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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李貫通(二封)




  貫通同志:
  前後寄來的信和刊物,都收到了。《萌芽》我這裡有,《上海文學》也有的。看到刊物上有你的新作,我都是感到高興。看到你的作品被重視,發在顯著地位,我尤其從心裡喜歡。所以說,我雖然常常沒有及時把你的作品看完,對你的創作還不能說是不關心的。
  我的身體和精力,一年比一年差,衰退得很快。一天的工夫,也不知怎樣就白就過去了。坐下來看書的時間很少,只是在晚上關門以後,才能安靜地看一會兒書。這些年我好看古書,根底又差,有些書讀起來很吃力,這些書又沒有標點,有時為了幾句話,在那裡默默讀若干遍。
  不只你是,還有不少別的同志,寄來的刊物、書籍、文稿,我都沒有及時看,壓在那裡,很覺辜負同志們的一片熱心,心裡很慚愧。
  寫作也少了。前幾年,我寫些短文章,發表在報紙副刊上。今年發見,寄一篇稿件到廣州,要二十多天或一個多月,編輯部再壓一壓,登出來,距離寫作之日,常常是兩、三個月了。改寄期刊,那時間就更要長。出一本散文集,要一年半。因此,寫作的興趣,大大降低了。
  自己不願意寫,對別人的文章,看著也就沒有熱心了。對文壇上的現象,也就不大關心,很少去思索了。
  近來,刊物、小報不斷增加,都在謀求生財之道。文學藝術,當然不可避免地會導致賺錢,但以賺錢為目的的文學藝術,就常常出現廉價招徠等等流弊。現在有些作者,把我們這個古老民族,壓在箱底多年的,人們早已忘記的種種怪事奇談,都翻騰出來了。重加粉飾編排,向新的一代青年拋售出去。其中包括皇帝、宦官、大盜、女特務、怪胎、尼姑、和尚等等。其內容,正像舊社會電影廣告上大書特書的:驚險、火熾、曲折、肉感。其理論為:以小養大,以通俗養正統;先賺錢後辦正事等等。
  對於這些現象,我是有些迷惑不解的。正形成一股風,不可阻擋,而且常常和「改革」這兩個嚴肅的字眼,連在一起,有識之士,是誰也不願多說話的。
  事實是,經過十年動亂,青年一代文化修養的正常進程,遭到了阻礙和破壞,對文學藝術的鑒別能力,欣賞水平,都有很大程度的降低,需要認真地補課。靈魂的創傷,需要正常、健康的滋補。應該給他們一些貨真價實的,能引導他們前進向上的,現實主義的文藝作品。不應該向他們推銷野狐禪,或陳腐的食物。
  這種現象,可以解釋為:是對過去管得過嚴,限制太窄,只許寫工人農民,只提倡寫英雄人物,高大形象,重大題材的一種反動。也因為以上原因,在通俗文學的理論研究、材料積累方面,在培養這類作家方面,並沒有做過充分的準備。
  淤塞過久,一旦開放,泥沙俱下,百貨雜陳,必然出現蕪雜的局面。
  前幾年,青年人步入文壇,欲獲「名」,必寫爆炸性作品。
  有的爆炸不當,反倒傷了本身。近二年,欲獲「利」,必寫「通俗」作品,如標準太低,也會賣倒行市的。
  你從縣裡調到地區編刊物,當然是好事,編刊物可以認識好多人,發表作品也方便容易些。但這些有利條件,不是創作事業的根本。有很多人進了編輯部,反倒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來了。你現在又因為照顧母親,回到縣裡去,我以為對你的創作前途,是大有好處的。說來說去,創作一途,生活積累總是根本,其次是讀書。回到縣裡,從這兩方面說,都比你整天埋在稿堆裡,或是交際應酬好得多。
  從事創作,只能問耕耘,不能預計收穫。皇天總不會負有心人就是了。也不必去做「詩外功夫」。我青年時從事此業,雖談不上成績,也談不上經驗,但我記得很清楚,從來也沒有想過,給權威人物寫信求助。因為權威人物是不肯輕易發言的,只待有利時機,方啟金口。有時說上一句兩句,鈍根者也不易領會其要領。即使各種條件成熟,你的姓名,被列入洋洋數萬言的工作報告之中,並因此一捧,使你的作品得獎,生活待遇提高,得到一連串的好處,對你的前途,也不見得就是定論。歷史曾經屢次證明這一點。
  還是那句老話,只問自己用力勤不勤,用心正不正,邁的步子穩不穩。至於作品的得失榮枯,先不要去多想。
  給我寫信,是另一回事,與上述無干。因為我說你寫得好或是不好,都是秀才人情,無關實利。我們是以文會友,不是以文會權,或以文會利。
  幼年讀古文,見到唐宋大作家,為了文名,上書宰相權貴,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總覺得替他們害羞似的。年稍長才知道,他們實在有難以克服的苦處難處,什麼都諒解了。無論各行各業,無論什麼時代,總有那麼一種力量,像寺院碑碣上記載的:一法開無量之門;一音警無邊之眾。令人歎服!
