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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中篇小說


  
——讀《阿Q正傳》

  從我國豐富的文學遺產中,我沒有能夠讀到好的中篇小說,其中雖有篇幅類似中篇的作品,但就其結構間架來看,卻像長篇小說的雛形。中國的白話小說,來源於說講。當場講完,則為短篇;連續說講的,則講者和聽者,都要求越長越好,這樣就擠掉了中篇這個形式。
  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是中國中篇小說的開山鼻祖。
  這篇作品,不只奠定了中國新文學的現實主義基礎,成為永不磨滅的藝術珍品,也是我們研究中篇小說創作的最好範本。
  中篇小說不能是短篇小說的拉長,當然也不能是長篇小說的綱要。它區別於短篇小說之處為:
  一、中篇小說應該極力創造典型人物。短篇小說的人物,當然也要求典型化,但因為篇幅短小,有時以所刻劃的現實,所發揮的思想,所含蘊的感情,把作品充實起來,提高起來。
  中篇小說,對於主題思想發揮,有更廣闊的天地;在藝術結構上,有更大的迴旋餘地;更有可能從容不迫地進行抒寫。
  二、中篇小說要向讀者展示一個較完整的歷史面貌,短篇小說,有時卻不可能。有較完整的歷史背景,才能映托出較完整的典型性格。
  《阿Q正傳》的歷史背景,是中國的辛亥革命,選擇的地點是小城鎮和鄉村。這個歷史背景當然不限於辛亥革命這一年,甚至也不限於辛亥革命的前前後後,而是一個較長的或者說是很長的歷史時期。
  魯迅所創造的阿Q這個人物典型,當然不是一個先進的典型,但他是一個成功的典型,有重大社會意義和歷史意義。
  這一典型的出現,立即成為世界文學作品中有數的重要典型之一。
  其原因在於,不只是歷史背景上清晰地出現了這一個生命,是這一個生命的出現,使得讀者看清了中國社會的這一個歷史時期。
  三、中篇小說有可能塑造較多的人物,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的活動,必須要和社會上的多種人物發生關聯。《阿Q正傳》裡寫了很多所謂次要的人物。每一個人,按其特殊的社會地位,作者深刻著力地描寫了他們對事件的態度,他們的言行和心理狀態,沒有一個人,作者對他是掉以輕心,隨筆出之的。因此,也沒有一個人是概念化的。這些人物,不只和主要人物息息相關,也和作品的主題思想血肉相連,這樣才能突出典型。沒有孤立的典型人物,他必須置身於典型環境之中,置身於一定的社會關係之中。典型並不是慣於說空話,揮拳頭的,就是阿Q這樣的人,也有他的悲歡離合,成功和失敗。
  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是就其在作品中的地位而言。在作者生活經歷中,他所遇見的,他所觀察的許許多多的人物,在他頭腦中,分別善惡,分別美醜,判斷真假,進行取捨,在作品中給以適當地位,分配適當任務,歌頌或是揭露之。
  四、中篇小說,有較多的情節變化。在這篇小說裡,魯迅全神貫注地描寫阿Q這個人物。可以說,阿Q以血肉的整體進入了作者的頭腦之中,眾所周知,阿Q並沒有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也沒有什麼可歌可泣的行為,作者接二連三地寫了他的並不光彩的生活狀態。有些事件,阿Q做出來,好像並沒有什麼意義,但一經別人的反應,這一描述的深刻意義,就立刻顯示出來。例如向吳媽求愛就是。她為什麼這樣張揚?
