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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高疤順便又向田耀武要求補充和供給。田耀武說,他更沒有辦法,自己只是一個空頭專員。他給高疤出主意,叫他多利用家鄉關係,把俗兒還放回子午鎮去,探聽一些八路的消息,聯絡一些反共的力量,還可以完成一些其他的任務。高疤只好答應了。
  高疤從正房裡出來,天已經快黑了。他的情緒很不好,低著頭。當他走到前院的時候,老房東的長工正慌慌張張牽著一匹青馬到槽上去,高疤立時精神起來。
  「這牲口什麼口?」他問。
  「是個馬駒子。」長工說著,趕緊把馬拉到屋裡去。「好玩意兒。」高疤打量著馬匹的後腿說,「這樣熱天,你為什麼不把它拴在外面?」
  「它不老實。」長工拴好牲口,關上門出來說,「院裡住著隊伍,踢著人了,不是玩兒的。」
  「不是為那個。」高疤笑著說,「你是怕軍隊要了你的馬去,你把它藏了起來。好,你把門上再加一把鎖就更嚴緊了。」
  高疤在院裡站了一會,四下裡觀望了一下。他一直和那些馬弁們混到夜深。
  半夜裡,長工開門喂牲口,青馬不見了。他跑來告訴主人,差一點沒把高翔的父親氣挺在炕上。
  「我怎麼說來?」老人斥責長工,「不要在這些隊伍面前牽出牽進。」
  「牲口渴的不得了,天黑了我才去飲它。」長工辯解說,「回來遇到一個官兒,他還勸我把門加上一把鎖。」「那個官兒就是高疤!」老人說,「你以為他們是什麼真正的大老爺嗎?」
  「可是門窗全沒動。」長工歎口氣說。
  張蔭梧晚上招待石友三,豐富的筵席上,又增加了一盤清蒸小鴿,使得主客都非常滿意。飯後,兩個人促膝談心,夜深還沒睡。
  「在這裡吃到野味實在不易。」石友三說。
  「這是我那衛兵們孝敬的。」張蔭梧說,「他們常出去打只野兔、野雞兒什麼的,拿回來叫我吃。」
  「平原上也有野雞?」石友三吃驚的問。
  「有的。」張蔭梧說,「你知道,我是不允許我的衛隊偷雞摸狗的,這樣才能給部隊樹立起一個模範。可是,這些大兵有他們變通的辦法,他們把老百姓的雞,從窠裡轟出來,趕到野外去,這樣家雞就變成了野雞!在目前這樣混亂的局面下,我們也不好管教得過於嚴緊,這就叫做行為不軌,情有可原吧!我這個廚師傅也真好,他曾經給袁世凱做過飯,對袁大總統的故事知道得很多,我從他那裡得到很多的學問哩。」
  出其不意的,老房東走了進來,張蔭梧說:
  「什麼事?」
  「我有一匹牲口丟失了。」房東說,「請總指揮給我查點查點。」
  「你那意思是說我的部下偷盜了你的牲口?」張蔭梧變色說。
  「我不敢那麼想。」老房東說,「我只是求求總指揮的情面,幫我找找。」
  「丟了東西,要報告區縣。你們縣的縣長,現時就住在我的對門。」張蔭梧說。
  老房東只好站在一旁,不敢再說。
  張蔭梧的面色卻漸漸緩和下來,他轉身對石友三說:
  「這位房東原來是個洋布莊的經理。他的兒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高翔政委。高翔曾經在四存中學上過學,現在八路那邊。」「那只是傳聞,」房東說著要退出去,張蔭梧把他叫住,說:
  「老先生,有這樣大名氣的兒子,還瞞得住人?你的兒子是我的學生,雖然他在八路那邊工作,我們還是師生。我希望他能幡然改悔,來我們這裡做事。因為和高翔有師生之誼,我和老先生的關係,也就非比尋常。蔭梧側身戎伍,出身翰墨。我的家鄉博野,曾經出過兩位聖人。我辦四存中學,就為的使禮義廉恥的觀念,得到繼續。這次奉蔣委員長命令,率隊北上,也是為了反抗共黨,解除老先生們這些殷實戶主的苦痛,數月以來,孤軍奮鬥,備嘗辛苦。老先生,你的兒子和你講過階級鬥爭嗎?說實話,按照馬克思的學說,你和我才算是一個階級,我們應該站立在一條戰線上。如果共產黨得了勢,他們就要分你的地,拆你的房,還要開大會鬥爭你。這二年,雖說你是政委的父親,在村裡大概也嘗到一些苦頭了吧?老先生應該體會我們來此地的本意,和衷共濟,盡力支援。現在居然對我軍這樣看法,蔭梧實感遺憾。」
  張蔭梧說著話,眼睛死盯著高翔的父親,嘴角上掛著森冷的微笑。他的話,有些確實激起了老人內心的波瀾,但是,面對著這種現實,這波瀾很快就平息了。很久以來,老人確實為他的產業擔過心,經歷了多少不眠的夜晚,痛苦的矛盾的糾纏。但他明白:中央軍是不會抗日的,如果當了亡國奴,那就不只是財產的問題。至於將來的事,他早已想通:腦袋破了用扇子搧,就只當是萬貫家財叫兒子糟了,管不了那麼許多!因此,老房東說:
  「總指揮,這牲口的事情,我自己認倒霉吧。可是白天我親眼看見你的衛兵打死了我那心愛的鴿子。我希望你能約束一下你的隊伍。」
  「不會有這樣的事!」張蔭梧橫眉立眼的說,「我馬上就把隊伍集合起來,你指出那個人來,我立刻把他槍斃。」「唉唉,」老房東說,「為了一隻鴿子,我敢老虎嘴裡掏食兒去?我不敢聞那個禍。天不早了,總指揮早點休息吧。」
  老人回到西屋裡,坐在炕沿上,半天沒說話。高翔的母親早鑽了被窩,說:
  「明天再想法兒,先睡覺吧。」
  「這就是有些人想念的中央軍!」老人說,「看起來,咱那兒子的說法,真對!」
  他無可奈何的脫了衣裳,剛要睡覺,又聽見張蔭梧住的正房裡吵鬧起來。他爬在窗台上,貼著窗戶紙聽著。老太太也爬起來聽。正房裡來了什麼緊急報告:
  「報告總指揮,東面十幾里一帶村莊,來了一小隊漢奸,挨家抓民夫修路。」
  「叫他抓就是了。」張蔭梧的聲音。
  「有些鄉紳來請求我們保護。」報告的人說。
  「不要理他。」張蔭梧說。
  「弟兄們都願意打。」報告的人說,「敵人兵力很小。」「誰是我們的敵人?」張蔭梧說,「告訴士兵們,誰和日本人發生了衝突,我就把誰槍斃。」
  「這樣我們會失掉人心。」報告的人小聲說。
  「混蛋!」張蔭梧說,「失掉什麼人心?你以為人心在我們手裡嗎?」
  「假如那些人再向這邊進攻哩?」報告的人問。
  「那我們就再向西退卻。」張蔭梧說,「戰略原則不能動搖!」
  報告的人匆匆走了。
  不到天明,張蔭梧的司令部就從這個村莊向西退走,老婆子聽見人馬亂攪攪的從院裡走完,合起手掌唸了一聲佛。
  「可走了!」她說。
  「日本也就要來了。」老人歎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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