?
  他想起在大豎特豎毛主席時期下鄉勞動期間與農民談生死的情形來了。一位農民老大媽說:「老鹿,人這一輩子也太快了呀!」鹿長思想了想,說:「也還可以吧。」也許是那時他自覺年輕,覺得死不死的事兒離他甚遠,也許他下意識地控制自己不要在貧下中農面前暴露什麼不健康的情緒,反正一切唉聲歎氣都不健康,而只要不健康也就反動。農民老大媽看到自己關於人生無常、壽命苦短的嗟歎得不到響應,便對鹿長思說:「唉,老鹿,這人,他就是願意活著的呀,還是活著美呀,唉!」她憂傷地離開了鹿長思,使長思回憶起來悵悵不已。
  轉眼,二十年過去,老大媽想來早已不在人間,現在輪到他來慨歎人生,進行人生的終極關懷了。
  這時他的眼睛一亮,一個身影出現在面前。是她,是鄭梅泠,你沒走?呃,你已經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啦。
  鄭梅泠穿一身淺灰色套裝,外加一個深色坎肩,布料以棉為主,又有些麻的成分,纖維歷歷可見,樸素乃至粗碩中,顯得極其精緻。她頭髮灰白,身材苗條,眼角上堆積著細紋,然而眼睛的靈動與深情,仍然使鹿長思驚歎。她的左腮上長著一粒痦子,楚楚動人愛憐。她說話的聲音也很中聽,不慌不忙,不嬌不露。只是她的面色似乎不太好。一說,原來她也是改了上午的航班,改成今晚走。
  真是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見到鄭梅泠,鹿長思想起的是四十多年前他們上大學時候的事。他們是同班同學。那時候,鄭梅泠亭亭玉立,儀態超群,她爸爸又是副省長,那時候的鄭梅泠離他這個其貌不揚的窮百姓是多麼遙遠呀。畢業後他們各自東西。「文革」後聽說她也回H市來了。她分到了衛生部門工作。而他是在教育系統,素日無緣謀面,這也是隔行如隔山吧。現在的鄭梅泠呢,她果真已經老了麼?然而,在他的心目中喚起的仍然是青春,是往事,是對於四十多年前的那個驕傲的公主的記憶。往事總是與故人同在。原以為往事已矣,遇到故人,忽然發現,往事還栩栩如生呢。
  瞧人家的命!四十年前,她是副省長的女兒,緊接著是副部長的妻子,現在,她是局長的母親。他早已知曉,她的兒子新提升為人事局長。只是在H市的時候,他無緣與鄭梅泠見面,他沒有藉口也沒有必要去找她。而偶爾在一些場合見到人事局長時,他也沒有發現過與人家談論局長姆媽的必要。
  這次真巧,他們在這個湖邊旅館巧遇,他們一同選擇了或是被安排了(?)與別人不同的一班飛機,他們都得到了一個額外的幾乎一整天的「假期」。他們說,早餐後要一起到湖邊長堤走一走。
  而且這是一個機會,他有話對她談。
   
春水

  走上長堤的第一座橋叫做「春水」,這使鹿長思立即想起了馮延巳的詞,想起南唐中主和後主,想起中國歷史上有多少變亂和廝殺。這座橋很大,是不久前翻修的劣質洋灰鋼筋橋。式樣上則力求古色古香,特別是橋欄杆做得還算可以。橋邊的垂柳濃密沉鬱,團團簇簇,青草叢生,杜鵑花敗落錯雜,十姊妹鮮艷奪目,橋下的水綠如油脂,顯得過於沉馥,又有一些食品包裝紙、塑料瓶之類的物品在水面漂浮。每天早晨都有專人打掃,但是眾多的素質不高的遊客的破壞力是夠可怕的。鹿長思悵然,他來晚了,他已經失去了那個萌動的與純潔羞怯的春天。這裡的柳絲本來是以纖細柔弱聞名的,現在呢,柳條豐滿厚重,如山丘如錦緞如煙雲重疊了。
  橋上熙熙攘攘,擠滿小販和駐足觀看的人群,絲巾手帕、綢傘布傘、古錢銀元、鏡框印石、拙字劣畫、(健身)鐵球玉球、酥糖麻餅、香煙檳榔、打火機鑰匙鏈、直至看手相的算命的應有盡有。鄭梅泠居然看著什麼都有興趣,在一處賣字的地方看了老半天,那算什麼書法呢?筆畫曲曲彎彎,哆哆嗦嗦,在字上用紅綠顏色塗上了小毛毛,每一筆畫都翅膀一樣的長出了羽毛。後來她又在一家所謂「電腦」畫像的攤販前停了下來。那無非是通過掃瞄把顧客的形象輸到微機裡,再用打印機把它打出來。她看了看,回臉向長思粲然地一笑。她是如此地欣然得趣,倒像是她剛剛看到的是烏蘭諾娃的芭蕾舞表演。純潔的笑容使長思如沐甘霖,甚至對人眾與環境的牢騷也被沖洗掉不少。剛剛他還在想,這個鄭大小姐,真是天真與輕信呀,要是他,他可不能擠在這樣的髒亂擠臭與假冒偽劣氛圍裡。他想,利用今天共同散步的這個機會,一定要把小周的事情告訴她,要請求她轉告她的兒子,不能讓小周那樣的野心勃勃而又不擇手段的人鑽了我們的空子……
  他沒有來得及說出來。他不忍心破壞一個頭髮花白、身材窈窕、精心穿戴的女子的笑容。鄭梅泠的領口別著一枚胸花,是鍍金的吳姬花,那是真的花朵,在盛開的時節澆上金,使鮮麗的花朵凝固為金飾,早早地永垂不朽。他知道這種金飾出產自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也許晚宴才適合佩戴這樣的小裝飾,她是多麼重視這次散步呀。
  「現在的人啊,可真有意思……二十年來我來過這裡,『文化大革命』串連時,這個省最厲害了,一個晚上殺了幾十個地主和地富家屬……武鬥的時候動用了高射炮、炸藥包。」鄭梅泠說著咧了咧嘴,好像不勝其疼痛似的。
  鹿長思沉默了,這是刻骨銘心的創痛。他想起了妻子,她是在那個年代走了的。她有特別細的眉毛,她的手心常常有點熱,她喜歡吃蘿蔔乾拌毛豆,她說她是屬兔的。她說話的聲音有點啞,急了就會出現一種吱吱叫的聲音,倒是不像兔,更像一隻麻雀。她喜歡背誦高爾基的《海燕》,「讓風暴來得更猛烈些吧……」她被莫名其妙的風暴吞噬啦。
  風暴。和平。風暴。和平。「你願意過什麼樣的日子?」他不著邊際地含含糊糊地問。
  「挺好。雨後的晴天最好。春天最好。挺好。」她不經意地說,笑容就像天空一樣燦爛,喜意就像春光一樣明媚。
  她覺得現在還應該算是春天,而長思覺得它應該算是初夏了。
  他回憶起一九五八年聯歡會上一次朗誦詩,歌頌莫斯科的燈光勝過了天上的星星,而克里姆林宮上的紅星照亮了全世界。那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歌頌和嚮往蘇聯,後來他的青年時代與蘇聯分道揚鑣,他們與蘇聯化友為敵。這一切就是在他們那次朗誦後發生的。那次朗誦到最後,是兩個人激越的齊誦,而且兩個人都抬起右臂,指向前方,像檢閱陸軍分列式的元帥。他們都看見了偉大十月革命開闢的新世紀曙光。
  但是,為什麼,她嫁給了一個老頭子呢?他不相信一個詩朗誦得極好的亭亭玉立的女子會貪圖一個比她大十七歲的人的級別。他相信,她該是一個寵壞了的孩子,她會任性卻不可能委屈自己。這次他才知道,她的「老伴」已經死了三年,那人是一個副部級國營大廠的黨委書記,可惜在「文革」結束後的「揭批查」中碰到了麻煩,近十餘年一直鬱鬱。她有七年時間——或者更長——每天的全部生活重心就是照顧臥床不起的老伴。每年春節前夕,她都出席組織部與軍區召開的老同志茶話會。她說她在老同志茶話會上看到過鹿校長——為什麼竟沒有與他打招呼?這樣的會參加的人真多。是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功臣們都老啦。他悄悄地看了一下她的側面,她的側臉有點發青。他心痛。
   