  阿Q並沒有雄心大志,更沒有什麼野心,他的革命,不過是想趁火打劫,撈點油水,改善一下生活。他並不乞求別人賞賜,也不用拍馬告密的手段。在他造反時,別人拍他的馬屁,那是別人的事。臨終,他也沒有出賣別人,顯然是被別人出賣了。他究竟是一個農民。
  中篇小說的情節,由主要人物作為線索,一直貫穿下來。
  情節就是故事,故事是為完成主角的性格服務的,為充分表現主題思想服務的。情節在小說中並不是無足輕重的,是很重要的,但不應該是生編硬造的。情節在寫作時有機地自然地形成,有時甚至作者預先都沒有想到。情節就是主要人物的思想行為的發展,不能預先安排情節的空架子,拉著主角去走一走過場。情節是前進的車所留下的轍,是人物行進的腳印。
  五、中篇小說的寫作手法要單純明朗。魯迅寫這篇小說,純用白描手法。魯迅慣用這種手法,完成極其絢爛的藝術作品。什麼叫白描?白描也可稱素描,即用單純的藝術手法進行描繪,單純包括言語簡練,筆觸準確有力,乾淨利索,獨特漂亮等等藝術的功力。這種功力就是藝術修養,是從刻苦鍛煉而來,是來之不易的。
  《阿Q正傳》當然吸取了外國小說的一些手法,在歐洲,有一些好的古典的中篇小說,但總的看來,《阿Q正傳》是真正的民族風格,這是由它的現實內容和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決定的。
  魯迅在寫這部中篇時,是在日報副刊上連載的,每週登一段,寫來是比較從容的,並且按照副刊的性質,是想寫得幽默一些的。小說雖以幽默的筆調開頭,但越寫越嚴峻,終於在結局時,使小說無可爭辯地具備了悲劇的性質。這並不是指阿Q個人的悲劇。這是指的藝術的最後效果,它在思想感情兩方面給讀者以啟發:如此的社會,產生了如此的人物,以及如此的結局。
  我個人每讀到小說最後,魯迅寫阿Q在臨刑前,竭力把那個圈圈畫圓的心理狀態時,心情是沉重到極點的。我認為這一節具備一種鬼斧神工的力量。這並不是阿Q的生命的終結,不是奔瀉而下的藝術長流的終結。
  《阿Q正傳》寫出了作者對這一時代的中國社會、人物思想的長期觀察,深切感受,出於公心的愛憎,希望改革的熱望。
  關於典型創造,曾有過多次爭論,紛如聚訟。我同意那種簡單明瞭的說法,凡是成功的典型,都有一個真人作它的模特兒,作創作的依據。據可靠材料,阿Q確有真人依據,不只阿Q,魯迅的其他人物,如孔乙己、閏土,甚至豆腐西施、小D等,都有他們的模特兒。魯迅這種創造人物的方法,根基於真實的社會生活,因此才可能成為現實主義的,成為藝術的上品。
  高爾基說:寫一個工人,要去研究幾十個工人,寫一個農民也是如此。以一個真人作為模特兒,當然並不局限在他一個人身上,還要吸取這一社會階層的共同特點,去補充他,去加強他,這就是創造。典型之所以形成,不同照相,主要是通過了作家的創造,包含有作家的思想。
  在《阿Q正傳》發表的時候,北京有些教授,大為恐慌,以為哪一點是寫的他,或怕下一回要寫到他,這就證明《阿Q正傳》寫得成功,觸動了社會上這樣多的人。魯迅可能吸取了他們身上的某些特點,但這些教授還沒有資格冒充阿Q。
  阿Q的性格,是經過藝術的創造,才有了真正的靈魂。
  歐洲大禮拜堂裡的聖母像,中國鄉村小廟裡的泥菩薩,在創作它們時,也都要有一個活人作為模特兒,這已經是人人皆知的秘密。這一事實,並不貶低這些作品的藝術價值,正說明了藝術創造的真實規律。《聊齋誌異》裡的鬼神鳥獸,蒲松齡根據的也是活的人。
  作者根據他的思想要求,選擇他要進行創作的典型人物。
  這必須是他最熟悉,最有興趣,最有感情的人物。無論是對這個人愛或憎,作者就是要寫他。這樣才能抒發作者對他的那種強烈感覺,以及由這種感覺,激發起來的重大思想。這樣就是創作的過程,任何真正的藝術作品都是如此產生的。
  一個正直的老一輩的人,對初學者,應該先鼓勵他們去認真體驗生活,然後再談創作。創作最好是寫自己親身的體驗,或身臨其境的事。寫抗日戰爭,最好是經歷過抗日戰爭。
  沒有經過抗日戰爭的人,也可以寫的。施耐庵沒有上過梁山,《水滸傳》的作者,不正是他嗎?但寫歷史題材,要做艱苦的研究考察工作,要研究歷史。要研究前人留下的文獻資料,要實地考察地理山川形勢,戰爭遺跡,口碑傳說。好的歷史小說都是在前人的寫作基礎上完成的,而前人,就是接近過那些典型人物和當時的生活的人。就是這樣,也還是離不開你所處的現實社會。《水滸傳》所表現的社會生活的風貌,我看是更接近明代一些。如果你對當前的社會生活沒有豐富的知識,深刻的理解,你能夠寫好歷史題材?
  魯迅說:最好是親身經歷過,但也不是絕對的,例如寫強盜,寫娼妓等等的話。但他指的是強盜娼妓,如果你對作為目前社會的主要成分的工農兵也一無所知,或所知有限,你是無法進行創作的。
  最近讀《魯迅書信集》,在一封信中,魯迅說,在寫到阿Q就要進牢房時,他很想喝醉了酒,到馬路上去打警察,好去作這種生活體驗。這不完全是說笑話。魯迅在上海定居後,常常談到所以不能繼續作小說,是沒有機會去進行考察。在上海,魯迅主要是以雜文為武器。在他晚年所寫的一篇題名《阿金》的短文裡,我們可以看到,在他一寫到實際的人物生活時,他的觀察是多麼深刻入骨,對人物與周圍環境的關係,寫得是多麼水乳交融。這都證明魯迅在創作上,對實際生活體驗的重視。
                     197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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