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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1月,田漢的妻子易漱瑜因病在湖南家鄉去世,田漢在悲痛之中曾寫過10首「悼亡詩」,但存下來的只有幾首。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田漢文集》第12卷(詩詞卷)只收錄了其中的兩首。 兩聞危篤殊難信,細雨寒風奔到門。 掀帳挑燈看瘦骨,含悲忍淚囑遺言。 生平一點心頭熱,死後猶存體上溫。 應是淚珠還我盡,可憐枯眼尚留痕。 歷盡艱辛願尚乖,雙雙忍見舊時鞋。 隨將滄海無邊月,踏遍櫻花第幾街。 南通旅況不可憶,西子遊蹤難去懷。 待到一身人事盡,猖狂乞食到天涯。 這兩首詩,按寫作次序,我認為前一首應是「悼亡詩」的第一首。易漱瑜是1925年1月14日(陰曆十二月二十日)去世的。那一天,田漢正有事去長沙城裡,他接到易漱瑜危篤的信,由省城急速回鄉,跋涉七八十里路,於黃昏時分回到外祖父家。一入易漱瑜的病室,只見易漱瑜已是病骨支離,欲哭無淚,她不讓田漢離開,要田漢送她的終。聽了易漱瑜的話,田漢心如刀割,但他仍確信離那「不幸」的距離還遠。然而,殘酷的現實又一次打破了他的「確信」,易漱瑜就在那天晚上臥在他的懷里長睡不醒了。「兩聞危篤殊難信,細雨寒風奔到門」這首詩,所描寫的正是易漱瑜與田漢死別時的情景和田漢的悲痛心情。 另一首(即「歷盡艱辛願尚乖」),按田漢《從悲哀的國裡來》一文中所說,是「悼亡詩之九」。詩中所寫是田漢與易漱瑜在日本留學和1924年他們在上海自費創辦《南國》半月刊時,為緩解疲勞,他們應朋友之邀去杭州西湖遊玩,以及易漱瑜病後,田漢送她回故鄉途徑南通時的經歷,等等。田漢在回憶《南國》半月刊時說:「南國半月刊第一次與社會相見,是我還住在哈同路民厚裡某號的事。那時吾妻易漱瑜女士還健在,我們只等由印刷所把印好的整張的幾大捆地搬回來,一家人便忙著折疊,忙著貼郵花。那種忙中的樂趣,至今不能忘記。」1而現在,人去屋空,睹物思人,怎能不悲傷! 1986年10月,在上海圖書館,我查到了田漢1925年8月29日創辦的《南國特刊》(附刊於《醒獅週報》上),在該刊上又發現兩首田漢的「悼亡詩」。一首載於該刊第9號(載1925年10月24日《醒獅週報》)上的田漢《致陳通伯先生書》一文,其中說: 關於漱瑜之死,先生希望我有特別的文學(字)去寫她。我也正是這樣想。漱瑜死的時候我曾做過十首詩悼她。最後一首說: 爺葬楓林女楓子,兩山霜葉一般紅。 深情此日埋黃土,浩氣當年化白虹; 自有心肝嘔純愛,可無血淚滴孤忠! 從今十載磨詞筆,文字當為舉世雄。 詩中的「爺」指易漱瑜的父親、也是田漢的舅父易象(字梅園),他早年追隨孫中山鬧革命,是同盟會會員,與李大釗、程潛是朋友。他特別器重田漢,田漢小時候常因家貧輟學,總是舅父幫助他繼續學業。田漢去日本留學,也是易像帶他去的。後來,易象又極力主張把女兒易漱瑜嫁給田漢。為此,田漢特別感謝舅父對他的培養,稱舅父是自己的引路人,他的思想和詩文也受到易象很大影響。1920年12月25日,易像在長沙被軍閥趙恆惕殺害,葬在故鄉長沙縣的楓林港。「女」指易漱瑜,死後葬在故鄉的楓子沖頭。這首詩既是田漢對親人的悼念,又是他自我心聲的表露!「從今十載磨詞筆,文字當為舉世雄」,正是田漢在失去親人的悲傷中樹立起來的信心。他曾說:「此後我只想好好地做點事業,把舅父的『愛鄉愛國』的夢實現起來。我對於我政治的才能是沒有把握的,我還是從文學美術方面去發展我自己罷。我不能把舅父和淑玉(即易漱瑜)從死神手裡奪轉來,但我一定要使他們由我的藝術復活。」2 另一首刊於《南國特刊》第19號(載1926年1月2日《醒獅週報》)上,正是易漱瑜去世週年忌日之前。田漢在該刊上發表了易漱瑜寫的小說《黑馬》,他寫了一篇500字的《跋》附於小說之後。《跋》中說: 陰曆十二月二十日又是她的週年忌了。我想趁此將她遺作逐漸發表,以為紀念。我去年所作悼亡詩有云:「叔道交春占勿藥,(去年冬她臥病長沙時,她的叔父替她測字,說她的病交春可好。)