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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這些日子,冀中平原的形勢,緊張起來。日本人順利的爬過黃河以後,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在它的腳踝上,狠狠插上一刀,並且割向它的心腹。起先,它沒把呂正操這個名字放在眼裡。這個年輕的團長,在整個國民黨軍隊潰退南逃的時候,在大清河岸,抗命反擊了日本帝國主義。這場挺身反抗的戰爭,掃除了在軍民之間廣泛流行的恐日情緒。部隊損失了一半,青年將領並沒有失望,他和地方上共產黨組織的武裝結合起來,在平原上堅定的站住,建立了一個光榮的根據地。當日本人明瞭呂正操竟是一個共產黨的時候,才深深恐慌起來,它佈置向冀中平原進攻,沿平漢線增加了部署,在北線,進佔了河間,威脅著高陽。
  冀中人民熱情支援抗日的部隊,農民們做的鞋都交上來了。春兒一雙一雙的檢驗,有的布料和針工好一些,有的使塊舊布用鍋底的黑煙子染了一下,在鞋底兒裡襯些草紙。可是,這些青年婦女們都很高興,她們這是第一次給衛國保家的戰士們做的針工。她們第一次給家庭以外的人做活,這些人穿上她們的針線,在戰場上抗擊進犯鄉土的敵人。她們在夜晚丈夫和孩子睡下以後,掌起燈來做到雞叫。她們在貨郎擔上選擇頂好的鞋面,並且告訴掌櫃:這不是給自己的丈夫做,也不是給自己的孩子做,是給抗日的軍隊做的。她們手裡揚著鞋面回家,就像舉起小小的一面堅決抗日的旗幟。所有的人望著她們,她們自己覺到了榮耀,在眾人心中引起了欽佩。
  做好鞋,她們手托著送到春兒家裡,活路差些的就叫自己的婆婆代替送了來。春兒稱讚了這些年輕的夥伴們,也拿出自己做的一雙,請她們批評提意見。自然那是全村拔尖的頂漂亮頂堅實的一雙。婦女們都說:
  「送到軍隊上,誰挑了春兒這一雙,誰算有福了。該把你的名字寫上呀!」
  「我的名字在鞋底兒上!」春兒說,「穿在腳上,一步一個印兒。」她翻過鞋底來,在那中間空心的地方,突出的繡著她的名字。這個女孩兒的名字,隨著戰爭的腳步,在祖國這一片光榮的土地上,留下鮮明的痕跡和使人興奮的影響。
  就還差田大瞎子家的七雙。春兒找了俗兒去,要一同去催,俗兒這兩天下積極了。俗兒有時顧前不顧後,很能陷陣衝鋒,可是她的思想感情變動的太厲害。高疤倒是回城裡去了,那天吃了田大瞎子一頓飯,回來對俗兒說:
  「你不要當她們的槍使,日本人佔了河間,高陽不知道能不能存站的住。我們和春兒不一樣,她們是和高慶山睡一條炕的人兒,自然一心保國,我們得留一隻後手,不要再得罪田大瞎子!」
  今天早晨,又聽見日本人進攻的炮響,俗兒有點害怕。這些日子,她和春兒也鬧不團結。她看見村裡的年輕婦女們,都向著春兒,對於她,不過是眼面前的怕情,她知道自己在眾人眼裡的地位。當春兒叫她一塊到田大瞎子家裡催鞋,她說:
  「我這主任還想推出去哩!上回我出了陣,這回該你試試了。享好名兒不是一個人的事,得罪人也不能只我一個人!」
  老蔣也走過來,對著春兒,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說:
  「誰有工夫,誰是滿街腿,誰就一個人跑去,來回上我們家來幹什麼?俺們俗兒不去幹那瞎踹子勾當,從有了婦女會,我們家裡就沒得安生過,門限子也叫你們給踢破了!」
  真把春兒氣壞了,她說:
  「你家的門限,是我踢破?我看是那些有錢有臉的大漢子們!」
  「春兒大妹子!」俗兒接過來說,「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誰不知道我們,我們髒,我們自己兜著,沾不到你的身上去!我們不管怎樣,還沒有賠著工夫賠著布,給小做活的做衣裳做鞋,偷偷送到城裡去哩!住在一個村裡,我又沒戴著捂眼兒,誰做的事情誰不知道?別在俺們家裡充好人來了!」
  氣的春兒抱著一捆鞋,哭著出來。可是她沒有絕望,正和整個民族進行的光榮努力一樣,她忍受著痛苦,堅持莊嚴的工作。她挺直身子,一個人進入了田大瞎子的莊宅。
  外院裡,只有老溫正在起大豬圈裡的糞,滿院子的臭氣。
  看見春兒今天大不像往常,老溫停下鐵掀,探出頭來說:
  「春兒,幹什麼呀?」
  「來收他家的鞋!」春兒說。
  「你們那主任俗兒呢?」老溫笑著說,「怎麼今天不出馬?」「人家妥協了,」春兒說,「以後,沒眼的瞎子也不能舉她!沒干三天半,聽見樹葉兒響,就低腦袋轉彎!她不來,我自己來。」
