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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西施之能由浣沙溪畔使「吳王愁吳宮秋」,也還得感謝范蠡之拔識。不然天下艷色之埋沒隨百草者,豈在少數。近世電影業發達,在世界的「聖林」好萊塢被歌頌為明星的,真是宮室車馬擬於王侯,一舉一動悉為世界之視聽所聚。曼莉薛馥夫婦之遊歐,其所受熱烈的歡迎過於威爾遜。華倫鐵洛死後之哀榮非墨索里尼所能望,但他們之能由微賤致身於後來的地位,亦有幸有不幸。因為人的生命有限,青春一去,永不能還,男子還不大要緊,女子的「真的生命」較男子尤短,在他們那薔薇花般的含苞末吐以至盛開的時候不能得一機會發揮她們的真的生命,及至盛期一過,誰復有多情的觀眾,拾春泥中的落花,想像如那招展枝頭受好鳥讚歌時代的仙姿曼態呢? 這是我在由《獲虎之夜》介紹過的仙姑嶺下的事。我們家裡這時已分家了。我的祖父住在隔仙姑嶺很遠的田家 。我們兄弟時常帶些山裡的東西像紅薯之類,或挑一擔乾柴去孝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時常扶著枴杖由路上的鋪裡秤幾斤肉或是買些糖果來給我們吃,因為他老人家是最愛我們的。一次我又奉母親之命去探望祖父,拿著一根自己在山裡砍的棒,口裡唱著自己最得意的「勒馬揚鞭登古道……」沿一條溪水而行,走到梁家莊的旁邊。溪水較寬,溪的對面綠楊之外,還有幾株梁家護莊的大樹。有一條小路由梁家的側門通過菜圃蜿蜒到溪邊,與搭在水上的石跳板相銜接。依依的柳綠,微風吹來低拂跳凳端,這一幅畫圖似的田園風光,正位於我到祖父家必經的路上,它曾使我少年的心躍動過多回了。可是沒有比今天更躍動得厲害!平日愛在柳綠中穿梭似地跳躍歌唱的黃蔦,現卻在枝頭呆然木立,連唱歌的功夫都沒有了。因為今天那裡有一個美麗的姑娘正在石跳上洗衣。柳綠微吻著她那漆黑的鬢緣,衣角被風吹動了,可以窺見她那淡紅的襯襖,由那高捲袖子的素腕,可以想像她的瑩潔的肌膚,她那浣倦的姿態和她那生命流動的曲線,使人為之陶醉。她嬌羞地斜靠在石跳上,一雙纖足側映在微微波動的水中隨波蕩漾。她是當時我們家鄉十里內外的一個有名的美人,叫梁家七姑娘。據說她父親擇婿甚苛,首先要有「家屋」(就是要有財產)。挑選至今她已二十歲了,還沒有看人家。你不曾聽見側門裡出來的那個女人喊她做七姑娘麼?她回答那女人的話的時候,那銀鈴似的聲音清脆悅耳是何等令聞者為之心曠神怡啊! 前年因送漱瑜回湘養病,才有到仙姑嶺下重遊舊地的機會。當日唱「勒馬揚鞭」的古道上仍然綠草如茵,梁家莊旁的小溪依然潺潺緩緩唱著舊日的清歌,柳絲兒拂著石橋,黃蔦兒穿梭似的飛躍高囀,可是當年那斜跪在石跳上洗衣的人早已嫁了,早已寡了,早已又嫁了!我在一個親戚家裡遇見了七姑娘,她已變成一個愁苦的中年婦人,梳一個小小的巴巴頭,缺了一個門牙,聽說是被丈夫打脫的,腳是放得不中不西,只有她那緊蹙的雙蛾還依稀留著美人的痕跡。總之,這個「天之瑰寶」算是莫名其妙的被葬送了,埋沒了,坑殺了! 前年曾因憑弔廢墟而悲,也曾因發見新地而喜,新地者杏姑娘也!在東京曾看過一部影片叫《路旁之花》,杏姑娘是真真實實的「路旁之花」! 由長沙省城到我們鄉里足有七十多里路。那時我的漱渝在鄉里養病。我一直在鄉下看護她的病,後因有事上城公幹,在省城接到漱瑜病勢轉劇的信,是陰曆十二月十九日的事。