攬月

  第二座石橋的名稱是攬月,它的特點是上到這座橋上,視線全無阻擋,能夠盡情欣賞湖光山色。你看到的是一片月白和閃爍,是一種介於霧氣和光線之間的空氣的形體,這空氣並不虛空,它充滿了春天的物色,孕育了一種準備勃發的能量,一個混沌的精靈——你不知道這精靈是吉是凶,是禍是福。你還聞到了一種又腥又鮮,又生又暖的氣息,好像是小蝦、蓮藕、蒿草和桂葉混合到了一起。然後這股氣息愈聞就愈甘甜,甘甜如野果潑醅,吸到肺裡解開你緊蹙的眉頭。然後你看著平靜得近乎無奈的湖水和幽雅得近於畏縮、謙卑得令你心急的遠山的曲線輪廓。似乎是素常包圍著你壓迫著你的許多雞毛蒜皮和疙裡疙瘩以及明槍暗箭流言蜚語被推倒和驅散了,似乎是你的眼睛被藥水洗了個通透,一下子少了那麼多灰塵、煙霧與毛刺。盡興,無礙,於是反而覺得有點空曠,或者叫做寂寥什麼的。走上這座橋長思立即想到了自己的退下來後的生活,他盼望了很久了,他希望早日離開行政管理的崗位,專心寫完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開了頭的關於魏晉文士的著作。現在,退下來的日子已經近了,這次的出差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他恍惚又有些空曠起來。
  尤其是,目前呼聲最高的繼任人選是小周,而他四個月前發現了——他多麼希望不是他發現的呀——小周自己化了名又借用了許多德高望重然而重病在身已經基本上失去了自主能力的老教授的名義上書,不停地上書。一是告他的競爭對手小吉的狀,上綱上線,無中生有地潑污水;一個是肉麻地吹捧他自己。他無法一一去查問那些所謂上書的老人家,他只對證了兩位,兩個老人家都說他們的名是小周代簽的,他們只知道個大概,不知道上書的具體內容,他們是看著鹿長思的面子,才信任了小周——都知道鹿長思是小周的恩師嘛——允許小周用他們的名義上書……該死!他痛心地撤銷了對於小周的支持,變成了小周繼任一事的反對者至少是懷疑者。
  「『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一走到這個橋上我就想起老人家來了。要說老人家的這個精氣神,真了不起!」鄭梅泠說。
  「可是發表這首詞的時候,毛主席的精氣神已經不太好了。」鹿長思歎息著。
  這時一陣悠揚的笛聲傳了過來,溫柔委婉,又顯得平庸,大約是蘇北民間小調,令人想起迷人的吳儂軟語。他記得鄭梅泠當年說話是有一點江南口音的,四十年不見,她怎麼普通話說得這樣標準起來了呢?她的那些嗲嗲的齒音和舌音哪裡去了呢?
  笛聲來自一株法國梧桐樹下,綠得很晚的法國梧桐也已經枝葉紛披了,江南盛景,令人淚眼婆娑。
  「真好聽。」鄭梅泠說。
  「你一向都好?」鹿長思問。
  「謝謝。我……」她遲疑了一下,她說,「他活著的時候我每天主要是料理他,他沒了,我就不知道該幹什麼好了。人生真正快樂的時光並不會很多。老人家的詞說:『人生難得開口笑。』我回想,我這一輩子開口笑的次數已經不少了,特別是近十幾年,過去做夢也做不著的事情我都趕上了。落實政策呀,職稱呀,出國考察呀,獲獎呀,調工資呀,分房子呀,我還當上了全國婦聯的執行委員——包括今天我們在這裡走一走,我真高興。我是個平凡又平凡的人,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今天這樣的日子,這是真的。在意大利的羅馬街頭,我喝了一小杯濃咖啡。我想起『文革』當中對我的鬥爭來了,我家裡有一張達·奇的素描像,紅衛兵就說我想叛逃意大利……我真的是很高興很高興的呀。」鄭梅泠感動地說,以至於鹿長思不敢看她,他怕她的淚眼會使自己失態。她本來也不妨向他發發牢騷,關於下崗呀腐敗呀治安呀物價呀什麼的,至少可以回顧一下「文化大革命」當中她父親和她丈夫的遭遇……她怎麼什麼都沒有說呢?她怎麼張口閉口只知道說「老人家」呢?她怎麼會滿足於職稱房子執行委員之類?她是多麼天真多麼輕信多麼世俗多麼好對付呀。
  「回去,我也就該退了,該養老了,」鹿長思說,「我本來也該滿足啦。總算趕上了這十幾年。有時候我問我自己,你究竟還想要什麼?社會的矛盾,人生的困惑,我也知道那是永遠不會解決的,再過五百年五千年也是一樣……可我還是放不開,我們的理想,我們的奮鬥,我們的犧牲……難道就是這樣的結局?一切都還差得太遠!」長思終於沉重地說。
  他想起了最近接到的兩封對於小周的揭發信,他利用職權把一輛新桑塔納「借」給了他的女友用,還把妖魔藝術家贊助的幾萬塊錢給那個女人的弟弟經商,錢全瞎了。
  尤其是,那個長舌女人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鹿校長對於小周有點信不過,她乾脆到處散播起與鹿長思有關的流言蜚語來,利口如刀,惡言如從跌出了豁口的巨甕中流出的毒汁穢水。而一個月前,她見到鹿校長還扭來扭去,好似葵花見到了太陽。
  鄭梅泠哼唱起滬劇的《紫竹調》,她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長思的焦慮呢?
  「你記得那次改選學生會主席麼?你是候選人。小牛為你競選,他針對有人批評你性急,為你辯護說:『鹿長思,不錯,是性急,何謂性急呢?他如果當選了學生會主席,他一定能夠做到:五年計劃,三年完成!』」鄭梅泠邊說邊咯咯地笑起來。她的笑聲那樣年輕。
  可惜笑完了咳嗽了一陣。
  而鹿長思完全不記得。都說鹿長思是記性極好的,對有些書籍,特別是一些文史經典片斷,他幾乎是過目不忘。然而,鄭梅泠說的這些,他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呢?再說,競選云云,這怎麼可能呢?那不是資產階級的玩藝嗎?
  笛聲清亮了起來,吹笛人興奮起來了?像是陸春林擅長演奏的江南名曲《鷓鴣飛》,剛剛進入佳境,笛聲戛然而止,不知是怎麼回事。
  「我們總應該消消氣。五年計劃不是三年完成的,而是比如說甚至是十年才完成的,期限超過了一倍,又當如何呢?總是完成了一些計劃,達到了一些目標……瞧,那個吹笛人到我們這邊來了。」梅泠說。
  他們的目光轉向梧桐樹下的吹笛人,原來是盲人,他用竹竿探著地,彎彎扭扭地走了過來。長思輕輕鼓了幾下掌,他回味起方才聽到的時而高揚時而低婉的笛聲,更感受到這盲人奏樂的浪漫了。
  盲人忽然破口大罵,他的口音長思聽不大明晰,好像是在罵什麼人太小氣,愈有錢就愈摳門兒,一心留下錢給自己買骨灰罐。他罵得粗野而且凶狠。
  他在罵誰?至少是幾十秒鐘以後,他才明白過來,盲人罵的正是他和鄭梅泠,吹笛子的目的是行乞,也許更正確的說法是「創收」,他吹了這麼好聽的笛子,他們本來應該走過去掏掏腰包,而他們只是在一邊欣賞,在一邊回憶過去,在一邊不冷不熱地交流和思考,好像還有點憂國憂民。於是他們收穫了他們所讚美的音樂演奏者的仇恨。
  當指望落空,仇恨就代替了愛心。這也是愛慾生煩惱,煩惱生嗔怒,嗔怒生怨恨,怨恨成寇讎。而這一切的發生,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更可悲的,因為這本來是人之常情。於是他又聯想起小周的事,是的,是他鹿校長提拔小周當了校長助理,小周與他攤牌到了這種程度:「您發現了我再多缺點,我也還是您的人,您退了我上,您還能指揮得動我,至少我比一個生人好使。如果您以我有這缺點那毛病為由把我蹬掉,換一個別人是不是一定比我好?天知道,反正好不好人家也不會再嬲你退下去的老校長了。」
  就是這次談話使鹿長思憤怒不已,赤裸裸,現在的人就這樣地赤裸裸了麼?連褲衩都扒光了!在一個堂堂高等學府裡說這樣流氓和市儈的話語!這次談話使鹿長思決心頂住小周。他幫助小周進入到校領導班子裡,現在又成為小周更上一層樓的重要障礙,也許是主要阻力。這樣,小周就只能加倍恨他,比沒有得到錢票的盲人更多恨十倍。這就是他的種鮮花而收蒺藜的活該的悲喜劇。
  他們被罵得怔了。鹿長思蹙眉如吞了一顆蒼蠅。鄭梅泠若有若無地苦笑。惡劣的敵意使他們無法彌補他們的「過失」——其實他們何過之有?他們只好訕訕地離開攬月之橋。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他們已經走下攬月橋後,突然,鄭梅泠轉身向蹈蹈獨行的盲人跑了去,鹿長思緩緩跟上。只見鄭梅泠的腳步使盲人停了下來,盲人警惕地回過身。鄭梅泠對他說:「對不起,先生,方纔我們沒有注意到您的需要……」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張一百元的票子,給了盲人,盲人沒有忘記摸一摸票子的成色,他判斷無誤後,喃喃地說著「長命百歲,消災除祟……」之類的話,還向鄭梅泠點頭哈腰不已。
  鹿長思甚至覺得尷尬,難於接受也難於理解。他不喜歡梅泠這樣地任性和胡作非為,她的寬容就是沒有立場,是對於野蠻和惡毒的鼓勵。
   
