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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志云: 好!信收到,非常高興。這多年來,創作時而起,時而伏,朋友們關注的目光卻從沒離開過。有了這些誠摯的注視,即使在作最寂寞的探索,也不感多麼孤獨了。謝謝。 我寫《小鮑莊》,似乎是極偶然的一件事,《小鮑莊》最終寫成了這樣,似乎也是沒想到的,而發表之後,面對了這麼些讚譽,便有些惶惑起來。靜下心回想寫作的過程,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似的,其實當時並沒有什麼重要的動機和想法,只是寫了就寫了,平凡得很。所以,我忽然發現,「力作」往往是最「不力」之作。真正費了功夫下了勁的,倒往往與「力作」相去甚遠。至少對我是這樣。 那年夏天,我去了江淮流域的一個村莊,那是與我十五年前插隊的地方極近的,除了口音和農田作物稍有區別。一下子勾起了許多。在我離開插隊的地方以後,就再沒回去過,人也沒回去,信也沒回去。許是插隊時太小了,或是太嬌了,那艱苦,那孤寂,尤其是那想家,真是逼得人走投無路。雖說才只兩年半,其中有半年以上還是在家裡的,可感覺卻是十年、二十年。因此我無法象很多人那樣,懷著親切的眷戀去寫插隊生活,把農村寫成伊甸園。但時間究竟在抹淡著強烈的色彩,因而糾正了偏執,也因為成熟了,稍通人世,不敢說透徹,也明瞭了許多;還因為畢竟身不在其中了,再不必加入那生存的爭鬥,有了安全感;或許也還因為去了美國數月,有了絕然不同的生活作為參照。總之,靜靜地、安全地看那不甚陌生又不甚熟悉的地方,忽而看懂了許多。腦海中早已淡去的另一個莊子,忽然突現了起來,連那掩在秫秫葉後面的動作都看清了,連那農民口中粗俗的卻像禪機一樣叵測的隱語也聽懂了。 回來之後,首先寫的並不是《小鮑莊》,而是《大劉莊》。《大劉莊》的寫成比之《小鮑莊》,其實更花了力氣;想的很多,想要表達的也很多,倒確是苦心經營了一番。之後,又多了一個中篇《歷險黃龍洞》和幾個短篇《話說老秉》等等,一直到了秋末,我才坐定開始寫《小鮑莊》。為什麼到這時才寫,也說不清楚,只是隱隱地有一種感覺:似乎可以寫,有一個什麼東西已經成形了,已經有了。究竟有了的是什麼,卻又不甚明瞭,開始我叫它作「金崗嘴」,一直到草稿完成,抄上稿紙的時候,我才改叫它為「小鮑莊」。「金崗嘴」和「小鮑莊」,都是與我所插隊的大劉莊鄰近的兩個莊子。就是這樣,好像它自己長成了,我必須寫了,我只需寫了。於是就寫了,寫得不苦,十分順利,一個星期初稿,第二個星期,便完了。 我寫了那一個夏天裡聽來的一個洪水過去以後的故事,這故事裡有許多人,每一個人又各有一個故事。一個大的故事牽起了許多小的故事;許多小的故事,又完成著一個大的故事。我想講一個不是我講的故事。就是說,這個故事不是我的眼睛裡看到的,它不是任何人眼睛裡看到的,它僅僅是發生了。發生在哪裡,也許誰都看見了,也許誰都沒看見。我很抱歉我說得這麼亂七八糟。總之,好像是從《大劉莊》或許更早開始的,我努力地要擺脫一個東西,一個自己的視點。這樣做下去,會有兩個結果,樂觀的話,那麼最終會獲得一個宏大得多的,而又更為「自我」的觀點;可是,也許,事情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會有結果,全是徒勞,因為一個人是永遠不可能離開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的。不通過自己的眼睛,卻又要看到什麼,是那麼的不可能,就好像要拔著自己的頭髮住上飛一樣的不可能。可我無法不這樣做,好像小說寫到了這步田地,只有這樣做下去了。我不知道《小鮑莊》裡是不是有點這個意思,但是《小鮑莊》比《大劉莊》好,這點大約是肯定的了。《小鮑莊》寫好之後,有一種奇怪的滿足感,而《大劉莊》寫完了則總有點惶惶的,好像少了點遺漏了點什麼,卻又不知遺漏的是什麼,無處去找。我的感覺還不曾欺騙過我,所以我相信,《小鮑莊》不錯。 但我寫到這裡,忽發覺,《小鮑莊》寫作的開始,似乎不應只從秋末那個在書桌前坐定的早晨開始,應該從《大劉莊》算起,或者更早。如是這麼樣算起,那麼《小鮑莊》的寫成便不是那麼輕鬆也並不是偶然的事情;所謂「力作」,大約也確是「力作」;而從某一點上來說,創作的延續本就是:一稿,二稿,三稿。 然而,《小鮑莊》究竟是受過許多的讚譽,我感到了壓迫。上海作協召開的《小鮑莊》討論會上,有人說:《小鮑莊》對你自己,也是一個挑戰!於是便有些說不出話,默默地想著今後,不知道前邊等著的是什麼。 不多說了,就這些! 安憶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四日上海 (原載《光明日報》1985年8月1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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