  「我勸你回去,」老溫小聲說,「他家連個鞋毛兒也沒做,你跟他要,保險得搗起亂來!」
  春兒說:
  「不做不行。人家戰士們撇家撂活,上前線打仗去,我們這麼點責任都不負?叫那些人光著腳打仗呀?」
  「我還是勸你回去。」老溫扒著豬圈沿兒說,「你不同俗兒,她是一個破罐子,屬賣炸粿子的,帶著一身油,只許別人怕她,她可不怕別人。你不行,從小本分家的女兒,罵罵咋咋你張不開嘴兒,動手打架,你伸不出手來,就會哭!我們當家的,男的是一隻虎,女的是一隻母老虎,他們會欺侮你!」
  「我不怕,看看他們能把我吃了?」春兒一步登上二門的台階。
  正趕的田大瞎子送出他的客人來。這客人像一個退休的官員,又像一個跑合的商人。他從敵人佔據的保定來,那天請高疤吃飯,陪的就是他。望見春兒,田大瞎子把眼一翻說:
  「又來幹什麼?」
  「來拿鞋!」春兒站住說。
  「什麼鞋?」客人問。
  春兒說:
  「給抗日戰士做的鞋!」
  「你看,」那個客人對著田大瞎子一笑,「這麼大的閨女,不坐在炕頭上紡線,要不就到野地裡拾柴火去,她也跟著抗日抗日!日本那麼好抗?你能抗住飛機大炮?日本就快過來了!」
  「日本過來,有人打它!」春兒說,「你這是幹什麼,你不願意叫我們抗日嗎?」
  「我是為你好,」客人嘻嘻的笑著說,「一個莊稼人,誰過來了不是做活吃飯,誰來了不是出差納糧?不要聽那些學生們胡說八道,整天價花著爺娘不心痛的錢,不好生唸書,抗日,抗日,我說吧,日本人進攻中國,都是他們招惹來的是非!」
  「聽你的口氣,像是個漢奸!」春兒狠狠的說。
  「野閨女!」田大瞎子推了春兒個後仰說,「你敢罵我的客!」
  春兒爬起來,哭著喊:
  「你們怕人罵漢奸,就別放那些漢奸屁呀!」
  田大瞎子追過來,還要動手。老溫用起糞叉一拄,跳出了糞坑。他穿的很單薄,帶著兩鞋泥糞,跑過來一把攔住說:
  「當家的,你別打人啊!人家是個女孩子,才有多麼大?
  這說的下理去嗎?」
  田大瞎子大聲叫:
  「你一個臭做活的,敢來管當家的事!快給我跳下豬圈起糞去!」
  「好,出力氣做活,吃不飽,穿不暖,我們倒臭了?」老溫說,「從今天起,看看在大眾面前,臭不可聞的,到底是誰吧?」
  「真他媽的是五鬼鬧宅,」田大瞎子說,「你也反了,你不要只看見城裡那麼一班人,你聽見炮響了沒有?」
  「沒聽見。」老溫說,「我們不盼望外國人,我們不想當漢奸!」
  「你給我滾蛋!」田大瞎子飛起一條腿,正踢在老溫的小肚子上。老溫抱著肚子,爬在地上,哼哼著喊叫:
  「春兒,去到縣裡告他!」
  春兒答應著走了。田大瞎子說:
  「看見你們那群毛毛官兒了,走,我和你們去當堂對質!
  老常,套車!」
  老常正在村北近處耕地哩,聽見家裡吵嚷,丟下犁杖跑了來,一看見老溫爬在地下打滾,就過去扶了起來。田大瞎子叫套車,他說:
  「我們不幹了!你自己套吧!」
  「好!」田大瞎子說,「天下缺少的是金銀,做活的有的是,你們馬上離開我這院子!」
  老常扶著老溫到別人家去。田大瞎子從槽上牽出牲口來,怎樣也套不到車上,客人幫著他,好容易把騾子塞進了車轅,忘了結肚帶。田大瞎子一抓鞭把,牲口竄了套,驚了車,差一點沒把他軋住。車在梢門限上撞翻,牆角塌了一大塊,騾子向野地裡跑去了。
  「我走著去!」田大瞎子把鞭子往地下一扔,說。
  田大瞎子這回敢去告狀,是因為聽見了日本進攻抗日人民的炮響。是因為高疤曾經在他家吃了一頓飯,也有點仗持他的兒媳婦新近又升了縣政指導員。他要在來客面前顯顯他的威風,做他恢復政權、重新統治人民的本錢。
  田大瞎子一腳踢成了子午鎮好久組織不起來的工人抗日救國會。全村十七個長工聽見消息,都跑到老溫的床前,立時寫上了名字,按上手印,選舉老常當他們的主任。叫他去追趕春兒,一同進城。
  他們三個人走在通向城裡的路上,春兒在最前邊。現在是立冬前後,快晌午了,太陽融化著大道兩邊樹枝上的霜花,不斷的滴落在她的頭上。今天,遍地是部隊,各地的人民自衛軍,正奉命向前方轉移。西北方向,騰起滾滾的黃土。冀中人民組成的部隊,在家鄉的冬天的早晨,披帶著呼吸和熱汗凝凍成的霜雪,莊嚴前進。在田野工作和在道路上行走的農民,都停下來望著他們,在村莊的入口,男女擁擠著,在房沿草垛上,有雄雞接連的熱情的長鳴。這是平原偉大戰爭的開始,堅決打擊進犯的敵人,民族憤怒沉重的向前滾動了,它的每一個兒女,都激動的跑來,伸手在牽引上,加上自己的一把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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