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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闇室紀年》摘抄(二)


  一九三一年,十八歲。升入本校1A
  高中,為普通科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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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標題下原有「一九一三——一九四九年」,此次選錄時刪去。題中「(二)」為編者所加。為避免重複,刪去本文開頭部分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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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保定育德中學。

  部,類似文科。其課程有:中國文化史、歐洲文藝思潮史、名學綱要、中國倫理學史、中國哲學史、社會科學概論、科學概論、生物學精義等,知識大進。
  讀政治經濟學批判等經典著作,並作筆記。習作文藝批評,並向刊物投稿,均未用。那時的報刊雜誌,多以馬列主義標榜,有真有假。真的也太幼稚、教條。然其開拓之功甚大。保定有地下印刷廠,翻印各類革命書籍,其價甚廉,便於窮苦學子。開始購書。
  攻讀英文,又習作古文,均得佳評。
  九一八事變。
  一九三三年,二十歲,高中畢業。一二八事變。
  高中讀書時,同班張硯方為平民學校校長,聘我為女高二級任。學生有名王淑者,形體矮小,左腮有疤陷,反增其嬌媚。眼大而黑,口小而唇肥,聲音溫柔動聽,我很愛她。遂與通信,當時學校檢查信件甚嚴,她的來信,被訓育主任查出,我被免職。
  平校與我讀書之大樓,隔一大操場,每當課間休息時,我憑欄南向,她也總是拉一同學,站立在她們的教室台階上,凝目北視。
  她家住在保定城內白衣庵巷,母親系教民,寡而眇一目,曾到學校找我一次。
  以上是三十年代,讀書時期,國難當頭,思想苦悶,於苦雨愁城中,一段無結果的初戀故事。一九三六年,我在同口教書,同事侯君給我一張保定所出小報,上有此女隨一軍官,離家潛逃,於小清河舟中,被人追回消息,讀之惘然。從此,不知其下落。
  一九三四年,二十一歲。春間赴北平謀事,與張硯方同住天仙庵公寓。張雄縣人,已在中大讀書。父親托人代謀市政府工務局一僱員職。不適應,屢請假,局長易人,乃被免職。後又經父親托人,在象鼻子中坑小學任事務員,一年後辭。
  在此期間,繼續讀書,投稿略被採用。目空一切,失業後曾挾新出《死魂靈》一冊,揚揚去黑龍潭訪友,不為衣食愁,蓋家有數十畝田,退有後路也。
  有時家居,有時在北平,手不釋卷,練習作文,以妻之衣櫃為書櫃,以場院樹蔭為讀書地,訂《大公報》一份。
  一九三六年,二十三歲。暑假後,經同學侯士珍、黃振宗介紹,到安新縣同口小學教書。同口系一大鎮,在白洋澱邊。鎮上多軍閥,小學設備很好。我住學校樓上,面臨大街。
  有餘錢托郵政代辦所從上海購新書,深夜讀之。暇時到澱邊散步,長堤垂柳,頗舒心目。
  同事閻素、宋壽昌,現尚有來往。在津亦時遇生徒,回憶彼時授課,課文之外,多選進步作品,「五四」紀念,曾作講演,並編劇演出。深夜突擊劇本,吃涼饅頭,熬小魚,甚香。