聽荷

  「你看那邊就是棲鳳園,據說六六年夏天老人家在這裡住了好長時間,據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在這裡策劃的……我始終不明白,住在這樣風光秀麗的地方,一個人怎麼會一心鬥爭?說老實話,我來到這邊就不想鬥了,我被江南美景軟化了,」她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有點喘了,「這裡確實是一個讓人變『修』的地方。你說是嗎?來到這裡應該是為了聽荷。是不是說聽雨點落到荷葉上的聲音?這是取自李商隱的詩意吧,是不是?」
  鹿長思想,這是一個難解的問題,中國有八億人口,不鬥行嗎?我們不是宋徽宗,我們不會陶醉在「西湖歌舞幾時休」的醉生夢死裡,我們永遠是「鐵馬冰河入夢來」!就是這樣的夢,這樣的命。
  然而,他這些想法,一點也沒有說。他甚至又不想說小周的事情了,和一個寬大無邊的應該說是十分任性的大小姐你又能說些什麼?他可以回家再去找省委找人事局長,卻不該在這個下午在聽荷橋上對性格奇特——這麼一會兒他就領教了——的局長老娘談幹部選拔事宜。
  這是一座木橋,橋上有一個茅草亭。偽古典也是偽民間,鹿長思想,他覺得指斥什麼什麼為偽是一件很風光很少年意氣的事。他撲哧笑了。聽荷麼?他們沒有發現近處有荷葉,是季節太早還是荷花已遷移別處?長堤內側有遊船碼頭和許多式樣拙劣的手搖腳踏或帶著小發動機的小船,有把船頭做成鴨子形的,有做成龍頭龍身的,有搭著架子,架起一塊骯髒的防雨布的,也有的船底已經積滿了水。真是因陋就簡!然而,為租船而排隊的遊客頭上支起了美麗的一排遮陽傘,遮陽傘嶄新而且高雅。遮陽傘上寫的是M&M』s字樣,這是一種兒童吃的紅紅綠綠的巧克力豆的商標,這種巧克力豆的最大特點是不粘手。這麼說,這一排遮陽傘是老美的M&M』s公司贈送的,當然贈送的目的是為了做他們自己的廣告。
  媽的,連巧克力豆也得吃美國的,連豆腐也要進口日本的生產流水線呢。
  在走到這裡以前,他確實打算向鄭梅泠說一些什麼,不僅僅是關於小周的任命問題。在妻子死去以後,他常常覺得沒有人能與他共享一代人的舊事的回憶。他曾經試圖與孩子談談他們的往事,孩子們的態度如果不說是輕蔑,也得說是麻木不仁。而其他的找他、堵(截)他、糾纏他的人,都不是為了與他一同回憶些什麼。他並非初出茅廬,他懂得回憶對於一個工作人員來說有多麼奢侈。在這裡,他與鄭梅泠不期而遇,他們又一起作春日的美麗的徜徉。他想告訴她他覺得他們是熱情的一代理想的一代,他們的青春時代的特點與後來的「告訴你我不相信」恰恰相反,他們是相信的一代,他們的詩應該是「從此我們相信一切」。然而他們又是苦難的一代,他們都受了太多的試煉。最後,呵,當然,現在還不是最後,後來他們終於體味到了幸福,在他們年輕時候從蘇聯小說裡學到的,說了太多太多的幸福。世界上的事都是這樣,如果你說得太多,想得太切,熬得太苦,那就不能得到。事情總是這樣,當你淡下來涼下來的時候,它開始成功,卻也走樣了。得到了,是快樂,更是新的惶惑,乃至於不無麻木,也許這是可笑的,當他說起憂國憂民的話來的時候兒子常常嘲笑他是「自作多情」。那麼,他們就是自作多情的一代好了。自作多情的一代應該感到滿足,他們活了,做了,鬥爭了,愛了也恨了——就是說多情過了,希望了失望了再希望又再失望了,而希望永遠與失望同在,多情永遠與麻木共存。他們過了許多有意義的日子,至少是自以為有意義的日子。他們永遠不會像小周那樣赤裸裸,他想說是赤果果或者吃果果,據說「文革」期間人民日報的社長就把「赤裸裸」讀作「吃果果」。他渴望幽默,微笑著與野蠻和專橫告別。
  這些是他想的,然而,他實際上向鄭梅泠說的和表示的,卻恰恰相反。他好像牢騷滿腹,他好像忿忿不平,他好像欲說還止,又像是執著於無語可說——大概失語也是很時髦很氣派的。他的話沒有主線,沒有邏輯,沒有旋律。每一句話在即將說出來的時候忽然覺得沒有了意思,就是說最重要或者最隱蔽的話語,還是不說的好。
  共享不等於一定要說出來。朋友的存在與相遇,這就是共享。
  他想安靜一會兒,他需要再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緒。他需要再感受一下親熱一下他的轉瞬即逝、同時又是屈指可數的春天,他已經向梅泠屈服,認同當下的「春天性」了。小周就是靠著一大堆「性」的折騰獲得了碩士學位。他覺得春天的真與偽都還算有趣,包括它的聽荷古韻,它的木橋與茅草亭,它的山姆大叔的小兒科產品,紅紅綠綠的巧克力豆,和那個無故惡罵旁人並從而得到了一百元的瞎子。你能和他慪氣嗎?
  他們坐到了亭邊,鄭梅泠繼續給他講棲鳳園的故事。棲鳳園就在堤的外邊,高大的樟樹、梧桐、羅漢松、丹桂和皂角,叢叢的竹林,曲折的灰頂白身圍牆,巨大的屋宇上的整齊排列的黑瓦,依稀可見的伸延入湖的小小遊船碼頭和三隻瓜皮小遊艇。優美而又神秘。
  幾聲黃鵬的風笛一樣的叫聲從棲鳳園方向傳來,應答的是小小鷦鷯的鳴叫,他們都靜了下來,傾聽這暮春的天籟,聲聲入耳撩心。「北方現在才只有蝌蚪,這裡已經開始有蛙鳴了呢。」鄭梅泠輕輕地說。
  「是麼?我還沒有聽見呀。」鹿長思埋怨自己的耳朵。後來他才聽見了蛙鳴,他很佩服梅泠,他也遠遠地覺得十分喜歡棲鳳園,他說那兒可真好。