因為老友皮君也要下鄉,我邀他同行。前一天垂暮,岳麓山頭的夕陽把湘江映得火也似的紅,我們都慶喜明天有個好天氣。到第二天早晨從床上向外面一望,天空和我的心裡一般的暗淡,窗上的玻璃都含著雨點,有的還淚珠般的一顆顆直流。我想起漱瑜的病狀,當我動身的時候頗為平穩,不應該忽然轉劇,光景是她想我回去來嚇我的吧!死?決不會!我不能作此想。但我的淚珠早染濕了人家的枕頭了。因為漱瑜愛吃雪裡紅,我跑到南貨店裡買了一大把雪裡紅放在籃子裡,走到皮君寓所與他會齊,紮起棉袍子的前後襟,撐起雨傘,冒著寒風冷雨,登我們的歸路,我想陰曆今年是不上城的了,我可以招扶漱瑜,陪陪慈祥愷悌的外祖父,看看書,過年的時候還可玩玩多年不曾玩過的龍燈,而且籃子裡有的是雪裡紅,漱瑜明天的早餐一定比平常要有味一點了。咳!對於運命盲目的我,哪裡知道我那可憐的漱瑜竟於我抵家的那晚棄我而去呢!不知道悲慘的命運在那裡等著的我走到離城十五里的月湖堤,見兩旁被前次大水沖平的墳塋,為狀甚慘,因對皮君說: 「達三!我出一個對子請你對。」 「你說呀。」 「『白骨黃泥地』!」 「『輕風細雨天!』好不好?」 「太平常了,地何必一定對天,你看,我們快要到張家堆子了。張家堆子的杏姑娘長得很標緻,就以她為題,對個『蛾眉皓齒人』不好嗎?」 「果然好!可是……。 達三說到這裡好像想起」什麼事,忽然不說了。後來他對我歎道:「不料那天那個對子竟成了讖語,你想『白骨黃泥地,蛾眉皓齒人』聯成一句,成了什麼意思?」我聽了也為之悚然! 在那傷心的一天──我一生最大的悲哀的一天的數小時以前,我和達三又在張家堆子茶店裡與我所謂真正的「路旁之花」談了好一陣。我的筆太沉重了,不能再寫下去。我只把二舅交我的一封信照記憶所及,記在下面,也同樣可以表達我對杏姑娘的命運的同情。 壽昌: 接到你的信,知道你急於要找女明星,我在昨日上午便和一位朋友同到月湖堤去了一趟。月湖堤上的行人,背著包袱的,推著車子的,挑著擔子的,坐著轎子的,形形色色,匆匆忙忙,來的要嘗嘗都市的繁華,去的要重領家庭的樂趣。他們對於月湖堤上的要求,至多不過喝一杯茶,換一雙草鞋,或是下轎來,伸一伸腰,暖一暖腳,風流一點的少年也不過嗑著瓜子與那嬌聲浪態的茶鋪裡的「魔女」交換那一瞬間的情話: 「請進來喝杯茶啊,何必這樣忙呢?」 「少陪啊,回頭再來坐吧。」 這就是月湖堤上的情史的全部了。誰像我們把月湖當作浣紗溪學訪西施的范蠡呢? 快要到張家堆子了,我們的精神陡然緊張起來,分明是要到她那裡坐,卻故意和其他無心的行客一樣頭也不回的走過去,但是杏姑娘銳敏的眼晴早發現我了。 「蔣先生!下鄉去嗎?吃杯茶著啥!坐下著啥!」 「啊!杏姑娘,好久沒有見。」 「真是好久沒有看見你們打這裡過身呢,你們都好嗎?」 「除開我依然『打流』之外,他們總算都還好。」 我們便趁這機會走進了茶鋪。她見我們停了步,便連忙掇椅子給我們坐。那雙手雖然還白嫩,可是指頭都皺了。月湖堤上的風,你是知道的,何況又挾著這樣的春寒,見她在冷水缽子中洗杯子替我們倒茶,覺得這杯茶來得非常辛苦。她依然梳著辮子,圍著一條紫色的圍巾。我讚道: 杏姑娘,你那條圍巾真正漂亮呀!」 她一面倒茶,一面用她那雙嫵媚的眼睛望著我微笑道: 「曉得不好啊,不過這裡冷得太厲害了,實在非有一條圍巾不可,這是我上個月托人在城裡買的呢。」 我本想說:「那麼杏姑娘何苦在這樣的地方喝西北風,何不到上海去當明星呢?」一想這話可能說得太急率了,何況在她的眼光中,覺得當電影女演員的不見得比茶鋪裡的姑娘高尚呢! 