                    1985年8月30日抄
  是年,雙十二事變。
  一九三七年,二十四歲。暑假歸家,七七事變起,又值大水,不能返校。(原在同口小學任教)國民黨政權南逃。我將長髮剪去,農民打扮,每日在村北堤上,望茫茫水流,逃難群眾,散勇逃兵。曾想南下,苦無路費,並無頭緒。從同口捎回服裝,在安國父親店舖,被亂兵搶去。冬季,地方大亂。一夜,村長被獨撅槍打倒於東頭土地廟前。
  一日,忽接同事侯聘之一信,由縣政府轉來。謂彼現任河北遊擊軍政治部主任,叫我去肅寧。我次日束裝赴縣城,見縣政指導員李子壽。他說司令部電話,讓我隨楊隊長隊伍前去。楊隊長系土匪出身,他的隊伍,實不整飭。給我一匹馬,至晚抵肅寧。有令:不准楊隊長的隊伍進城。我只好自己去,被城門崗兵刺刀格拒。經聯繫見到宣傳科劉科長,晚上見到侯。
  次日,侯托呂正操一參謀長,閻姓,帶我到安國縣,乘大卡車。風大,候送我一件舊羊皮軍大衣。
  至安國,見到閻素、陳喬、李之璉等過去朋友,他們都在呂的政治部,有的住在父親店舖內。父親見我披軍裝,以為已投八路軍,甚為不安。
  隨父親回家,呂之司令部亦移我縣黃城一帶。李之璉、陳喬到家來訪,並作動員。識王林於子文街頭,王曾發表作品於大公報「文藝」,正在子文集上張貼廣告,招收劇團團員。
  編詩集《海燕之歌》(國內外進步詩人作品),後在安平鉛印出版,主持其事者,受到黃敬的批評,認為非當務之急。
  後又在路一主編的《紅星》雜誌上,發表論文:《現實主義文學論》、《戰鬥的文藝形式論》,在《冀中導報》發表《魯迅論》。均屬不看對象,大而無當。然竟以此揚名,路一譽之為「冀中的吉爾波丁」雲。
  一九三八年,二十五歲。春,冀中成立人民武裝自衛會,史立德主任,我任宣傳部長。李之璉介紹,算是正式參加抗日工作。李原介紹我做政權工作,見到了當時在安平籌備冀中行署的仇友文。後又想叫我幫路一工作,我均不願。至高陽等縣組織分會,同行者有任志遠、胡磊。
  八月,冀中於深縣成立抗戰學院,院長楊秀峰,秘書長吳硯農,教導主任陳喬、吳立人、劉禹。我被任為教官,講抗戰文藝及中國近代革命史。為學院作院歌一首。學院辦兩期,年終,敵人佔據主要縣城,學院分散,我帶一流動劇團北去,隨冀中各團體行動。
  大力疏散,我同陳肇又南下,一望肅殺,路無行人,草木皆兵,且行且避。晚至一村,聞陳之二弟在本村教民兵武術,叫門不應,且有多人上房開槍。我二人急推車出村,十分狼狽。
  至一分區,見到趙司令員,並有熟人張孟旭,他給我們一大收音機,讓抄新聞簡報。陳頗負責,每夜深,即開機收抄,而我好京戲,耽誤抄寫,時受彼之責言。
  後,我倆隱蔽在深縣一大村莊地主家,村長為我們做飯,吃得很好。地主的兒子曾諷刺說:「八路軍在前方努力抗日,我們在後方努力碾米。」
  曾冒險回家,敵人掃蕩我村剛剛走,我先在店子頭表姐家稍停留,夜晚到家睡下,又聞槍聲,乃同妻子至一堂伯家躲避。這一夜,本村孫山源被綁出槍斃,孫為前縣教育局長,隨張蔭梧南逃,近又北來活動。
  時,刁之安為我縣特委,刁即前述我至京郊黑龍潭所訪之育德同學。刁深縣人,外祖家為安平,所以認我們為老鄉。
  為人和藹,重同鄉同學之誼。但我不知他何時參加黨組織,並何由擔任此重職。
  一九三九年,二十六歲。王林與區黨委聯繫,送我與陳肇過路西。當即把車子交給刁,每車與五元之代價,因當時車子在冀中已無用。我的介紹信,由七地委書記簽名,由王林起草。我見信上對我過多吹噓,以為既是抗日,到處通行,何勞他人代為先容,竟將信毀棄。過路後,因無此信,遲遲不能分配工作,迂之甚矣。
