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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叔華的《花之寺》與《女人》


  凌叔華是立於謝冰心、丁玲作風系統以外的一個女作家。許多人喜歡拿她和英國女作家曼殊斐爾(katharine mans field)並論。當她在1927年發表創作集《花之寺》時沈從文曾這樣批評道:「叔華女士,有些人說,從最近幾篇作品中,看出她有與曼殊斐爾相似的地方,富於女性的筆致,細膩而乾淨,但又無普通女人那類以青年的愛為中心的那種習氣。」我們現在將凌叔華的小說與曼殊斐爾的比較研究一下,果然發現她們作風許多相似的地方。如仿人家稱魯迅為「中國高爾基」,徐志摩為「中國雪萊」之例,我們不妨稱凌叔華為「中國的曼殊斐爾」。
  凌叔華第一集小說《花之寺》,包含12個短篇。第二集小說《女人》包含8個短篇。還有第三集《小哥兒倆》曾在《新月》、《北斗》、《文學》季刊裡陸續發表過,現已收為單行集在良友公司發行了。這部書雖承作者送過我一本,可被一位同事借去,現在我只好先批評她以前兩種,這本新書等我仔細閱讀後再寫一篇讀後感。
  叔華女士是出名的歡喜拿家庭生活和女人來做描寫對象的。描寫的類型很多變化,以《花之寺》與《女人》而論,所取題材可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描寫處女的生活與心理,像《繡枕》,《喫茶》,《茶會以後》,《說有這麼一回事》等篇。第二類描寫家庭主婦喜劇,像《太太》,《小劉》,《送車》等。第三類比較複雜,有老處女的心理的描寫,有老太太的幸福生活,有女僕的悲慘身世,有大學教授夫人,和詩人的配偶的日常發生故事。
  所有女作家大都善作心理的描寫。英國的愛裡歐(GeorgeE-liont)、法國的喬治桑(GeorgeSand)所作小說在這一點均有很好的成功。即說曼殊斐爾吧,也是以細膩的筆法寫心理出名的。記得詩人徐志摩曾這樣介紹她道:「曼殊斐爾是個心理寫實派,她不僅寫實,她簡直是寫真……隨你怎樣奧妙的,細微的,曲折的、有時刻薄的心理,她都有恰好的法子來表現,她手裡擒住的不是一個個的字,是人的心靈變化真實,一點也錯不了。法國一個畫家叫台迦(Degas)的,能捉住電光下舞女銀色的衣裳急旋時的色彩與情調,曼殊斐爾也能分析出電光似急射飛跳的神經作用;她的藝術(彷彿高爾斯華綏說的)是在時間與空間的縫道裡下工夫,她的方法不是用鏡子反映,不用筆白描,更不是從容幻想,她分明是伸出兩個不容情的指頭,到人的腦筋裡去生生捉住成形的不露的思想影子逼住他們現原形!」我們可以說凌叔華作品對於心理的描寫也差不多有這樣妙處。曼殊斐爾有一篇《夜深時》寫一個老處女追求男性失敗晚上獨自坐在爐邊:冥想,羞,恨,怨,自憐,急,自慰,悻,自傷。想丟,丟不下,想拋,拋不了;結果爬上床去蒙緊被窩淌眼淚哭(用徐志摩語)。凌叔華有一篇《李先生》寫某女校一位舍監名叫李志清的,被學生刻薄她為臉皮打折老姑娘,因而引起一腔舊恨新愁的心理狀況,也與這相像。本來失意的詩人,不第的秀才,老廢軍人,行腳僧,寡婦,貧女,和老處女都是特殊典型的人物,他們本身遭遇雖不幸,攝入文字卻都成了絕妙的題材。這是和斜陽,下弦月,荒城暮笳,晚鐘殘韻,戰雨的枯荷,瑟瑟西風中的黃葉,輕紅寂寞的垂謝芙蓉,抱枝悲咽的秋蟬,翩翩落花間的瘦蝶……一樣富有詩美,淒清的詩情,冷艷的詩美。
