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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民運院第二期收生,變吉哥也被錄取了。直到現在,他才脫下那破舊的長衫,穿上了全新的制服。可是,他臉上的鬍子還是不常刮,下邊的綁腿也打不緊,個兒又高,走起路來拿著穿大褂的架式,就很容易給人一個浪當兵的印象。
  他學習很努力,討論會上也踴躍發言,最愛和那些學生們爭辯,參加課外的活動,他尤其熱心。變吉哥常到擔任「抗戰文藝」的張教官那裡去請教,非常熱誠的去替張教官做一些事,在執行弟子禮上頗有些古風。
  教官起初叫他給牆報畫些小欄頭、小插圖,看出他有一套本領,就叫他畫些大幅的宣傳畫,這樣他的兩隻手上,就整天沾著紅綠顏色。不久,學院成立了一個業餘劇團,他擔任演員又管理佈景,遇見音樂場面上沒人,就抓起小鑼來幫忙。他很能照顧那些女同志,劇團裡女演員又多,他實際上成了劇團的負責人。
  現在學校強調聯繫實際,變吉哥的劇團常常跟著實習隊到鄉下去演出。他走在最前面,打著一面小紅旗。其實他像一隻遠行的駱駝,他的身上,上下左右都背滿和掛滿了東西。在背後,那個裝著大幕布的包裹上面,馱著他自己的被包,人們看著這被包上面很穩當,又趕上來給他加上一把別人不願意提著的胡琴。到了村裡,他放下東西,就去看地勢,拿著鐵鏟幫老鄉修整戲台,登在板凳上張掛幕布。他們演的戲都很短小,一天上午,要演出四五個節目,差不多每個戲裡都有變吉哥。老鄉們熱情的犒勞他們,在戲台旁邊燒了一大鍋開水,用筐子背來一堆粗磁碗。變吉哥絕不感覺勞累,一到演戲他總像神附了體一樣。最後的一個戲已經演完閉幕,台下的觀眾也要走散,他不換服裝,也不擦去油彩,又慌忙的從幕布裡鑽了出來。他啞著嗓子,對觀眾們說:
  「今天的戲就算完了,不早了,回家吃飯去吧!怎麼樣,大伯,你對我們的演出有什麼意見?沒意見,回去就照著我演的這個模範人物學習呀!」
  「行了。」有的老鄉回過頭來說。
  變吉哥已經攀到柱子上去解繩子拆幕布。
  一些學生出身的演員,對於變吉哥這種演戲作風,有些不滿。他們認為這樣絮絮叨叨,會減弱戲劇的實效。但看到變吉哥這樣做,實在是出於過分的熱情,並不是想鬧個人突出,也就不好意思提出來,只有時和變吉哥開個玩笑,說他像在跑江湖賣藝一樣。變吉哥聽了,點頭認可,並不以為這是諷刺,他以為大家對他的評價很是適當。
  他說:
  「我們要向那些人學習,學習他們苦學苦練的精神,學習他們聯繫群眾的方法。你們見過那在廟會上變戲法兒的,在他打鑼開場的時候,只有幾個小孩子守著他。在這個時候,他總不肯閒著,他叨念著和孩子們逗笑話。抖出一塊白布來,在地下鋪平,從口袋裡掏出一隻蛤蟆,放它在上面跳幾下,又收了進去。這都是為了招引人,在表演中間,在散場的時候,他都有一份和觀眾維繫感情的誠意。使觀眾明知道戲法是假的,也還要掏出錢來,因為藝術是真的,感情是重的。在那舊社會裡,憑一技之長,在人群裡端碗飯吃,實在並不比今天容易!」
  聯繫到過去的身世,說著說著,他竟有些傷感了。對於變吉哥,這只能使他對今天的宣傳工作更加努力。下午,他又盤腿臥腳的坐在老鄉家的炕頭上,編寫明天演出的新詞了。