  我年輕時,也很好名。現在老了,歷盡滄桑,知道了各種事物的真正滋味,自信對於名利二字,是有些淡漠了。但不要求青年人,也作如是想。因為對名利的追求,有時也是一種進取心的表現。
  還有的青年作者,不瞭解情況,寄稿件來,希望我介紹發表。現在,我既不是任何刊物的主編,也不是任何刊物的編委。稿子即使我看著可以,介紹給本地的刊物,人家不用,我還是無能為力。只好陪伴作者,共同唉聲歎氣。
  最近,我已經申請離休,辭去了所有的職銜,做到了真正的無官一身輕。雖然失去了一些方面,但內心是逍遙自在的。這樣就可以集中剩餘的一點精力,讀一點書,寫一點文章了。
  前兩天,天津下了一場大雪,這是一場很好的雪。我從小就喜歡下雪,雪,不只使環境潔淨,也能使人的心靈潔淨。
  昨天晚上,我守著火爐,站在燈下,讀完了你發表在《萌芽》上的小說《第二十一個深夜》。在我讀小說的前半部分時,我非常喜歡,對你的藝術表現的欣賞,幾乎達到了擊節讚歎的程度。但自從甜妮母親突然死亡的情節出現以後,我的情緒起了變化。這一人物,由於你在小說前半部的藝術處理,給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我很喜愛這個女人。她的自盡,使我感到非常意外,非常不自然。我認為這是作家的「驚人之筆」,不惜犧牲好容易塑造出的一個動人的形象。她的死,沒有充分的外界和內心的來龍去脈,大禍幾乎是天外飛來。這是作家為了技巧的施展,安置的一處「懸念」。這一技巧裝置,招致的是得不償失的後果。
  是這樣。因為這一關鍵性的情節的失當,使你後來的故事,幾乎全部失去了作為藝術靈魂的,自然和真實的統一體系。後面的故事亂了套,失去了節奏,跳動起來,搖擺不定。
  當然,這也可能是你追求的一種現代手法。不必諱言,我是不欣賞這種手法的。在小說的後半部,奶奶和甜妮的性格都變了,或者說「複雜化」了,和你前面為她們打好的形象基礎,發生了矛盾和破裂。你所寫的甜妮擦澡和嘲笑詩人的情節,我認為都是不必要的,是敗筆,是當前流行的庸俗趣味,在你筆下的流露。
  小說,以甜妮母親的死亡為分界線,藝術反映是極不協調的。如果前半部的處理,是現實主義的,是典型的;那麼後半部的處理,則與此背道而馳。如果有人認為後半部所寫,也是真實的,也是典型的,那麼小說的前半部,就要作出別的解釋和判斷。
  我認為,在今天,即使在偏僻的角落,甜妮母親的自盡,也不是典型的。而死後,撒在她墳墓上的潔白的荷花云云,就更近於文人的渲染了。
  「懸念」這個辭兒,過去我不大留意,近來讀一些作家談創作的文章,才時常遇到它。過去,我認為小說的懸念,不過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章回小說的賣關子。
  現在才知道它是處理小說情節的一種流行的技巧。我沒有這方面的實踐,很難對它的功能作出什麼評價。不過我認為,任何藝術,都以表現真實,順應自然為主導。任何技巧,如果游離於藝術的自然行進之外,只是作為吸引讀者的一種手段,其價值就很有限了。
  貫通同志:鑒於你的真誠,我按照習慣,質直地說了以上的話。可能說得太多了,也可能有些地方說得過火了,希望你原諒。你的小說,是有自己的特色的,語言也簡練潔淨。
  我希望你發揚自己的優長,加強藝術上的現實主義修養,不和別人爭一日之短長,不受流行庸俗之風的影響。你的創作是很有前途的,這不是我的憑空設想,你已經腳踏實地做出很多成績來了。
         祝   好!