  曼殊斐爾有一篇《一個理想的家庭》,老倪夫先生擁有巨大的產業,幽茜的園林,夫婦齊眉,兒女成行,外面看來是圓滿極了,然而兒子是個善於揮霍的紈褲子,女兒們又嬌貴得像公主,他們成天開茶會,網球會,賽馬,玩亮爾夫珠,吃冰淇淋,開六十鎊留聲機和跳舞。老倪夫先生以鐘漏垂歇的高年,還要早出晚歸替他們總理公司事業——兒女嬲著他早早放開手,不,他不能信任他的兒子,家產一放到他手裡便要悄悄從他指縫裡溜跑了。這哪能甘心一生心血的經營?他每日回家時總感到極端的疲乏,將身子沉在他寬邊坐椅裡,昏昏假寐著,眼前常恍惚看見一個乾枯的,腿細得像蜘蛛的小老頭兒盡著向無窮盡的樓梯爬。所以每回在客廳裡聽客人嘖嘖稱讚他的家庭是理想家庭時,老倪夫先生總是說:「算了算了,我的孩子,試試這煙,看和事不和事?你要願意到花園去抽煙,孩子們大概全在草地上玩著哪。」凌叔華也有一篇《有福氣的人》,章老太太今年69歲,還是夫婦雙全,她的四個兒子統統娶過親,大的已有了19歲的兒子,不久又要替她抱重孫,她的三個女兒也統統嫁出,每人至少也有三個孩子了。她的娘家豪富無比,婆家也極豐足。兒子媳婦以及孫媳婦全都孝順她,天上方浮出烏雲,大家都爭著替老太太取衣服添上,二少奶同四少奶常特別預備好吃的東西,央給老太太嘗。大少奶和三少奶的嘴不大巧,也常常特出心裁使老太太歡喜,譬如大少奶在眼光娘娘廟許下三千本經卷替老太太保眼,三少奶逢初一、十五便吃素來祝她長壽,這樣賢孝的兒媳,真不多見,但是老太太家竟有一雙。「平常談起好命,有福氣的人,凡認識章老太太的誰不是一些不疑惑的說:「章老太太要算第一名了!」然而有一天章老太太去看孫少爺,聽見大少爺子同大少奶在那裡閒談,才知道孝順的兒婦背後居然埋怨她偏心;才知道媳婦逢迎討好她是在貪圖她的私蓄;才知道和睦家庭裡兄弟妯娌為著財產怨恨猜忌竟是這麼深刻。當劉媽來扶她時,「老太太臉上顏色依舊沉默慈和,只是走路比來時不同,劉媽扶著覺得有些費勁,她帶笑道:『這個院子常見不到太陽,地上滿是青苔,老太太留神慢點走吧。』」我舉這兩個相似的例子,並不是說凌叔華模擬曼殊斐爾,不過指出她們描寫手腕相似之點。即退一萬步說,凌叔華這兩篇是曾受曼殊斐爾影響,也變化得毫無痕跡可尋了。曼殊斐爾的老處女和倪夫先生是黃頭髮藍眼睛的西洋人,心理和行為都是西洋式的,所以老處女一為「標梅之感」所驅使時,便可以寄襪子給男朋友,寧可碰了釘子晚間躲在房裡哭。倪夫先生不肯放棄公司職務,是西洋人權利思想的企業雄心的表現,倒不是像中國癡心父母願意替子孫作馬牛。凌叔華的李志清則究竟是孔二先生訓條教育出來的女子,她即有曼殊斐爾那位老處女的感想,可是隱藏在心靈深處,永遠不敢暴露出來。但這究竟是人類天性遏制不住的,你就是用禮教壓迫它,它也要化裝出現的。作者寫李志清厭見女學生們的華裝艷服,厭聽她們嬌媚的笑聲,懶得拆閱她們的情書;對鏡自傷遲暮,《至在床上回憶過去為什麼不肯結婚的原因;想到現在兄嫂間虛偽的周旋,因而悲涼自己孤獨的身世。沒有一筆提到「性的煩悶」可是「性的煩悶」,自然流露於字裡行間,含蓄不露的中國老處女的煩悶,自應用這樣含蓄不露的筆墨來寫。