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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芒種他們先到了。芒種剛剛和守城的幾個民兵說明情況,叫春兒和老常快去報告縣裡,田耀武的幾匹馬隊已經到了眼前。
  「站住!口令!」民兵們伏在原來是城門的土崗後面,喊叫起來。
  「耳朵叫黃蠟灌了,連自己人的聲音也聽不出來?我是高團長!」答話的還是高疤。他的馬已經上到土坡上來了。
  「你回來幹什麼?」一個民兵問。
  「敵情吃緊,」高疤說,「回來防守縣城。」
  「你後邊是什麼人?」民兵們問。
  「高支隊長!」高疤說。
  「你是一個叛徒!」芒種喊叫著射擊了一槍,高疤的馬直直的打了一個立樁,就倒下了。
  高疤並沒有受傷,吃了一嘴土,跑回田耀武的隊伍裡去。芒種指揮著幾個民兵射擊,民兵們的破槍舊子彈不好使喚,槍法又不准,看到敵人的大隊,心裡又有些害怕,實在抵擋不住,敵人分幾路攻進了縣城。芒種拚命奔著縣政府跑去。
  白天,李佩鐘用電話和司令部聯繫了,知道情況緊張。但是她知道的只是日本人有可能從東面向縣城進攻,並沒想到高疤的叛變,和張蔭梧匪軍的偷襲。縣委們分頭下鄉去做戰時的動員,留下她做城關堅壁清野的工作。她看著大車隊把公糧拉到城外,又派人把一些重要的犯人押送到鄉下去。政府的大多數幹部,也都分配下去了。夜晚,她把重要的文件,裝到一個白色繡字的掛包裡,放在身旁,準備天明以後,到區上去看看。她躺在只剩下木板的床上,要休息一下,就聽見了西關附近的槍聲。春兒和老常跑了進來,她倉皇的帶好文件,掛上手槍跟著他們出來,剛剛走到大堂門口,就遇見了田耀武和高疤。田耀武用手電筒一照,就抱起一枝衝鋒式槍,向她掃射,她把文件投給春兒,倒在了跑馬場上。春兒慌手慌腳的投了一顆手榴彈,田耀武和高疤跳開,鑽小胡同跑了。
  「背著她走!」春兒喊叫著老常,在地上摸著李佩鐘的文件包。
  老常背起李佩鐘,春兒在前邊,碰見了芒種,他們和城裡的一部分工作人員,一群老百姓,衝出縣城來。田耀武的隊伍在城裡搶奪著商店居民的財物,放起火來。在回來的路上,春兒哭了。她一直跟在老常的後面問:
  「她要緊不要緊?」
  「不要緊吧。」老常覺得李佩鐘的傷很重,血不斷流到他的手上來。他細心聽著,李佩鐘的氣息雖然微弱,可是她還是活著的。
  老常心裡非常難過。他親眼看見是田耀武端著槍打的她。老常想:「這個畜生,平日那樣窩囊,對待自己的女人,竟這般毒辣。從今以後,在天地之間,我是不能和田大瞎子這一家人在一起活著的了!」
  他們把李佩鐘放在黃村南邊一個小村莊上,找了醫生來。
  春兒歎氣說:
  「我們沒有完成任務,還吃了大虧。去的時候,一個拐腿,回來又多了一個傷號。一個是叫日本鬼子打的,一個是叫張蔭梧害的!」
  他們等候著主力回來,收復縣城。
  主力並沒有過來。這天下午,日本軍隊沒放一槍,就進了縣城。田耀武的隊伍恭恭敬敬的交代了「防務」,就退回到子午鎮來,實際上成為敵人的右翼。
  他們在鎮上,積極的恢復漢奸統治。他們搜查了各個抗日民主團體,逮捕了很多人。砸碎一切抗日的牌示,燒燬文件和報紙,封閉民校。田耀武打發兩個護兵,跟在田大瞎子的後面,站在大街十字路口,給村眾講話,要選舉村長。村眾雖然很多,沒有一個人講話。田大瞎子忽然變得很謙虛了,他說:
  「你們不要以為我又想上台,我是絕對不幹這個的了。八路軍在這裡的時候,誰給了我氣受,他自己知道,可是我絕不記恨。咱們走著瞧吧!可是,你們不要再選我當村長,不要選我。實在沒法,你們可以選老蔣,因為這次打出共產黨去,光復我們的村莊,是他女婿高疤的功勞!」
  田耀武在家裡,把長工老溫倒吊在牲口屋裡的大樑上,下面是牛屎馬尿。田耀武拉過長工們的棉被墊著屁股,坐在土炕沿上,手提著一根粗馬鞭子,拷問老溫的口供。