  鄭梅泠說,老人家許多次在這裡度過夏天,老人家喜歡這裡。一九六六年,老人家來得比往年早。後來江青找來了一些人,無非是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什麼的。據說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就是在這裡定稿的。整個「文化大革命」的部署,就是在這裡決定的。鹿長思對這個說話表示懷疑,他期待對此「黨史辦」有一個正規的說法。但是鄭梅泠說得正起勁,她不顧長思的疑惑,只管說自己的。鄭梅泠說這裡頭的景致十分漂亮,湖中有宅,宅中有湖,樹中有屋,屋中又有樹,水中有橋,橋中還有水,那是一個叫人享盡人間清福的地方,現在,這裡也已經對外開放,也「搞活」了,韓國的××公司董事長,美國的××電話公司老闆……每次來訪都到這邊住。
  「許多事情轟轟烈烈一時,後來呢,後來也就過去了,一去不復返。當我想起這些來的時候,我覺得我是老了,太多太多,我們看到了多少事兒!我已經記不住這些事情了。一代又一代地老下去,也就是一代又一代地新起來。回家燒幾個菜,搓幾圈麻將,這不是很好嗎?人生能燒菜幾盤?可惜我小時候不懂得學鋼琴,現在的孩子多幸福呀,他們從小是什麼環境!等他們也老了的時候,他們就天天彈蕭邦和拉赫曼尼諾夫啦。過去我們看到一些老人,我們覺得他們未免太戀棧了,他們什麼也不捨得撒手。現在呢,輪到人家看我們啦。」
  「但是有一些壞人,投機,造假,坑害人,假冒偽劣,撈了再撈,撈了還要撈……他們從來不管國家,也不管人民,不撈才是傻子,他們才是貪得無厭!難道成了他們的世界了嗎?」
  鄭梅泠微微一笑:「我們廳裡的一個年輕人常常笑我,打一個噴嚏也散發著《人民日報》社論的氣息。我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想的事兒太多了血壓就會上去。根據我們的統計資料,過去的內科常見病是肝炎、貧血、感染性休克、浮腫和營養不良,現在呢,脂肪肝、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肥胖症……一句話,過去的病是餓出來的,現在的病是撐出來的。」
  「可是官方承認,還有六千萬以上的人口——相當於一個歐洲大國——處在溫飽線以下呀。」
  「當然。但是我總該知道滿足。我是太幸運了,我只能感謝上蒼的厚愛,回顧一切,我實在是沒有多少怨言。」她嗚咽了,「甚至在我爸爸挨斗的時候我也想過,就讓那些平常沒有說話的機會也沒有進省政府的機會的人鬧一鬧吧,就讓那些吃不上也喝不上屁事也不知道的毛孩子們戴上『紅衛兵』袖章自以為是革命的棟樑吧,那些人見到我們家安裝的電話立刻紅了眼,那時候誰家有電話呢?電話只能是高層特權的表現。讓那些整天訓斥旁人的官員也嘗一嘗被訓斥的滋味吧,說不定對他們有好處。」頓了一頓,她又說,「過去常常批判車到碼頭船到岸的思想。我現在就是車到碼頭船到岸的感覺。至少我有一個根據,我們那麼多人家都有了電話啦,包括農民。我就是這樣庸俗,淺薄。」她自嘲地擺擺頭。
  鄭梅泠又咳嗽起來,她咳嗽得如此劇烈,長思不由得伸出一隻手去攙扶她。梅泠沒有拒絕,只是咳著,咳著,再咳著。
  「你怎麼了?」長思帶著恐怖的神色問。
  梅泠回答他的是一個天使般的痛苦的笑容。她不咳了,臉色憋得鐵青。
  鹿長思嚴肅了。這回是他想轉一個話題了:「你來過這裡幾次了?」
  「許多次。這裡的秋天很好,殘破的荷葉讓你對世界依依不捨,秋天的湖水像是一個老朋友在向你告別。而春天,一切的精彩都向你湧來,你受不了。」
  「原來你是一個詩人……」
  「你也太不瞭解我了,我曾經寫過那麼多詩……」她欲言又止,帶幾分幽怨。然後她改了話題,她說,「我去過棲鳳園。石橋彎彎曲曲,像是一個弓字,窗戶的隔扇也講究,浮雕著四季花卉,室內屋頂上畫滿了鳳凰和白鶴,推開窗子你見到湖水、月光還有蓮花。我總覺得在這裡可以品茶,可以吟詩,可以寫字,可以畫畫,可以垂釣,可以賞花賞竹賞月,可以唱戲唱歌吊嗓子,可以練氣功踢毽,可以打毛衣繡花,也可以無所事事成天價躺在籐躺椅上數花朵數樹葉數星星,要不就數自己的頭髮……就是不能夠在這裡發動『文化大革命』!」
  於是兩個人喟然歎息:偉人呀!現在這樣的偉人少了吧?於是人們厭倦庸俗,是不是希望隨時隨地策劃雷霆萬鈞血戰的偉人們回來?是不是需要在英雄腳下毅棘戰慄,否則就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鹿長思回味著梅泠說他不瞭解她的話,覺得煦然。他甚至有些感動,人們特別是女人只有對自己喜歡的人才要求瞭解,萍水相逢,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又談得到什麼瞭解不瞭解呢?他心頭一熱,便說:「你給我念一首你從前寫過的詩吧。」梅泠不肯,長思便再請求,再請求,活像一個磨人的孩子。
  梅泠念了一句「想念和猶豫使我長大……」她的臉突然變得緋紅,她突然顯得健康了,她轉過了臉去。他們緩緩地離開攬月橋,走上長堤,林蔭草徑,左右逢湖。
   