  他的窗外,有一盤石碾,這也像一個農民,每天從早晨起一直忙到天黑。現在,有一位粗腿大腳的中年婦女在那裡推碾。她已經推好一泡兒玉米,又倒上了一泡兒紅糧。
  這時又來了一個青年婦女,背著半口袋糧食。她的身段非常苗細,臉上有著密密的雀斑,可是這並不能掩蓋她那出眾的美麗。
  「讓給我吧,大嫂子!」她放下口袋喘著氣說。「你的臉有天那麼大,」中年婦女笑著說,「我好容易摸著了,讓給你?」
  「你是推糝子嗎?」青年婦女問,「那我就等一會兒。」
  「我推細面,晚上烙餅吃。」中年婦女說。
  「那你就讓給我吧,」青年婦女跑過去攔著她的笤帚,「我的孩子好容易睡著了,就是這麼一會兒的空。」
  「我就沒有?」中年婦女說,「三四個都在村南大泥坑裡滾著哩!你圖快,就幫我推幾遭。」
  「呸!」青年婦女一摔笤帚離開她,「你這傢伙!」
  「我這傢伙不如你那傢伙!」中年婦女攤開糧食,推動碾子,對著青年婦女的臉說,「你那傢伙俊,你那傢伙鮮,你那傢伙正當時,你那傢伙擦著胭脂抹著粉兒哩!」
  青年婦女臉上掛不住,急的指著窗戶說:
  「你嘴裡胡突嚕的是什麼,屋裡有人家同志!」「同志也不是外人,」中年婦女說,「同志也愛聽這個。」
  青年婦女跺跺腳,背起口袋來,嘟念著:
  「我是為的快交公糧,誰來和你鬥嘴致氣呀!」
  「你說什麼?」中年婦女格登一聲把碾子停了。
  「公糧!」青年婦女喊叫著。
  「你的嘴早些幹什麼去了?」中年婦女趕緊掃斷了推得半爛的糧食,「你呀,總得吃了這不好說的虧!來,你快先推。」
  青年婦女轉回來,把口袋裡的金黃的谷子倒在碾盤上,笑著說:
  「醒過人味兒來啦!」
  「我是看在那些出征打日本的人們的臉上,」中年婦女說,「這年頭什麼也漫不過抗日去!」
  她頭上頂著一個簸箕,左胳膊挾著一個簸箕,右手拿著笤帚,挺挺直直的走了。走了幾步,又轉過身子來,說:
  「大妹子,你可把米碾細點。你的漢子和我的漢子全在前方。他們穿的還是我們織的布,吃的還是我們種的谷。」
  「你那高粱還推不推?」青年婦女問。
  「不推了,這樣貼餅子正合適。」中年婦女走著說,「為了他們呀,我在家裡吃糠咽菜也甘心!」
  青年婦女默默的把谷鋪好。她的身子很單薄,推著碾子有點吃力,天快黑了,有幾隻麻雀飛回來,落到碾棚的簷上,它們唧唧的叫著,好像在催促。
  一個女孩子跑來。這女孩子穿的衣服很瘦很短,褲子又狠狠的往上兜著,身體顯得格外結實俐落。她過去一幫手,大石碾立刻就輕快起來了。
  「你不來,我著實費勁哩,」青年婦女高興的說,「你今天怎麼回來的這樣晚?」
  「考試來呀!」小姑娘笑著說,「題兒很難答。我到家放下書包就跑來了。」
  「回頭和我一塊吃飯去。」青年婦女說。
  天黑了,她們要點著碾棚裡掛著的小油燈,小女孩扒著變吉哥的窗台來借洋火。變吉哥問她:
  「你和她是一家?」
  「不是。」小姑娘說。
  「你們經常互助?」變吉哥又問。
  「嗯。」小姑娘笑著答應,「我這個嫂子是抗屬,我應該幫她做活。你問我們這個幹什麼呀?」
  「唔,」變吉哥說,「我可以給你們編寫一個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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