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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部隊爬到了長城嶺上的關口。這個古代的關口,它的本身並不高大,像一個小小的城門洞。它的關係重大,成為攻戰的焦點,是因為它所處的這極端險要的地位。
  古長城沿著山頂的外斜坡築起來,也並不顯得很高大,它的防禦的能力,同樣表現在它是建築在這樣連綿起伏的高山上,它所憑依的山峰是群山中的突起的脊骨。這山好像不能再高再險了,而在它的上面又築起了堡壘,守衛了兵士,施展了弓箭。
  長城和關口都有些殘破,磚石被風雨侵蝕,爭戰擊射,上面有很多斑駁。通過關口的石道,因為人馬的踐踏,簡直成了一道深溝,可以想像,曾經有多少人馬的血汗滴落在上面。在洞口石壁上,殘存著一些題詩,一些即興的然而代表徵人的想像的斷片的繪畫,一些烽火熏烤的烏煙。
  風從關口外面吹進來,關口外面是應縣大川。河床寬闊,佈滿亂石,河身不定的桑干河水,流在南北相峙的高大的山峰之間。河水很有力,衝擊著亂石,在夕陽照射下,翻起滾滾的沙浪。河上有一排剛剛打好的長長的木樁,沿岸的居民正在上面鋪搭木板,以備部隊通行。
  站在關口回望,在關裡,除去那擠到一塊的一排排的山谷山峰,就什麼也看不見了,那些人煙,那些河流,完全隱蔽起來了。太陽還沒有落下,圓圓的月亮就出現了,她升起的很快,好像沿著長城滾過來。有一大群山羊,這時還沒有下山,黑色的羊群在岩石上跳躍著,沐浴在落日的紅光裡。那個背著水斗飯袋的中年牧人,抱著牧羊的小鏟,向著陽光坐在長城的墩台上。你啊,是回憶著古代的頻繁的爭戰?還是看見新的部隊出關,感到你和你的羊群有了鞏固的保障?
  戰士們在關口休息了一下,他們爬上城牆,撫摩著那些大磚石。不知道由於什麼,忽然有很多的人唱起《義勇軍進行曲》來,一時成為全連全隊的合唱。他們的心情像長城上的磚石一樣沉重,一種不能遏止的力量,在每個人的血液裡鼓蕩著,就像桑干的河水。歌聲呀,你來自哪裡?凌峭的山風把你吹到大川。古代爭戰的河流在為你擊節。歌聲呀,唱到夕陽和新月那裡去吧!奔跑在萬里的長城上吧!你灌滿了無窮無盡的山谷,融化了五台頂上的積雪,掩蓋了一切的呼嘯,祖國現在就需要你這一種聲音!
  出關以後,往下去的道路很陡很難走,但部隊很快就從一個山谷裡走出來,到了寬闊的川裡。過了流沙亂石的桑干河,沿著北山坡向西走,遠遠的前面有一個大村莊,顯出一帶紅色的圍牆和一片金色的脊頂,那是一座大寺院。
  進村的時候,部隊通過一座上面有雕刻得很好的欄杆的石橋,溪水在下面流過,它那清澈的水色和淙淙的聲響,很能解除人們的長途行軍的疲乏。
  在寺院的山門前面有一個大場院,這場院的規模,叫芒種和老溫看來,簡直不亞於他們當雇工時從事勞動的場所。場院裡有幾垛□麥秸和玉米秸,有十幾個農民正在那裡收拾曬好的糧食,有一個中年的僧人,手裡拿著念珠,在那裡監視著。
  「這都是寺院的佃戶。」部隊裡有個山西人對老溫說,「這裡的大寺都是地主。」
  那個拿念珠的僧人不斷的向戰士們合掌致敬,含著笑說:「同志們,辛苦。團部就住在寒寺裡,你們也可以休息了。」
  部隊在這裡過夜,上級告訴戰士們要尊重佛教的風俗,保護寺院的文物。那位僧人是大寺的「總務」,臨時兼著村莊的糧秣委員。
  「我們歡迎抗日的部隊。」總務僧人對戰士們說,「我們寺裡就可以住下一個團。」
  這個僧人還分班率領戰士們各處參觀。戰士們並不進到佛殿裡去,只是站在庭院中間,看看那些精雕細鏤的紅油隔扇,和殿頂上光亮耀眼的琉璃。老溫問:
  「為什麼蓋房用那樣大的瓦塊,總有五斤重一個吧?」「這裡好颳大風。」僧人說,「瓦輕了就叫北風捲走了。」
  僧人在戰士們面前,很像一個村幹部。今天的晚飯是:□麥面荷拉,素炒茴子白。
  吃過晚飯,老溫看見他們住的偏院裡有幾匹馬,韁繩繫在大石碑座上。幾個通訊員站在旁邊。
  「哪個的馬?」老溫興致很高。
  「地委書記和專員的。」一個通訊員說。
  「借你那手電筒照照。」老溫說,「我看看你們這牲口。」
  通訊員只好給他一個一個照了照。
  「喂得很好。這地方草肥。」老溫說,「這匹白的一定走得好,就是腦袋長得笨了一些。」
  他說完就到屋裡睡覺去了。這一條大炕上,還睡著十幾個小和尚。那些小孩圍著戰士們,不肯去睡覺。老溫說:
  「像你們這樣大小的,一共有多少?」
  「可多了。」孩子們說,「十五歲到十八歲的就有一百多個。」
  「你們願意當八路軍嗎?」老溫說。
  「願意。」孩子們齊聲答應,「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沒有辦法才當和尚的。我們願意跟你們走。」
  這一晚上,老溫想起了童年見過的那些佛事:超度和經棚。他聽到了前院佛堂裡的誦經聲,他忽然想到了他那在子午鎮的妻子,好久不能睡著。他想:明天請芒種給家裡寫封信吧,把在這山地裡見到的一些新鮮事由,說給她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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