  同行者,尚有董逸峰,及安平一區幹部安姓。夜晚過路時,遇大雨,冒雨爬了一夜山,冀中平原的鞋底,為之洞穿。
  過路後見到劉炳彥,劉是我中學下一級同學,原亦好文學,現任團長,很能打仗,送我銀白色手槍一支。
  在一小山村,等候分配。劉仁騎馬來,談話一次。陳以遇到熟人,先分配。我又等了若干日,黃敬過路西,才說清楚。
  分配到晉察冀通訊社,在城南莊(阜平大鎮)。負責人為劉平。劉中等個兒,吸煙斗,好寫胡風那種很長句子的歐化文章,系地下黨員,坐過牢。
  通訊社新成立,成員多是抗大來的學生,我和陳肇,算是年歲最大的了。在通訊社,我寫了《論通訊員及通訊寫作諸問題》小冊子,題集體討論,實系一人所為,鉛印出版。此書惜無存者。在通訊指導科工作,每日寫指導信數十封,今已不憶都是些什麼詞句。編刊物《文藝通訊》,油印,發表創作《一天的工作》、《識字班》等。
  識西北戰地服務團及華北聯大文藝學院的一些同志。
  生活條件很苦。我帶來大裌襖一件,剪分為二,與陳肇各縫褥子一條,以磚代枕。時常到棗林,飽食紅棗。或以石擲樹上遺留黑棗食之。
  冬,由三人組織記者團赴雁北,其中有董逸峰,得識雁北風光,並得嘗辣椒雜面。雁北專員為王斐然,即育德中學之圖書管理員也。遇掃蕩,我發燒,一日轉移到一村,從窗口望見敵人下山坡,急渡冰河,出水褲成冰棍。
  一九四○年,二十七歲。晉察冀邊區文聯成立,沙可夫主任。我調邊區文協工作,田間負責,同人有康濯、鄧康、曼晴。
  編輯期刊《山》(油印)、《鼓》(晉察冀日報副刊)。發表作品《邢蘭》等,冬季反掃蕩期間,在報紙發表戰地通訊:
  《冬天,戰鬥的外圍》等。
  寫論文評介邊區作者之作。當時,田間的短促鋒利的詩,魏巍的感歎調子的詩,邵子南的富有意象而無韻腳的詩,以及曼晴、方冰樸實有含蘊的詩,王林、康濯的小說,我都熱情鼓吹過。
  識抗敵報(晉察冀軍區報紙)負責人丘崗,攝影家沙飛等。
  辯論民族形式問題,我傾向洋化。
  一九四一年,二十八歲。在此期間,我除患瘧疾,犯失眠症一次,住過邊區的醫院。秋季,路一過路西,遂請假同他們回冀中,傅鐸同行。路一有一匹小驢。至郝村,當日下午,王林、路一陪我至家,妻正在大門過道吃飯,荊釵布裙,望見我們,迅速站起回屋。
  冀中總部在郝村一帶,我幫助王林編《冀中一日》,工作告竣,利用材料,寫《區村、連隊文學寫作課本》一冊,此書後在各抗日根據地翻印,即後來鉛印本《文藝學習》也。
  妻懷孕,後生小達,王林所謂《冀中一日》另一副產品也。
  在冀中期間,一同活動者,有梁斌、遠千里、楊循、李英儒等。
  一九四二年,二十九歲。春末回路西文聯崗位。此年冀中敵人「五一大掃蕩」。冬季,文聯解散,田間下鄉。我到晉察冀日報編副刊,時間不長,又調到聯大教育學院高中班教國文。
  教育學院院長為李常青,他原在北方分局宣傳部負責,自我到邊區以後,對我很關心。抗戰期間,我所教學生,多系短期訓練性質,唯此高中班,相處時間較長,接觸較多,感情亦較深,並在反掃蕩中共過患難。所以在去延安途中和到達延安以後,我都得到過這些男女同學的關懷和幫助。
  時達來信說,帶來家庭消息,往返六日去聽這一消息,說長子因盲腸炎,戰亂無好醫生,不幸夭折,聞之傷痛。此子名普,殤時十二歲。
  一九四三年,三十歲。冬季,敵人掃蕩三個月,我在繁峙,因借老鄉剪刀剪髮,項背生水泡瘡,發燒,堅壁在五台山北台頂一小村,即蒿兒梁。年底,反掃蕩結束下山,行山路一日,黃昏至山腳。小橋人家,即在目前,河面鋪雪,以為平地,興奮一躍,滑出丈遠,腦受震盪,暈過去。同行康醫生、劉護士抬至大寺成果庵熱炕上,乃蘇。
