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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一九三八年七月,冀中區創辦了一所抗日學校。這所學校,分做兩院,民運院設在深縣舊州原來的第十中學,軍事院設在深縣城裡一家因為怕日本、逃到大後方去了的地主的宅院裡。
  部隊保送芒種到軍事學院學習。行前,他捎一個口信給春兒,說到深縣學習去了。他帶著組織介紹信來到深縣,學校裡到的人還不多,房舍也正在改造修理,看樣子得過幾天才能開學。他閒著沒事,到舊州去玩了一趟,順便打聽:民運院是不是還招收學生,前來學習要經過什麼手續?教務處回答說:現在人數還不齊。學生入院,一般的要經過考試,如果是地方上保送,文化程度低一些也沒多大關係。芒種在回去的路上,坐在道旁大麻子棵下邊,掏出鋼筆日記本,給春兒寫了一封信。叫她見信就來深縣投考。
  把信折疊好,趕進深縣城,今天正是大集日,可是因為正在秋忙,遇不見一個他們那邊來的熟人。把信交到交通站,又怕耽擱,他就站在十字街口等起來。
  直等到晌午大錯,才遇見一個販蜜桃的,托他把信帶到子午鎮。小販怕忘記了,把信壓在桃堆裡。
  這些日子,春兒在家裡倒比較清閒。她家地裡的莊稼已經鋤過三遍,今年雨水不缺。青紗帳期間,戰爭情況也不緊張。村裡的群眾基礎,比過去鞏固了,工作也順利。自從父親回來,她也有了照顧,新來的後娘,待她很好,幫她做飯做活。她自己覺得:這麼大的一個姑娘,現在竟有些嬌慣起來了。
  這天晌午,天氣很熱,人們都在歇晌。春兒似睡不睡的,聽到街上有賣蜜桃的聲音。這個孩子,從來很少買零食。今天,她忽然從蜜桃聯想到深縣,想起吃個桃兒來。她跑到街上,賣桃的小販剛進村,正把桃子放在南房涼兒裡。春兒過去望著堆在筐子上面的小桃奴兒說:
  「多少錢一斤?」
  「五百。」小販蹲在兩個筐子的中間,用一塊白布手巾扇著汗。
  「這麼小的桃兒,」春兒說,「這樣貴?」
  「別不懂眼,這是真正的深州蜜桃,給西太后進貢的東西。」小販說,「你嘗嘗,保管順嘴流蜜!」
  「我不嘗你的。」春兒笑著說,「稱半斤吧!」
  她隨手就刨開桃堆,正要挑揀,一封折疊著的信,像認識她一樣,從桃堆裡挺了出來,她立刻看見了那親切的字體和自己的名字。
  小販正要向她打聽這個叫春兒的住在哪街哪頭,她已經把信打開,看的入了迷。她告訴小販,不稱桃了。謝謝他給帶了信來,問他是不是到家裡坐坐喝碗開水?就跑回家裡去了。小販也高興碰得這樣巧,雖說半斤桃的買賣沒有做成。他想:對於這位姑娘,這封信的內容,一定是比深州的蜜桃還要甜蜜。
  剛剛看過了信,是要她去學習,春兒很高興。可是當決定明天就走,她也像那些第一次離家遠行的孩子們一樣,心裡有些煩亂起來。
  她經過村、區、縣,寫好了介紹信。她又和本村的同志姐妹們告別。她到五龍堂去看望了姐姐。回來,一夜差不多沒有合眼,年老的父親就催促著母親起來給她煮趕路的餃子了。
  她帶了一個掛包,裝著她珍惜的紙筆和文件;一個小包裹,裡面只有一身替換的單衣和一雙新做的鞋。
  子午鎮到深縣有六十里,走到雙井村,天氣就熱上來了,一個人走遠道,有些累得慌。過了雙井村,淨是沙土道,走著更費力。好在這一帶大道旁邊,果木樹很多,隨時有樹蔭涼可以歇息。雨水勤,梨兒掛的很密。起晌以後,春兒就到了舊州。