錯玉

  短短的一句未見其佳的詩令長思感念不止。為什麼大學期間他就沒有接近過她?只因為是省長的女兒,就令他退避三舍了。多麼庸俗,多麼冷漠,多麼隔膜!現在,他自己不也是廳局級幹部了麼?不是又有多少人躲避他應付他敵視他敗壞他嫉妒他,最好的不也是哄騙他麼?人們錯過了多少能夠讓彼此生活得更友善些的機會!
  那麼小周呢?對小周他是不是應該再心平氣和地考慮考慮呢?能不能站在小周的角度替他想一想呢?而小吉已經不在了,一想起小周和他的黨羽們給小吉潑的污水他就又激動起來了。
  義無返顧,他想起了這句話。他覺得有點悲涼。沒有返顧的生活只不過是匆匆地掠過罷了。沒有返顧又哪兒來的滋味?
  「好吧,我念一首我寫的所謂詩。」梅泠說:
  
  我夢見了許多星星,
  我夢見了遼闊的天空,
  我提醒自己,這只是夢,
  醒來後我仍然張望不停。
  我夢見我成了球場上的英雄,
  嘿,球無虛發,百發百中,
  我提醒自己,這只是夢,
  醒來後我仍然渴望飛騰。
  我……

  鄭梅泠忽然激動起來,她眼裡充滿了淚水。
  「不,我換一首。」鄭梅泠皺起了眉頭,她的態度越發認真了:
  
  我說過許多的話,
  但是沒有哪句最重要的。
  我聽到過許多話,
  但是沒有哪個最想聽的。
  我唱了許多許多歌兒,
  但是屬於我的歌至今沒有做出來。
  我做了許多許多夢,
  但是沒有一次夢見我想夢的。
  為什麼,我為什麼錯過了你?

  鹿長思驀然心動,一股熱浪湧上心頭。他想起了學生時代:他和同學們去露營,他們住在帳篷裡,在晴朗的夏夜掀開帳篷的「帽子」,看到一角星天,天星揚手可觸。他們打籃球,他是班隊的運動員,班際聯賽上他也曾大出風頭,投進了一個又一個快球和遠投球(後來叫做三分球),那為他拚命叫好的女同學中,莫非也有鄭梅泠其人?他為什麼從來沒有想到過鄭梅泠呢?他們參加歌詠比賽,他是領唱。他恍惚憶起了一些熱情,一些鼓掌和喝彩,多麼天真的快樂,他幾乎要說是無端的與廉價的,卻又是無比寶貴的與永難再現的快樂呀!莫非那時鄭梅泠對於他是……呵呵呵,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他從來沒有敢這樣想過……然後,幾十年過去了,我們的生命就這樣錯過了呵!
  他想說「你的詩寫得很好」,卻又覺得那樣說未免俗套、不著邊際、乃至殘忍。代替一切語言的是他的喟然歎息。他想重複鄭梅泠的詩:
  
  為什麼,我為什麼錯過了你?