  食僧人所做□麥,與五台山衲子同床。次日參觀佛寺,真壯觀也。
  一九四四年,三十一歲。返至學院,立即通知:明日去延安。(此節已發表,從略。)
  一九四五年,三十二歲,八月,日本投降,當晚狂歡。我很早就睡下了。
  束裝赴前方。我為華北隊,負責人艾青、江豐。派我同凌風等打前站,後為女同志趕毛驢。路上大軍多路,人歡馬騰,勝利景象。小孩置於荊筐,一馬馱兩個,如兩隻小燕。
  過同蒲路,所帶女隊掉隊,後趕上。
  至渾源,觀北嶽。
  至張家口,晉察冀熟人多在,敵人所遺物資甚多,同志們困難久,多撿廢白紙備寫畫之用。鄧康、康濯都穿上洋布衣裝。鄧約我到他住處,洗日本浴。又給我一些錢,在野市購西北皮帽一頂,蠶綢襯衣一件,日本長絲巾一幅,作圍巾。
  要求回冀中寫作,獲准。同行一人中途折回,遂一人行。
  乘火車至宣化,與鄧康在車站同食葡萄,取王煒日本斗篷、軍毯各一件。從下花園奔涿鹿,經易縣過平漢路,插入清苑西,南行,共十四日到家。黃昏進家時,正值老父掩外院柴門,看見我,回身抹淚。進屋後,妻子抱小兒向我,說:這就是你爹!這個孩子生下來還沒見過我。
                    1985年8月1日抄
  一九四六年,三十三歲。在家住數日,到黃城訪王林。同到縣城,見到縣委書記張根生等。為烈士紀念塔題字並撰寫一碑文,古文形式,甚可笑。以上工作,均系王林拉去所為。
  到蠡縣見梁斌,梁任縣委宣傳部長,楊崴為書記,楊志昌為副書記,周剛為組織部長。梁願我在蠡縣下鄉,並定在劉村。劉村朱家有一女名銀花,在縣委組織部工作,後與周剛結婚。她有一妹名錫花,在村任幹部。梁認為她可以照料我。
  到冀中區黨委接關係。宣傳部長閻子元系同鄉,同意我在蠡縣下鄉。在招待所遇潘之汀,攜帶愛人和孩子,路經這裡,回山東老家。他系魯藝同人,他的愛人張雲芳是延安有名的美人。潘為人彬彬謙和。
  又回家一次。去蠡縣時,芒種送我一程。寒霧塞天,嚴霜結衣,仍是戰時行動情景。到滹沱河釁,始見陽光。
  劉村為一大村,先到朱家,見到錫花和她爺爺、父親。錫花十七歲,額上還有胎發,頗稚嫩。說話很暢快,見的幹部多了。她父親不務正業,但外表很安靜。她爺爺則有些江湖味道,好唱昆曲。
  我並沒有住在她家。村北頭有一家地主,本人同女兒早已參加抗日,在外工作。他的女人,也常到外邊住,家裡只留一個長工看門。我住在北屋東間,實際是佔據了這個宅院,那個長工幫我做飯。他叫白旦,四十多歲,盲一目,不斷流淚,他也不斷用手背去擦。看來缺個心眼,其實,人是很精細的。對主人忠心耿耿,認真看守家門。
  村長常來看望,這是縣委的關照。錫花也來過幾次,很規矩懂事。附近的女孩子們,也常成群結伙的來玩。現在想起來,我也奇怪,那些年在鄉下的群眾關係,遠非目前可比。
  婦救會主任,住在對門,似非正經。她婆婆很勢利眼,最初對我很巴結,日子長了,見我既不干預村裡事務,又從不開會講話,而且走來走去,連輛自行車也沒有,對我就很冷淡了。
  在這裡,我寫了《碑》、《鐘》、《藏》幾個短篇小說。
  曾將妻和兩個孩子接來同住幾日,白旦甚不耐煩。在送回她們的途中,坐在大車上,天冷,妻把一雙手,插入我棉襖的口袋裡。夕陽照耀,她顯得很幸福。她臉上皮膚,已變得粗糙。戰鬥分割,八年時間,她即將四十歲了。
  劉村有集,我買過白鰱魚,白旦給做,味甚佳。
  楊循的村子,是隋東,離劉村數里,我去過他家,他的原配正在炕上紡線。梁斌的村子,叫小梁莊,距離更近,他丈人家就在劉村。有一次,傳說他的原配回娘家來了,人們慫恿我去看,我沒有去。
  到河間,因找楊循,住冀中導報社,識王亢之、力麥等。