  舊州實際上只是一個小鄉村,並沒有春兒想像的那樣熱鬧。原來的第十中學卻佔著很大的地勢。紅油的大門旁邊,有兩棵一般粗的大柏樹,一棵樹下面蹲著一頭白石大獅子。春兒很少見過這樣大片的青樓瓦捨,和這比較起來,她村頭一份的田大瞎子家的宅院,也不成什麼規模。一眼望過去,這個學校,給了她個大廟的印象。
  校門口,有一個戰士,來回走動著站崗。春兒想起,她是要進到這裡面去學習,是來這裡投考了。她的心很快的跳動起來,臉也騰的紅了。
  她被人領進教導主任的辦公室,教導主任是一個年輕人,看來是剛從部隊上調來,春兒還好像在哪裡見過他,顧不上問,忙把自己的介紹信交過去了。
  年輕人詳細的問了問春兒在村裡的工作,和她的家庭生活,就叫人來測驗一下她的文化。前來測驗文化的是一個年老的教員。他雖然也很喜愛眼前這個女孩子的活潑態度,卻為她回答試卷的情況皺了眉頭。
  「我沒有上過學,」春兒不住的用手擦著臉上的汗,把卷紙也染濕,「我只是在冬校識字班裡,念完了一本書。」
  「你考的可是學院,」教員笑著說,「是大學哩。」「文化可以慢慢提高,」教導主任解釋著,是在安慰春兒,「她有一定的政治認識和工作經驗。」
  「那你就聽候榜示。」教員搖搖頭,拿著那張如果沒有幾處污手印,就是一張完全的白捲出去了。對於榜示,教導主任又給春兒解釋一番,就叫人帶她去吃飯。
  這一頓飯,春兒吃得很不安心。她不知道這究竟算考上了沒有?如果考不上,又怎樣回到村裡?她奇怪:為什麼對著一張紙,坐了那麼一會兒,身上就這樣不舒服,比三伏天鋤幾畝小苗還覺累?對於文化,她真有點害怕起來。後來又想,既是叫她吃飯,就有幾成兒,心裡一寬,才吃完那撥攪了半天嚥不下去的一碗小米干飯。
  吃完飯,有一個比她年歲大些,穿軍裝的女同志來叫她去做遊戲。春兒一聽這個女同志的口音,就和她攀起鄉親來。
  女同志說:
  「把你那包袱放到我屋裡,晚上就和我一塊睡覺。」
  春兒出大門,就看見那片大操場,一大群男女學生正在那裡揀拾爛瓦和磚頭。他們要把「七七」事變學校南遷以後,久經荒廢的操場清理出來。在這群青年學生裡邊,有些是穿制服的,更多的是穿著便服。他們多數是原來北平、保定的大學和中學裡的學生。女學生有的是玉白色士林布短大衫,下邊光著腿;有些是短袖漂白小褂,露著胳膊。這些當然都是富家小姐,有的臉上還擦著脂粉。她們的手很小很白,她們輕輕的蹲下身子,一隻手小心的提著衣裳襟,在那裡喊叫加油。幹這種勾當,春兒覺得比答試卷要超脫得多,她的活潑熟練的動作,立刻引起了那些女學生們的注意。
  然後,她們牽起手來,拉成一個大圈子,那些女學生很自然的把手伸給男同學,春兒找好兩個女同學的中間,插了進去。把圈子拉圓,她們圍著操場轉。按照舊有的習慣,春兒覺得,她,一個貧苦農民的女兒,是幸運的參加到這些學生們的隊伍裡來了。但等到跑步開始,這些學生們就能看出:不僅在姿勢和動作上,春兒可以作為她們的表率,在認真努力和堅持不懈的精神上,這個女孩子更是遠遠的超越了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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