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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春天,把新鮮的色彩和強烈的情感,加到花草樹木的身上和女孩子們的身上。春兒跑了一陣,看看還是追趕不上隊伍,就慢慢的走起來。小道兩旁,不斷有水車叮噹響動。有一個改畦的女孩子,比春兒稍微小一點,站在那裡,扶著鐵鏟柄兒打盹。水漫到小道上來了,那匹狡猾的小驢兒也偷偷停下,側著耳朵,單等小主人的吆喝。
  「喂,開了口子了!」春兒站住,叫醒那女孩子。
  女孩子一楞,睜開眼四下裡看了看,笑著跑過來,慌忙把水堵住,一邊吆喝動牲口,一邊看著春兒身上的槍枝手榴彈說:
  「檢閱完了嗎?哪村的第一呀?」
  「我們的第一,」春兒說,「四區子午鎮!」
  「我們村裡第幾呀,小王莊?」改畦的女孩子指一指身後的村莊。
  「小王莊?」春兒仰脖兒想了一想說,「我記不清了,反正不大靠前吧!」
  「丟死人了!」改畦的女孩子使勁兒挖開一個畦口,把水引進去,說,「去的時候敲鑼打鼓,我看怎麼著回來見人吧。」
  「你怎麼不去?」春兒說,「你不是婦女自衛隊員嗎?」「為什麼不是?」女孩子說,「我要是去了,就不能落個這樣。是我爹不讓我去,他叫我澆園,他是個出名兒的老頑固!」「下次檢閱的時候,你務必去吧!」春兒安慰她說,「可熱鬧哩!」
  「就是吧!」女孩子笑著說,「等幾天,咱姐妹兩個在大會場上見面兒吧!這麼熱天兒,你不喝口新井水,歇息一下再走嗎?」
  「喝口就喝口,」春兒跑到井邊上,紮下脖子喝了一陣涼水,直起身來擦擦嘴兒,在小驢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才走開了。
  一路上,紅皮的棗樹枝上,吐出嫩芽兒來,葫蘆蔓兒,剛剛爬到架邊上,就仰起頭來,開了第一朵花。一隻懷孕的野兔兒,在麥壟兒裡悄悄的跑過,從山地飛到平原來的藍靛兒鳥,在一片金黃的菜子地裡一起一落。
  春兒也忽然睏倦起來。她靠著道邊一棵大柳樹坐下,眼皮打起架來了。
  這地方離黃村不遠,野地裡,有幾個小孩子,追趕一隻虎不拉鳥兒。他們估計虎不拉兒要在這獨棵柳樹上落腳,一個小孩子就提著拍網奔這裡跑來。這孩子長的像個小墩子鼓,來到樹下,呼哧呼哧的,在拍網的信子上套上一個大螻蛄,就往地下一按,正按在春兒的懷裡。
  「你這是幹什麼呀?」春兒一驚睜開眼,緊緊抱著她的槍枝。
  小孩子說:
  「你挪挪地方睡去吧,我要在這裡下網!」
  「我礙著你下網了嗎?」春兒揉著眼,不高興的說,「吵了人家的覺,還叫人家給你挪地方!」
  「這是我們黃村的地方,」小孩子說,「要睡覺到你家炕頭兒上睡去!那裡沒人攆你!」
  「你這孩子說話兒怎麼這麼霸道?」春兒說,「就分的那麼清楚呀?我們不都是中國人呀?我們不都是為了打日本嗎?」「你沒有我們老師講的好。」小孩子一擦鼻子,「快點兒動動吧,鳥兒就要飛過來了!」
  春兒勉強站起來,把槍使勁往肩上一掄,虎不拉兒飛過來,剛要落樹,吃了一驚,一展翅兒,像箭一樣飛到崔家老墳那裡去了,小孩子跺起腳來,那幾個也圍上來歎氣,春兒說:
  「抗日時期,你們不好兒上學,卻滿世界跑著玩兒!」「跑著玩兒?」小墩子鼓兒說,「我們這是練習打游擊戰,看看就要把全部敵人,包圍殲滅在這棵柳樹下面,想不到完全叫你給破壞了!你是哪村的?幹什麼背著槍?有通行證嗎?」
  「沒有。」春兒掏掏掛包和口袋兒,笑著說。
  「那就到團部去吧!」小墩子鼓兒鎮靜的說。