                     孫犁
                     1984年11月20日


  貫通同志:
  十二月廿一日來信收到了。自從那篇通信發表以後,我也有些惴惴不安。特別是當一位搞評論工作的同志,看過我的信和你的小說以後,委婉地告訴我:「當前的青年作家,都喜歡捧……」的時候。我和你只見過一次面,也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對於你的性格脾氣,很難說是瞭解。即使瞭解,你對這封信的臨時反應,也是不能輕易確定的。我近來不好讀自己發表了的東西,這次竟把原稿找出來,看過幾遍。我沒有發見其中有可能開罪對方之處,我放心了。但我發見這封信帶有很激動的情感,不是在心平氣和的時候下筆的。這種心氣不平和,當然不是因為你的作品,而是因為信的前半部那些題外的話引起的,然而它一直延綿到對你的作品分析的那個領域去了。
  在分析你的作品時,有些話就說得偏激了些。例如對甜妮母親的死,話就說得太絕對了,本來可以說得緩和一些。我想到:青年人讀到這裡會是不愉快的。
  我坦白地說,我和你的這次通信,是我在一九八四年,最有情感的一篇文章,我每次讀它,心裡都忍不住激動。這是因為在這封信裡,我傾訴了一些我早就想說的話,借題發揮了我平時對一些事物的看法和想法。
  好了,讀了你的來信,知道你能體諒我的嘮叨,容忍我的偏激,這很難得,因此,我應該對你表示感謝。
  我有一個急躁性子,寫了文章,就想急著發表,又在報社工作,所以有些文章出去得很快,其實這樣並不好。文章寫好以後,最好放一放,有個思考、修改的機會。這幾年,因為文字的考慮不周,我已經得罪過不少人,得罪了人,就有報應,就得接受「回敬」,吃了不少苦頭。文章,沒有真摯的情感寫不好,有了情感,又容易生是非,這是千古的一大矛盾。
  總之,我讀了你的來信,我鬆了一口氣。你說,你要把小說改寫一次。我希望你千萬打消這個想法,不要這樣做。這是不合藝術規律的舉動,只能費力不討好。原封不動放在那裡,出書時一字不改地收進去,我勸你這樣做。把精力用在寫新的作品上。
  任何人的批評意見,只能聽聽做參考,你說你的,我聽我的,如果確實說對了,也只能在以後的創作中注意。何況,文章一事,別人的意見,哪裡就容易說到點上。姑妄聽之,並不算是不客氣。我雖然好寫評論文字,但從來沒有給人家出過主意,叫人家如何如何去修改作品。「文心」二字,微妙難言,雖劉勰之作,亦難盡之。「文心」之難以揣摩,正如處子之情懷的難以洞照一樣,別人最好不要自作聰明。
  也常常聽說,什麼青年作家的什麼作品,按照什麼人的意見修改以後,成功了,出名了。我對這種事,總抱懷疑態度。
       祝
    好
                     孫犁
                     1984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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