她照例地招呼了客人之後,又坐下來和我們談話了。 「蔣先生,你今天下鄉去?」 「不是,我替田先生找明星去。」 「田先生,不是那天死了太太的田先生嗎?可憐他去年十二月和皮先生一塊下鄉的那天,正是他太太死的那天呢!他那人真怪,有一次走這裡過身的時候,他同他的弟弟挑著一個重擔子,走得氣喘喘的,聽說挑到石灰嘴才發腳,我端些瓜子花生給他吃,他一點也不吃,只喝了一杯茶,我以為他捨不得多給茶錢,可不料他走的時候,給的比別人還多。第二次他坐轎子經過這裡也在我們這裡坐,這回我媽媽端了許多東西款待他,他也不過給那麼多錢。蔣先生!怎麼你那些朋友,都是些怪人呢?」 不錯,我們都是些怪人,都是些畸形人!我們這些為社會所誤解所輕蔑的人卻被月湖堤上茶店的姑娘稱之為怪人,這是何等悲痛的事!後來我便談起你的近況了,講到你要我替你找明星,她很感興趣地問我道: 「蔣先生,你說替田先生找明星,明星到底是什麼?我們鄉里有明星嗎?」 我不說「演電影的女戲子」而說「明星」者,原是要她覺得「明星」這東西比茶店裡的姑娘高貴得多。但她逼著我解釋的時候,我又為難了,我只好仍是給她一個莫名其妙。 「明星是一種從事電影工作的藝術家,英國話叫做Star,就是天上的明星的意思。」 「那麼,田先生托你到長沙來找天上的星嗎?那怎麼好找呢?」 「不是講天上的,也還是指我們人,指那長的很漂亮的人,尤其是姑娘們。」 「找到上海去又怎麼樣呢?」 「譬如我找了姑娘到上海去,便加入田先生的公司,因為他是個導演,你一切要聽他的指揮,在那宏大富麗的背景和強烈的炭精燈或水銀燈的下面你可以對著Camera(攝影機)做各種表演,製成影片之後,在上海及中國各地放映,你的名聲,便可以一天天地高起來,你的芳姿便做到舉國都認得,那時候你就不必在這裡賣茶了。」 壽昌,我這一篇女明星的解釋,何等寫實何等地道啊!但是在離長沙十數里外的月湖堤上開茶鋪的杏姑娘的耳裡,分明是等於一篇嘰哩咕嚕的外國話。但聰明活潑的她,睜著黑 而 大的美目,拂著額頭上寒風吹亂的秀髮,桃腮陡泛著梨渦,朱唇間微露著銀齒,對我說: 「蔣先生,你說的明星,我還是不大明白。我只覺得一定是種極有趣的事,你對田先生說,介紹我去做個小丫頭好不好?」 「你要真肯去,一定可以成個大明星。我剛從上海回,那裡的什麼明星我不曾見過,可是實在沒有像你這樣漂亮的……只怕你不肯去吧!」 她聽了這話低頭望著她那凍破了的嫩手,似乎很有些不平。她是個調皮的姑娘,什麼話不好說!她去年不是屢次笑著請你替她說媒嗎? 「我有什麼不肯去?媽媽呀;我到上海去好不好?」 她向左邊房裡的中年婦人問道。那婦人用凶狠的眼光掃了我們一眼,又轉過頭斥責似的對她說: 「你瘋了嗎!明天你男人就回來了,你去問他肯要你去不? 她聽了這話,掉轉頭望著右邊那間房,把一切野心,一切妄想霎時問都打消了,外面過路的客人又來了,她放下手來打著笑臉迎出去: 「進來坐下著啥,吃碗茶著啥。」 我們望了她那枯萎了的薔薇似的可憐的樣子,再回頭望那右邊的房門,只見上面貼著一個斗大的喜字,兩邊的紅對於是「南國佳人妝成七寶,東都才子反就千言」。這南國佳人自然是杏姑娘,那東都才子後來經我調查,才知道是湖堤渡一家染鋪裡的染匠師傅! 壽昌!你的信來遲了。 作於一九二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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