  也許這句話是從張欣辛氏的小說題目照搬來的?
  你生活了,你又錯過了多少生活!
  然而這未免小兒科,他已經到了平心靜氣地錯過一切——錯過了更好的年紀。他抬起頭第一次認真注視了一下梅泠,他看到梅泠的濕潤的眼睛和細密的皺紋,這眼睛顯得沉重而皺紋顯得頑皮,那皺紋不像是長在梅泠的臉上的,而像是為了惡作劇,梅泠用化妝筆畫出來的。她願意在鹿長思面前假裝一個老太太。又是一陣震撼,鹿長思心裡發生了九級地震,他渾身像火燒一樣。
  是的,她細心化了妝,她的臉蛋上有胭脂而口唇上有口紅。即使這樣打扮也仍然遮掩不住她的憔悴。呵,故人,歷盡滄桑,別來無恙!
  前面的漢白玉橋是兩個橋身並排連結在了一起,據說它們的連接並非天衣無縫,而是前後錯開。誰知道這座橋為什麼修成這樣呢?據說盛夏的清晨五點鐘,當太陽從東北方升起,兩隻已經連為一體的橋的影子會投到長堤外側的湖面上,你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是相互錯開的兩座橋。
  鄭梅泠顫抖著聲音給長思講了這個橋的故事,
  長思「呃」了一聲。
  這次他們沒有在橋上多停留,因為橋上正紅火熱鬧得不可開交。是一對新婚夫婦在橋上作婚紗攝影。圍觀的人紛紛議論,這樣一組攝影要花三千多塊錢。新娘臉蛋紅如玫瑰,雖然不無羞怯,仍然以一種決絕的姿態聽從攝影師和助手的指揮,又擺姿勢,又一會兒把臉一會兒把手貼到新郎臉上手上肩上胸上背上,她以一種豁出去了的態度甚至應攝影師的要求坐到了新郎的腿上。新郎則是一派疲憊,一副還沒有上陣已經一敗塗地的神氣,新郎顯得稚嫩,他顯然沒有娶過媳婦也沒有想到娶個媳婦要這樣辛苦。新娘穿著拖地的雪白的婚紗禮服,這當然是租賃的了。裝攝影器材的木箱上寫著「文彩攝影」字樣,估計這是文化廳或者省文聯下屬的「三產」,他們擁有全套設備包括新婚服裝。新郎穿著玫瑰色西服,打著紫紅色的領花。他的服裝也是租的麼?
  他們相視而笑。他們想起了自己的婚禮,在機關會議室,吃許多水果糖和瓜子。
  他們走過錯玉橋,走到長堤的一個荒涼的邊緣。他們乾脆坐到湖邊的一叢亂草邊,看湖水,看水草,看蜻蜓盤繞水面,聽魚跳,聽鳥叫。一艘窄細的橡皮划艇在他們面前駛過,割開平靜的水面,水面許久難以痊癒——水震顫著傳達到了遠方,漸行漸弱漸微,漸行漸遠漸大。長思的心與水波共振,他的心顫抖不止。往遠一點看,是城市新建的賓館高樓。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大廈與這湖這水這山這橋頗不協調,但……鹿長思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又想起最近最不開心的事。推己及人,鹿長思要求自己換一個角度想想這件事。幾十年來的坎坷,他已經習慣了遇事先疑己,再疑人。也許他當校長當得太久了。他本來說是只干三年,結果一上去就下不來了,今年已經是第六年了。如果他前兩年請退得堅決一點,也許兩年前的校長就是小周了,就是說小周早已是廳局級幹部了,那樣的話,小周也許早已經分到了四室一廳的房子,早已經領到了看病的藍卡,早已經在出差的時候坐過多少次軟席臥鋪了……如此說來,現在小周與他反目為仇,通過小周的一位女友不斷地造他的謠,說他是賴在那裡擋住了年輕人的路,說他是害怕早已遠遠超過了他的年輕人,這也可以說是事出有因了。是的,他們急切,因為他們飢餓,他們飢餓,所以他們不擇手段。餓極了自然「吃果果」,不像吃飽了的人從來都遮掩著自己的血盆大口。但他們至少是有能力有抱負有想法的。如果他們不活動,如果他們乖乖地靜靜地等待,又會怎麼樣呢?多少聰明才智不如小周的人只是因為善於討領導的歡心早已當上了這幹部那幹部啦,他們就一定比小周強麼?
  這樣一想他反而火了,不是對小周火而是對那些資質遠不如小周但己爬上高位的人火。他站立起來,拿起一塊土塊就往湖裡拋,他的胳臂因了用力而疼痛,然而,土塊並沒有拋出多遠。我真的老啦。由於用力他也劇烈地咳嗽起來。鄭梅泠不由自主地站立起身,見他咳嗽得痛苦,便踮起腳為他捶背。他感激地回過頭,抓住了鄭梅泠的手。那手冰涼、粗糙、細小,鹿長思一陣心痛,他彎下了腰,他幾乎就要吻到那冰涼的小手了,他想起了歌劇《藝術家的生涯》的詠歎調《哦,你冰涼的小手》,他止住了,無論如何,吻手是太「全盤西化」了,那應該是方勵之之流的事兒。而他歷來反對全盤西化與和平演變。他後悔於自己的失態。他半天也不出一聲,他半天不敢看鄭梅泠的眼睛。
  這時候一團混亂,人聲嘈雜,他們恍惚看到來了許多警察,驅趕著看熱鬧的人群。照結婚照的新人已經不見了。長思與梅泠緩緩走過去,遠遠觀望,只見警察押著兩男一女走過,「犯人」與警察都很年輕,年輕得令人不相信他們會犯罪和反犯罪。一個男犯蓬首垢面,一看就是從農村盲目流入城市的。另一個男犯則使他們十分不解。因為那人戴著金邊眼鏡穿著成色不錯的西裝,打著時髦的寬領帶。那個女犯的外表也像是盛裝的「中產階級」,耳朵上掛著滴裡噹啷的大紅耳環。三個犯人趴在警車上接受搜檢,然後警察從背後用手銬把他們分別銬起來。男警察銬男犯,女警察銬女犯,大概是為了免除性騷擾的嫌疑。那場面一如好萊塢的警察影片——誰模仿了誰?他們來不及多看一眼,只見三個人上了警車,嗡的一聲,汽車屁股冒煙,他們走了。這長堤本來是不可以走車的,這是嚴格的步行路,然而警車還是開過來了,這使他們似有遺憾。
  直到警車開走之後,他們倆才從紛紛議論的人中略知就裡:他們問:「怎麼了?」他們問得像一個看不懂抓壞蛋的電視劇的智力可疑的孩子。紛紛議論著的人們誰也不答理他們。他們便弱智兒童一樣地堅持不懈地再問。終於有一個寬肩膀的男人可憐了他們的無知,便把左手大拇指靠近嘴唇再把同一手的小拇指伸直,嘬了一下。鄭梅泠便鍥而不捨地再問:「這是什麼,什麼?」她一面問一面自己也做出了那從左手拇指囁到同手小指的姿勢,樣子更加白癡。無師自通的鹿長思伏到她的耳邊:「吸毒販毒。」他說。他的口裡的熱氣吹得鄭梅泠耳根發癢,他的嘴幾乎吻到了鄭梅泠的脖子,他看到了鄭梅泠頸後的細碎的頭髮,那碎頭髮非常可愛;他聞到了鄭梅泠耳根後的香氣和熱氣,好像還有一股子阿司匹林或者來蘇兒氣味。他的心跳了起來,鄭梅泠的臉也紅了。略一緋紅,更加青白。
   