  此前,我在延安寫的幾個短篇,在張家口廣播,晉察冀日報轉載,並加按語。我到冀中後,冀中導報登一短訊,稱我為「名作家」,致使一些人感到「駭人所聞」。當我再去白洋澱,寫了《一別十年同口鎮》、《新安遊記》幾篇短文,因寫錯新安街道等事,土改時,聯繫家庭出身,竟遭批判,定為「客裡空」的典型。消息傳至鄉里,人們不知「客裡空」為何物,不只加深老母對我的掛念,也加重了對家庭的鬥爭。此事之發生,一、在我之率爾操筆,缺乏調查;二、去新安時,未至縣委聯繫。那裡的通訊幹事,出面寫了這篇批判文章,並因此升任冀中導報記者。三、報紙吹噓之「名」,引起人之不平。這是寫文章的人,應該永遠記取的教訓。
  我戀熟怕生,到地方好找熟人,在白洋澱即住在劉紀處。
  劉過去是新世紀劇社書記,為人好交朋友,對我很熱情,當時在這一帶辦葦席合作社。進城後曾得病,但有機會還是來看我,並稱讚我在白洋澱時的「信手拈來」,使我慚愧。在同口,宿於陳喬家。
  六月,在河間。父親病,立增叔來叫我。到家,父親病甚重,說是耩地傍耬,出汗受風。發燒,血尿,血痰。我到安國縣,九地委代請一醫生,也不高明,遂不起。
  父親自幼學徒,勤奮謹慎,在安國縣城內一家店舖工作,直到老年。一生所得,除買地五十畝外,在村北蓋新房一所。
  場院設備:牲口棚、草棚、磨棚俱全。為子孫置下產業,死而後已。這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哲學。另,即供我讀書,願我能考上郵政局,我未能如命,父親對我是很失望的。
  父親死後,我才感到我對家庭的責任。過去,我一直像母親說的,是個「大松心」。
  我有很多舊觀念。父親死後,還想給他立個碑。寫信請陳肇寫了一篇簡樸的墓誌,其中有「絃歌不斷,卒以成名」等詞句,並同李黑到店子頭石匠家,看了一次石頭。後因土改,遂成泡影。
  一九四七年,三十四歲。春,隨吳立人、孟慶山,在安平一帶檢查工作,我是記者。他二人騎馬,我騎一輛破車,像是他們的通訊員。寫短文若干篇,發表於冀中導報副刊「平原」,即《帥府巡禮》等。
  夏,隨工作團,在博野縣作土改試點,我在大西章村,住小紅家,其母寡居,其弟名小金。一家人對我甚好。我搬到別人家住時,大娘還常叫小金,給我送些吃食,如烙白麵餅,臘肉炒雞蛋等,小紅給我縫製花緞鋼筆套一個。工作團結束,我對這一家戀戀不捨,又單獨搬回她家住了幾天。大娘似很為難,我即離去,據說,以後大娘曾帶小金到某村找我,並帶了一雙新做的鞋,未遇而返。進城後,我到安國,曾徒步去博野訪問過一次。不知何故,大娘對我已大非昔比,勉強吃了頓飯,還是我掏錢買的菜。歸來,我寫了一篇「訪舊」,非記實也。農民在運動期間,對工作人員表示熱情,要之不得盡往自己身上拉。工作組一撤,臉色有變,亦不得謂對自己有什麼惡感。後數年,因小金教書,講我寫的課文,寫信來,並寄贈大娘照片。我覆信,並寄小說一冊。自衡感情,已很淡漠,難責他人。不久,「文化大革命」起,與這一家人的聯繫,遂斷。
  在此村,識王香菊一家,寫兩篇短文。
  當進行試點時,一日下午,我在村外樹林散步,忽見貧農團用騾子拖拉地主,急避開。上級指示:對地主階級,「一打一拉」,意謂政策之靈活性。不知何人,竟作如此解釋。越是「左」的行動,群眾心中雖不願,亦不敢說話反對。只能照搬照抄,蔓延很廣。
  與王林騎車南行,我要回家。王說:「現在正土改試點,不知你為什麼還老是回家?」意恐我通風報信。我無此意。我回家是因為家中有老婆孩子,無人照料。