  「你是一個共產黨!」田耀武咬著牙說。
  「我不是。」老溫說。
  「老常是不是?」田耀武翻著一隻白眼問。
  「他是不是我不知道。」老溫說。
  「你說:你贊成國民黨不?」田耀武奸笑著。
  「我沒見過國民黨是什麼樣兒,」老溫說,「你說他們一個人我看看。」
  「我就是。」田耀武顛著腦袋說。
  「啊!你就是。」老溫咬著牙不言語了。
  「你怎麼不說贊成!」田耀武喊,「你是贊成共產黨?」「共產黨我從前也沒有看見過。」老溫說,「這半年我才見到了。看見了他們的人,也看見了他們的主張行事。日本侵略中國,老百姓心慌沒主,共產黨過來了,領導著老百姓抗日,就是像我這樣的人,心裡也有了主張。八路軍裡面,幹部們多是貧苦出身,當兵的也是村中的子弟。辦公的講究說服動員,做官絕不見錢眼開。從他們來了,村裡的窮人也有了希望,老弱孤寡有人照顧,婦女們上學識字,明白了好多道理。道路上沒有餓倒兒,夜晚沒有小偷兒,睡覺全用不著插門。沒有放債逼命的,沒有圖謀詐取的,沒有拐兒騙女的。我不知道共產黨將來要做什麼,就他們眼前的行事兒,我看全都是合乎天理人心的!」
  「你還說你不是共產黨,這就是你的口供!」田耀武狠狠的說。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官長!」老溫喘著氣說,「現在不是團結起來打日本嗎?你們為什麼卻來抄抗日軍隊的後路,給日本當開路先鋒?」
  「混蛋!」田耀武說,「不許你問。我要吊著你,一直到你改口為止。」
  「恐怕我這一輩子是不能改口的了。」老溫閉上眼睛說。
  田大瞎子回到家裡,很不以兒子的措施為然。他奪過田耀武的馬鞭子說:
  「東伙一場,不能這樣。老溫自然對不起我們,我們可不能和他一般見識。你在軍隊上打人打慣了,當家過日子,可不能全用軍隊上的規矩。麥子眼看就熟了,老溫還得領著人給我收割回來。他這個人,有點認死理是真的,別的倒沒有什麼,他不過是受了老常的壞調教!快把他放下來!」
  張蔭梧也到這鎮上來了一次,田大瞎子像孝子見了靈牌一樣,就差沒跪在他的面前問他這回站住站不住。但是,張萌梧臉上並不高興。雖說今天佔了八路軍一點點便宜,他心裡明白:深武饒安這個地區,已經不是一年以前他所統治的那個樣子了,它已經從根本上起了變化,張蔭梧說是人心變壞了。
  他要犒勞他的軍隊,叫老百姓殺豬送雞。老蔣的差事又來了,很忙了一陣,到一個人家,他就說:
  「我為什麼來掏你的雞窩?你要知道,我是新當選的村長呀!」
  「嗐呀,你要不賣字號,我可真不知道。」那些人家說,「你頂好是登登報,把你的官銜和你的大號聯在一塊兒,要不就在脖兒裡掛上一個牌子。我剛吃了一肚子稀飯,你別叫我噁心吐了!」
  「咱們平日不錯,我警告你:」老蔣沉著臉說,「現在可是改了勢派,張總指揮就在咱們村裡,這不是八路的時候,容許老百姓胡說八道的,你可要自己小心一點!」
  「咬不了誰的!」人家冷冷的把他送出來。
  張蔭梧的隊伍,一天一夜的工夫,就改變了子午鎮的容貌。
  這天晚上,有人撿著地下的破衣爛裳痛罵了,有人守著空洞的豬窩啼哭了。街道上,很早就像戒了嚴一樣,家家緊閉大門。小孩子們也驚嚇的在母親懷裡哭了,母親趕緊把奶塞給他,輕聲說,「野貓子來了。」
  人們偷偷埋藏著東西,誰都明白:這個中央軍就是日本鬼子的前探。他們要在子午鎮做一次日本進村的演習,我們也趕快做一次堅壁清野吧!
  人們感覺:這簡直又回到了去年七月間。那時日本離的還遠,眼下,強盜就在身旁了!
  這一晚,這麼大的一個子午鎮,只有田大瞎子家和老蔣家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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