知魚與望梅

  後面的兩座橋名「知魚」和「望梅」。走到最後這兩座橋,鹿長思一點也不焦慮了。在他吻過了——至少是在精神上親過了鄭梅泠的脖子以後,他再沒有什麼話要利用這次散步的機會請梅泠向她的兒子局長轉達了。
  「一個人不可能每一分鐘都在憂國憂民。」他心裡自言自語。
  「是的。本來嘛。」鄭梅泠說。
  鄭梅泠的應答使他嚇了一跳。他不記得自己把話說出聲音來呀,怎麼梅泠聽見了而且作出了肯定的反應來了呢?
  知魚橋的外側是知魚公園,公園裡養著許多金紅鯉魚。他們用十塊錢買了門票進了公園,他們一面看魚一面想念莊子。鹿長思提出,莊子未免太詭辯了,惠施提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是因為莊子與惠施同屬人類,而莊周與魚自非同類。同類比較能夠瞭解同類,而同類理解非同類自是可疑得多。非人類的魚一定也有快樂、悲傷、憤怒、瀟灑之類的感情或感覺嗎?它們也有「吃果果」與五講四美之分嗎?這確實值得疑惑。而莊子回答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就未免強辭奪理了,如果莊子認為人與人之間是不能相知的,那麼又如何想像人之知魚或魚之知人呢?
  鄭梅泠說:「男同志們,太累了,看魚也不忘抬槓。看魚,魚樂不樂我哪兒知道?反正我樂還不行嗎!」
  梅泠把莊子和惠施稱作「男同志」,這使長思大樂。他從沒想到與梅泠在一起是這樣樂。與梅泠同觀魚,至樂也,而長思於無意中得之。
  然而梅泠是對的。他們來看魚不是為了抬槓。他們這一輩子抬槓抬得太多了。他們人人都成了「槓頭」啦。
  有一些旅行團在公園裡參觀,導遊打著旅行社的三角小彩旗,有一隊人還另外打著寫著「台灣環保會」的綠旗,人員年齡不小,穿戴得都很講究,特別是一些老太太珠光寶氣的。又有一隊人「前□轆後□轆闊米薩米大」地大聲談笑著走過,鄭梅泠疑惑地問:「日本?」鹿長思回答:「大韓民國。」然後他們相視而笑。
  他們找了一個茶棚坐下,要了兩杯綠茶,兩塊小點心。鄭梅泠邊飲邊品邊誇讚說「真好」,她真心地讚美,真心地感動,真心地滿足。她的心情傳染給了長思,長思在輕輕咬了一口蛋卷酥以後,向梅泠甜美地一笑,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梅泠忽然問:「你去過法國嗎?」
  點點頭。
  「你登過埃菲爾鐵塔嗎?」
  點點頭。
  「你在埃菲爾鐵塔七層的儒勒·凡爾納餐館吃過生蠔嗎?」
  搖搖頭。
  「我也沒有去吃過。」梅泠歎了一口氣。
  鹿長思笑得把蛋卷渣都噴出來了,聽侯寶林的相聲他都沒有這樣笑過。
  一對青年男女親暱地搭肩攜手走來,他們在茶棚買了兩客蛋卷冰激凌,冰激凌是與丹麥合資生產的,八塊錢一客。一男一女穿得、發育得都很好,女青年這麼早就穿上了超短裙,露出了穿著肉色絲襪的秀美的雙腿。男青年穿著鱷魚牌T恤和牛仔褲,肩膀寬寬的。長思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羊絨衣和梅泠身上的坎肩,莞爾一笑。這個季節是屬於他們的。青年人的腿都長得長,不像鹿長思這一代人,十個裡有八個因為發育期缺鈣而沒有把腿長直。即使單單從平均身高和體重上看,也還是顯示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長思想起他對學生進行政治思想教育的時候講過的一句話來了。梅泠看著他們,又讚許又羨慕又依戀,她的眼神表達的是一種苦苦地戀愛著的柔情,是一種如醉如癡的欣賞,她的表情使鹿長思喟然長歎。
  「真是的。」鹿長思心裡說,他的心也變得軟軟的了。他有點不好意思。
  付賬的時候鄭梅泠並沒有謙讓,她只是用很好聽的聲音說:「謝謝了!」
  公園裡有幾個小小的紅漆木橋,他們很樂於在上面走過來穿過去。走來走去,他們來到了金魚池的荒蕪的南岸,那裡長了不少野草野花,那裡顯然是有意識地保留了一些野趣。他們走近了才發現一對男女青年正在一株老桑樹下和亂草堆上互相抱吻,那兩人不僅吻得死去活來,嘖嘖作響,那女青年更發出了一種半是撒嬌半是發情的嗷嗷的叫聲。真不知道她為什麼那樣大聲地叫。兩個年近花甲的人走得離人家那麼近,他們十分地不好意思,倒好像是他們倆做了不得體的事。
  然而笑容一直浮現在梅泠雖然抹了胭脂仍然不免蒼白的臉上。她回過頭來看長思,嘴往前努了努又向兩側展了展,她的眼睛似乎在說:「年輕人有多麼幸福!」
  長思的目光則帶著遺憾和責備,他想說的是:「但是他們太過分了啊。」
  梅泠又笑了,她的笑容是說:「你應該理解他們。」
  長思又不高興了。這位女士未免太寬容了,周圍的一切已經夠髒夠黑夠爛的了,如果還一味寬容下去,我的老天!他深深皺起了眉頭。
  他終於苦笑也只能苦笑,隨便吧。
  他們倆拉開了距離,一前一後走。有一個擺攤照相的,鹿長思站在那裡想提出他們照一張像,多麼難得呀。但是他沒好意思說出,一想到那個嗷嗷叫的女青年他就不想湊熱鬧了。他們倆站到了照相攤前,徘徊良久,也許兩個人都想合影留念,終於沒有照成。
  照相攤販旁是一個賣旅遊紀念品的小商亭。鄭梅泠在那裡尋覓良久,花了二百多塊錢買了一尊小玉觀音。她買下後神情是那麼歡喜,那樣反覆地打量揣摩,又歪脖又點頭,傻傻地看起來沒有完,長思覺得無法理解,乃至有點覺得她可憐。
  這時有三輛摩托車從他們身旁呼嘯而過,帶著刺耳的摩托聲,留下刺鼻的濃煙。他們大驚,他們怎麼能在步行路上這樣橫行霸道?他們有什麼特殊身份呢?我們中國也出現了「暴走族」了麼?大煞風景,他們為這堤這湖這橋這園揪心。
  最後一座橋是一座小橋,大一點步子也許有三四步就可以走完。橋頭是一處梅林,冬天梅花盛開,這裡想必是極美麗的。梅泠說她忘記了那是誰的故事,反正是老年間的事,有一對情侶,他們的愛情沒有成功,分手前他們來到了這裡,僅僅在這個小橋上,走來走去他們倆就走了兩個小時。
  「那當然可能。」長思說,「因為古人比我們的同志們生活得單純。」他覺得自己純粹是不知所云。
  「我不喜歡這座橋,望梅?叫人想起望梅止渴的故事。我覺得它不那麼吉祥。」長思說,說完了又覺得自己變成了十足的庸人。我這是媚俗吧?他想。
  他們沉默一會兒,梅泠再次拿出玉觀音觀看。
  ……長堤走完了,他們來到大馬路上了。