病中頻問:『幾時春?春來儂滿廿一歲,病好真為兩世人』。(漱瑜正月初十生,擬痊癒後於此日治筵慶其再生。)葬玉埋香偏不免,上天入地總無因。篋中僥倖存遺稿,十萬珠璣認化身。」 詩中所寫,正是田漢送易漱瑜回到湖南家鄉養病時的情景。 此外,還有兩首詩我認為也是田漢寫的「悼亡詩」,一首是田漢1927年7月去日本訪問時寫給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詩,詩的內容是: 久未瀟湘聽夜雨,淒清何必打芭蕉? 滴來簷下愁如淚,灑向心頭怒似潮。 夢寐不成空輾轉,/寂寥難慰欲號啕。/披衣起坐遲天曉,/誰念春寒襲帠T? 田漢說,當時芥川龍之介向他索書,他就把「前年在長沙的一首舊作寫了給他」。聯繫詩的內容,這一首很顯然也是田漢寫的「悼亡詩」之一。田漢在易漱瑜去世時曾說過這樣一段話:「我那時的心裡彷彿遇著迅雷疾風,山崩海嘯,只覺得宇宙的威力之不可抗,只覺得渺小短促的人生之無意義,只覺得運命之絕對的嚴肅。啊,嚴肅!我們曾否嚴肅地觀察過人生?曾否嚴肅地創造過甚麼藝術!不!不曾有過這事,因為我們總以為不幸究竟是他人的事,究竟輪不到我們倆!」3詩中的「夢寐不成空輾轉,寂寥難慰欲號啕。披衣起坐遲天曉,誰念春寒襲帠T?」等句中所寫,正是田漢在愛妻去世後的傷感之情。 另一首是收入《田漢文集》第12卷的《夢中讀漱瑜詩》一詩,也應是田漢寫的「悼亡詩」之一。 是耶非耶誰能保,夢中忽得君詩稿。 倦鳥欣能返故林,小羊姑讓眠青草。 平生好潔兼好靜,紅塵不若青山好。 只憐尚有同心人,從此憂傷以終老。 這首詩載於田漢的《從悲哀的國裡來》一文中的第二節《夢裡的故鄉》中。文中在談到易漱瑜的死時說:「她雖然不曾如她自己和我的願,多做得一些事業,多過得幾天暢快的日子,但她總算歸了故土了。最難得的是她死時睡的床,便是她生時所睡的床。更難得她葬在她二姑媽,即我二姨媽旁邊,也可以不寂寞了。我有一晚夢見讀她寄我的詩,醒來也做一首(即『是耶非耶誰能保』這首詩)」。由詩的內容聯繫田漢寫詩時的心情,我認為這首詩也是「悼亡詩」之一。 田漢寫的「悼亡詩」,除上面的六首完整的詩外,還有一首不完整的詩,即田漢寫入散文《月光》中的兩句詩: 可憐一樣團圓月,/半照孤墳半照人。 《月光》是田漢1926年在上海寫的。易漱瑜去世後,田漢很長一段時間沉浸在悲傷之中,直到1925年「五卅」運動爆發後,他的思想才發生了變化,他曾說:「這一事件發生時,我恰在湖南教書,那時學生界以及全湘革命民眾的憤慨激昂的情緒,震撼了我的藝術之宮,粉碎了我的感傷。」4為了實現自己「從今十載磨詞筆,文字當為舉世雄」的決心,田漢與三弟田洪一起回到了上海,投入到新文學運動中去。《月光》就是他在1926年的中秋節之夜寫的,通篇都是回憶「前年」和「去年」他與妻子易漱瑜在中秋節之夜的往事。然而,今非昔比,人物兩非,想到傷心處,他禁不住又念起悼念妻子的詩。可是,「他還沒有念完這兩句詩(即『可憐一樣團圓月,半照孤墳半照人』),便痛哭得在床上打滾了。」 在這篇散文的結尾,田漢說: 他以後不敢再在月光底下回憶,不敢再於佳節良辰喝酒,不敢再惹起他的舊痛;他的年紀還不大,還想忍著痛苦做些事,這也是她所希望於他的,他現在與惠特曼同樣要求著「赫耀而沉默的太陽」!他與惠特曼同樣唱著「大道之歌」:「從此以後,我不再嗚咽了,不再因循了,我什麼也不要,我只勇猛的,滿足的,登我的大道!」 這裡所說的「大道」,用田漢的話說就是重理「舊業」——文學創作。通過創作,一方面使舅父與妻子的精神復活,一方面實現自己的理想——做中國未來的易卜生。 註釋: 1田漢:《重刊之詞》,載《南國》第5期,1928年出版。 2田漢:《上海》,載《田漢文集》第14卷第157頁,中國戲劇出版社1987年版。 3田漢:《從悲哀的國裡來》,載1925年8月29日《醒獅週報》副刊《南國特刊》第1號。 4田漢:《〈回春之曲〉自序》,上海普通書店1935年5月初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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