  「什麼團部?」春兒忙問。
  「黃村兒童團團部。」孩子們說著圍了上來。
  春兒有些著慌,她趕緊解釋,說是參加檢閱去來,小墩子鼓兒說:
  「那你為什麼不和隊伍一塊行動?不是打算開小差,就是犯了自由主義。」
  叫他們逼的沒法兒,春兒打算到村裡去,這時通城裡的道上,跑來一匹馬,騎馬的戰士,一會兒把身子貼在馬上,一會兒又直起來,用力抖動著韁繩,孩子們都轉過身去看了,春兒早笑的張開了嘴兒,認出那是芒種。
  芒種跳下來,問清楚了是怎麼回事兒,說:
  「小同志,你們不認識她呀,今天全縣婦女自衛隊檢閱,她考的第一名!」
  「看不透。」小墩子鼓兒說,神色上已經對春兒表示著尊敬。
  「我給她證明,」芒種笑著說,「把她交給我吧!」「那沒有問題,」小墩子鼓兒說,「我們認識你。不過我們要給這位女同志提個意見:你在全縣的檢閱上,考了第一,這自然是好,可是根據剛才的事實,你還有兩個缺點。」
  「哪兩個缺點?」春兒問。
  「第一,脫離隊伍,單獨行動,這證明你的組織觀念不強;第二,帶著武器,在大道旁邊睡覺,這證明你的警惕性不高。站在同志的立場上,我們提出這兩點意見,不知道你虛心不虛心,接受不接受?」
  「接受,我虛心。」春兒笑著和芒種走了。
  走出了一截,芒種說:
  「你是在那裡等著我嗎?」
  「閒話!我怎麼知道你來哩?」春兒說,「是和李縣長說話兒耽誤住了,又叫這群孩子們纏了一陣。你這是幹什麼去?」
  「給司令部送信。你累了,騎上去吧。」芒種把馬拉住。
  「過了村兒吧!」春兒笑著說。
  過了黃村,就著崔家老墳旁邊的石頭人兒,芒種把春兒扶上馬去,春兒試著叫馬跑了幾步,震的腸子肚子生痛,趕緊停下來。
  「你應該習練習練,」芒種趕上去給她拉著韁繩說,「用時不當,當時不用,多學一樁本領,又不擔什麼沉重。」
  「怎麼這樣顛的慌呀?」春兒皺著眉說,「我在上面坐不住。」
  「騎幾遭就好了,」芒種說,「身子放活一點兒,不要光叫馬隨你,你也要隨著它一點兒。」
  到了子午鎮村邊,春兒笑著說:
  「站住。我下去吧,你騎上辦你的公事兒去。」
  她從馬上跳下來,兩腿酸痛,一拐一拐的走,在快進街口的時候,遇見了一個鄰舍家的老大娘。大娘從地裡回來,提著滿滿的一毛籃野菜。裡面有馬勺菜、老鴰錦、乍乍菜和苣苣菜。
  「大娘!」春兒說,「又到哪裡弄了這麼些新鮮菜兒來?」「在崔家老墳那裡!」大娘說,「不光菜兒新鮮,我還看見了樁子新鮮事兒哩。」
  「什麼新鮮事兒呀?」春兒問,「是小孩子們到那裡趕雀兒了嗎?」
  「啊,是一對雀兒哩!」大娘瞅著春兒的臉說,「沿著大道飛過來的!」
  「我就沒有看見。」春兒說。
  「你哪裡就看見了,」大娘笑著說,「你只顧騎人家的大馬了!」
  「唉!」春兒紅了臉說,「大娘只會逗笑兒!」「西莊的花轎鋪,把花轎全都拆卸了。」大娘又說,「你知道嗎?」
  「不知道呀,」春兒說,「那是為了什麼?」
  「人家說,以後娶媳婦兒的,沒人再坐花轎了。」大娘說,「打你這興起,都改成騎大馬了!」
  「她願意坐什麼就坐什麼!」春兒笑著說,「我晚上還沒菜吃哩,大娘給我一把苣苣菜!」
  「多抓點兒,」大娘把籃子放在地下說,「咱娘兒倆這叫不說不笑!不笑就不熱鬧。」
  春兒懷裡抱著一把根兒像奶汁一樣白的、菜兒上還帶著露水的苣苣菜,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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