  「如果一株梅樹,它再也不開花了,它已經開過了所有的花。你看到它的時候,能夠想像它花朵盛開的情景麼?你能夠因了想像它過往開花的情景而喜歡它,多看它兩眼嗎?」梅泠問,她注視著鹿長思,她期待著那個十分重要的回答,她的神情忽然非常異樣。
  是求愛麼?怎麼又像是……長思忽然覺到了一陣寒氣,他用力點頭,拉起了梅泠的冰涼的小手。
  梅泠眼睛裡充滿著淚水,她喘息著說:「謝謝你,鹿長思同志。你讓我實現了、現在時興說是圓了少女時期的夢。我在上中學時就作過一首詩,我說:『我夢見和你一起走過春天的橋……』是的,我早就做過這樣的夢,就是今天這樣的,和一位老朋友,我們走過春天的橋,一回就走過了六座,回憶起幾世人生!我已經活了好幾世啦,舊社會和新社會,『文革』前和『文革』後,戰鬥時期和和平時期,還有從嫁人到給丈夫送終。人能有幾多春?人生能有幾多橋?我再沒有什麼遺憾啦,謝謝你。」
  她沉吟了一下,又說:「對不起,我現在要自己呆一會兒了,我要去一個地方,我有一點私事,不陪您了,您請便了,對不起,請您永遠原諒我。」她閃電似的摟了鹿長思親了鹿長思一下,等到鹿長思回過味來,她已經舉手「打」到了一個「桑塔納」,向長思探探手,鑽進汽車前座,走掉了。
  鹿長思愕然,茫然,駭然,淒然。他想起了一個戲曲場面:《天仙配》裡,七仙女突然被迫回到天庭,而留下了一個傻乎乎的董永。他轉身看湖,一片澄明,一派茫茫,了無掛礙。
  晚上上飛機以後,他們發現他們的座位並不在一起。他們分別由美麗的湖濱城市這邊的不同單位送行——分別由教委和衛生廳的有關工作人員送到了機場,送鹿長思的是一輛新「奧迪」,黑色,送鄭梅泠的是一輛老「奔馳」,銀灰色。他們各自辦理了登機、安檢手續,送行人員和他們搶著付機場建設費。登機的時刻到了,他們在風雨通道門前互相招了一個手。鹿長思是在六排F,鄭梅泠是在三十一排A。兩人倒是都靠窗戶,但想出來一趟走到通道上就很不方便。飛機並不是一個你走過來他走過去、你看望我我看望你的地方。上了飛機以後這兩位就誰也沒有再見誰。下機以後,由於鄭梅泠托運了行李,鹿長思沒有托運,而我們的機場處理托運行李又奇慢——二十分鐘後行李傳送帶才開始運轉,鹿長思便沒有耐心等那麼長時間——再說他們並沒有說好一個等一個。而且,他們都得考慮接他們的同事和開車的司機,他們沒有權利在機場磨磨蹭蹭。所以,當然啦,下了飛機他們就誰也沒有再見到誰。其實,從登機後,他們就分手了。各人回到各人的家,各人回到各人的機關單位辦公室,自是相距更遠啦。
  老鹿一直想給梅泠打個電話,但一想到梅泠在望梅橋端突然自行離去就只覺得如冷水澆頭一般。後來下決心查出來了梅泠家裡的電話,他叫了一次,沒有人接。
  一個月後鹿長思免去校長職務,小周被委為新的校長。交接見面會議上,上級充分肯定了鹿長思在任職期間作出的重要貢獻,小周也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聲稱過去現在和未來,鹿長思永遠是他的領導是他的老師是他的兄長,是他的精神上的支柱,是他的楷模。小周動情地回憶起許多「鹿校長手把手地教我做工作」的故事。說得鹿長思無地自容。他表態說長河大學在周校長領導下定將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
  小周得到了校長的頭銜,但是一直沒有到職視事,而是立即出訪歐洲,十分地風光。三周後說是小周回來了,他犯了點事——不是男女關係問題就是經濟手續事宜。這年頭還管這些事麼?人們感到狐疑,他們想起了電視小品喜劇明星趙本山的順口溜:「麻將摸成白板了,送禮改成現款了,男女作風沒人管了,還說是黨風好轉了。」這年頭,周校長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弄得這麼下不來台了呢?一個月後上級通知大學,周校長已派往黨校讀研究班,學習期限是兩年半,學校工作由李副校長主持。據說他的事令剛剛提升他的上級十分尷尬,總不能剛任命了就又免去新職。讓他去學習是為了保護他,也是為了淡化冷處理。這樣小周的校長的交椅還沒有坐上去就吹了。人們一個又一個地前來或電話向鹿前校長稟報有關小周的小道消息——因為大道沒有消息。鹿前校長一聽是談小周便立即斷然制止,然而制止也硬是制止不住,人們寧可不談足球、股票、桃色新聞與性也要談人事變遷內幕。有一些剛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張小李小王小米找「鹿老」抱怨小周乃至於死去的小吉,他都一聲不吭,這究竟是怎麼了?革命,當然就是兒子革了老子的命。然後,兒子的兒子立即覺得他自己的老子又擋道了;而兒子的兒子的兒子甚至意圖與爺爺聯手以推翻更直接地壓在他們頭上的小老子。中國人太耽於鬥爭了,到處鬥成一團,鬥成一鍋堅硬的稀粥。當一些省內校內的頭面人物為校長的人選而表示焦慮的時候,他答道:「行,行,誰都行。」當人們說到誰誰壓根兒就沒有上過大學卻要來領導大學的時候,他說:「沒關係,沒關係……」頭面人物們對他頗不滿意。
  再過了兩個月,鹿長思收到了一個大白信封,下款寫的是:「鄭梅泠同志治喪小組」,他一見信封上的字樣便嚇得渾身發抖……他立即撥通了治喪小組的電話,小組告訴他鄭梅泠同志是因白血病醫治無效而不幸去世的,她診斷出患有白血病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她住了幾次醫院,又幾次好轉出院,最後不行了。和所有的治喪辦人員一樣,他們的口氣十分平常。他們修煉得都到家。
  他看了訃告和死者簡歷,說是鄭梅泠同志是我黨的優秀黨員,說她是優秀的衛生工作者,說鄭梅泠同志衷心擁護黨的基本路線擁護中央的各項方針政策。訃告還說:根據本人意願,喪事從簡,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也不開追悼會,說是她的家屬敬謝一切弔唁物品如花圈鮮花輓聯挽幛等等。最後說:「鄭梅泠同志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人事局長給鹿前校長掛了一個電話,說是「媽媽病危時提到了鹿叔叔,媽媽讓我告訴叔叔,她走得了無遺憾」。局長嗚咽了。
  鹿長思柔腸寸斷,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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