在這些方面作者的成功是空前偉大的。至於章老太太完全是寧國府賈母式人物,完全是外面如錦如花,內幕如冰如炭中國舊式大家庭裡老主母,這更不必細說了。至於《酒後》,寫一個文士的夫人,忽同情一個寂寞的詩人而發生與他接吻的熱望;《喫茶》,寫一個舊式小姐因誤會男友的慇勤而墜入情網的喜劇;《病》,寫了一個患了初期肺病的大學教授,不知妻子替他籌療養費用的苦心,反而見她終日在外而發生誤會的風波;《春天》,寫一個已嫁女人替從前被自己拒絕戀愛的男子傷心,於心理方面均有真切細膩的刻畫。
  丁玲女士的文字魄力是磅礡的,但力量用在外邊,很容易教人看出。我們叔華女士文字淡雅幽麗,秀韻天成。似乎與「力量」二字合拍不上,但她的文字仍然有力量,不過這力量是深蘊於內的,而且調子是平靜的。別人的力量要說是像銀河倒瀉雷轟電激的瀑布,她的便只是一股潛行地底的溫泉,不使人聽見潺oe忟𤨣𤇢㛃醇𡙡謇渲𤨣𠥔壻㷨𨺲街𤧟Γ𡈼面上草漸青,樹漸綠,鳥語花香,春光流轉,萬象都皆為之昭蘇。我們現在可以舉《楊媽》那篇來作這話的解釋。溫恭善良的楊媽為了一個不成材的兒子的失去,那麼割肚牽腸,那麼到頭將一條老命犧牲在兒子的尋訪上,讀者誰不為她可惜?然而這是人類性格固有的缺陷,佛家所謂恩愛牽纏,你又有什麼方法叫她不如此?作者描寫這個「日常悲劇」,只用一種冷靜閒淡的筆調平平敘去,沒有一滴淚,一絲同情,一句嗚呼噫嘻的話頭,卻自然教你深切地感動,自然教你在腦海裡留下一幅永不泯滅的悲慘印象,試問這力量是何等的力量?
  作家是一個畫家,描寫天然風景對於顏色特具敏感,而且處處滲以畫意。古人說王摩詰「詩中有畫」。我們現在可以說凌叔華「文中有畫」了。試看:
  轉下了石坡,天色漸漸的光亮起來,九龍山的雲霧漸漸聚集成幾團白雲,很快的颺著微風向山頭飛去。天的東南方漸漸露出淺杏黃色的霞彩,天中青灰的雲,也逐漸的染上微暗的蔚藍色了。忽然溫潤的岩石上面反閃著亮光,小路上的黃土嵌著紅砂顆子使人覺得一陣暖氣。
  山坡下雜樹裡吱喳吱喳的鬧著飛出兩三群小麻雀來,太陽漸漸擁著淡黃色的霞彩出來了。
  太陽一出,九龍山的橫軸清清楚楚的掛在目前。山峰是一層隔一層,錯綜的重重壘著,山色由灰黛紫赭色一層比一層淡下去,最後一層淡得像一層玻璃紗,把天空的顏色透出來。這重重的山影,數也數不清了。作者用純粹的國語寫文章,筆致雅潔清醇,無疵可摘,不啻百煉精金,無瑕美玉。惟以所寫多中產階級生活及家庭瑣事,讀者或以其不合時代潮流而加以漠視,所以她現在文壇的聲譽反不如那些毫無實學只以善喊革命口號為能的作家們之嘖嘖人口。不過這與作者身價並無妨礙,我這裡可以引幾句徐志摩批評曼殊斐爾的話來為作者的安慰:「一般小說只是小說,他的小說是純粹的文學,真的藝術;平常的作者只求暫時的流行,博群眾的歡迎,她卻只想留下幾小塊『時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許知音者的讚賞。」

  原載《新北辰》,1936年5月,第2卷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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