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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田間


  昨天是星期日,心情煩亂,吃罷晚飯,院子裡安靜些了,開門到台階上站立。緊鄰李夫,從屋裡出來,告訴我:
  「田間逝世了。」
  「你從哪裡得來的消息?」我大吃一驚。
  李夫回屋,取來一張當天的《今晚報》,他是這家報紙的總編輯。
  消息是不會錯的,田間確是不在了。我回到屋裡,開燈看了這段消息。我一夜輾轉不安,我還能為他做些什麼呢?前一個月,張學新來,說他害病,我寫了一張明信片給葛文,沒得到回復,我還以為他忙。
  一九四○年,我在晉察冀通訊社,認識田間,他雖然比我小幾歲,已經是很有名的詩人,我很尊重他。他對我們這些文學愛好者,如鄧康、康濯、曼晴,也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主動把我們寫的東西,介紹到大後方去。我的稿子並沒有得到發表,但記得他那認真的,誠摯的情誼。不久,他調到晉察冀文協,把我和鄧康帶去,作為他的助手。我們一同工作了不算短的時間。一九四二年整風以後,他到盂縣下鄉,我也調動了工作。
  一九四四年春天,我隨大隊去延安,經過盂縣,他在道路旁邊等候我作別。是個有霜雪的早晨,天氣很冷,我身上披著,原是他堅壁起來的一件日本軍用皮大衣,他當記者時的勝利品,羊皮上有一大片血跡。取這件衣服,我並沒告訴他,他看見後,也沒說什麼。這件衣服,我帶到延安,被一次山洪沖走了。
  在文協工作時,他見我弄不到御寒的衣物,還給過我一件衣服。是他在大後方帶來的駝色呢子大衣,我曾穿回冀中,因為顏色和形式,在當時實在不倫不類,妻子給我加了黑粗布面子,做成了一件短裌襖。
  那時,吃不上好東西,他用大後方寄來的稿費,請我們在滹沱河畔的一家小飯館,吃過魚。又有一次他賣掉一條毛毯,請我們吃了一頓包子。
  這些事,我在什麼文章裡記過了。
  田間的足跡,留在晉察冀的艱難的山路上。他行軍時的一往無前的姿態,一直留在我的心中。他總是走在我們的前面。他的詩,也留在晉察冀的各個村落和山頭上。抗戰八年,田間在詩人中,是一個勇敢的,真誠的,日以繼夜,戰鬥不息的戰士。近年來,可能有人對他陌生,甚至忘懷。但是,他那遍佈山野村莊,像子彈一樣呼嘯的詩,不會沉寂。
  田間是一個詩人,他成名很早,好像還沒有領會人情世故,就出名了,他一直像個孩子。在山裡,他要去結婚了,棉褲後面那塊一尺見方的大補釘,翻了下來,一走一忽閃,像個小門簾。房東大娘把他叫了回來,給他縫上。他也不說什麼,只是天真地笑了笑,就走了。
  後來,他當了盂縣縣委宣傳部長,後來又當了雁北地委秘書長,我都很奇怪,他能做行政工作嗎?但聽說都幹得不錯。
  他天真,他對人真誠。解放後,我每次到北京,他總到我住的地方看我。我到他那裡去,他總是拉我到街上,吃點什麼。那幾年,他興致很好,穿著、住處、都很講究。
  一九五六年以後,因為我鬧病,很少見到他。一九七五年,我和別人去逛八達嶺,到他家看了看,他披著一件油垢不堪的大棉襖,住在原來是廚房的小屋裡。因為人多,說了幾句話,我向他要了兩盒煙,就出來了。一九七八年,我到北京開了一個星期的會,他雖然有家,卻和我在旅館裡同住。
  除去在山裡,這算是我們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了。但也沒有多少話好說了。
  坦誠地說,我並不喜歡他這些年寫的那些詩。我覺得他只在重複那些表面光彩的詞句或形象。比如花呀,果呀,山呀,海呀,鷹呀,劍呀。我覺得他的詩,已經沒有了《給戰鬥者》那種力量。但我沒有和他談過這些,我覺得那是沒有用處的,也沒有必要。時代產生自己的詩人,但時代也允許詩人,按照自己的意願,走完自己的道路。
  我不自量,我覺得我是田間的一個戰友。抗日戰爭,敵後文藝工作,不只別人,連我自己,也漸漸淡漠了。但現在,我和田間,是生離死別,不能不想到一些往事。我早晨四點鐘起來,寫這篇零亂顛倒的文章,眼裡飽含淚水。
                    1985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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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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