  冬,土改會議,氣氛甚左。王林組長,本擬先談孔厥。我以沒有政治經驗,不知此次會議的嚴重性,又急於想知道自己家庭是什麼成份,要求先討論自己,遂陷重圍。有些意見,不能接受,說了些感情用事的話。會議僵持不下,遂被「搬石頭」,靜坐於他室,即隔離也。
  會議有期,倉促結束。我分配到饒陽張崗小區,去時遇大風,飛沙撲面,俯身而行。到村,先把頭上長髮剪去,理髮店夫婦很奇怪。時值嚴冬,街道滿是冰雪,集日,我買了一雙大草鞋,每日往返躑躅於張崗大街之上,吃派飯,發動群眾。大概有三個月的樣子。
  冀中導報發表批判我的文章。初被歧視,後亦無它。
  識王昆於工作組,她系深澤舊家,王曉樓近族。小姐氣重,置身於貧下中農間,每日抱膝坐在房東台階上,若有所思,很少講話。對我很同情,但沒有表示過。半年後,我回家聽妻說,王昆回深澤時,曾繞道到我家看望,此情可念也。
  進城後尚有信。
  十數年後,我回故鄉,同立增叔在菜園閒話,他在博野城東村打過油。他說大西章是尹嘉銓的老家,即魯訊《買小學大全記》所記清代文字獄中之迂夫子也。
  一九四八年,三十五歲。春,由小區分配到大官亭掌握工作。情節可參看《石猴》、《女保管》等篇,不贅。
  麥收時,始得回家。自土地會議後,幹部家庭成份不好者,必須迴避。頗以老母妻子為念。到家後,取自用衣物,請貧農團派人監臨,衣物均封於櫃中。
  夏季大水。工作組結束,留在張崗寫了幾篇小說。常吃不飽,又寫文章,對身體大有害。
  秋,到石家莊參加文藝會議,方紀同行。至束鹿辛集鎮觀京劇,演員為九陣風,系武旦。到石家莊,遇敵機轟炸。一次觀夜戲,突發警報,劇場大亂,我從後台逸出。有本地同志,路熟,臨危不肯相顧。
  在飯館吃腐敗牛肉,患腹瀉。時飯館尚有舊式女招待,不講衛生。
  華北文藝會議,參加者寥寥。有人提出我的作品曾受批評,為之不平。我默默。有意識正確的同志說:冀中的批評,也可能有道理。我亦默默。
  初識呂劍。
  為妻買紅糖半斤,她要在秋後生產。歸途在方紀家吃豆豉撈面,甚佳。
  調深縣縣委任宣傳部副部長,區黨委決定,為讓我有機會接觸實際也。書記劉,組織部長穆,公安局長吳,縣長李。
  與縣幹部相處甚融洽,此因我一不過問工作,二煙酒不分,三平日說說笑笑。穆部長在臨別時鑒定:知識分子與工農幹部相結合的模範。
  與深縣中學諸老師游,康邁千最熟。
  在深縣時,經常回家,路經店子頭,看望杜姓表姊。表姊幼失怙恃,養於我家,我自幼得其照料。彼姑頗惡,我到她家,姊仍坐於炕上,手搖紡車不停,一面與我說話。後二年,姊死於難產。
  一九四九年,三十六歲。一月,我在深縣接方紀電話,說區黨委叫我到勝芳集合,等候進天津。到河間,與方紀、秦兆陽同騎車至勝芳。
  勝芳為津郊大鎮,值冬季,水景不得觀覽。趕集,有舊書。
  冀中導報人員,集中於此,準備進城版面。我同方紀準備副刊一版,我寫一短文,談工廠文藝。另於夜間,寫小說《蒿兒梁》一篇。
  楊循新婚,攜來夫人賈凡,並介紹一新出城女同志至我處,忘其姓名,請吃葵花子一盤。
  進城之日,大隊坐汽車,我與方紀騎自行車,路上,前有三人並行,我們騎車繞過時,背後有槍聲。過一村後,見二人只剩一人,我與方紀搜檢之,無他。此自由行動之害也。
  比至城區,地雷尚未排除,一路傷員、死屍,寸步難行。道路又不熟,天黑始找到報社,當晚睡在地板上。
                    1985年8月24日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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