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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與思想


  動物僅有直接的感覺,也有喜怒驚怖的情感,但都由外界刺激所引起,非常單純,和感覺僅有少許的差別。所謂思想是由聯想、推想、及種種抽像的觀念所構成,這惟有萬物之靈的人類始能有之,始具有運用的能力。
  人的思想是從哪裡來的呢?我想不外乎讀書、思考、人生經驗、與朋友討論談話諸端。
  思想在人腦海裡本來是雜亂的、片段的、不成條理和系統的,必須從口中說了出來,紙上寫了出來,才正式成為思想。口中說與紙上寫,正是整理思想的工夫。
  一個人要登台演說,簡單幾句話可隨口編成,洋洋數千言,那便非預先起個草稿不可,至少也要記錄幾個要點,臨時來補充、發揮。這也是整理思想所不可少的步驟。
  我們與學問見解都比我們高的人談話,平日混亂一團的思想也每每會理出頭緒,甚至得到意想不到的靈感和啟示。孔子與子夏論繪事後素,子夏悟出「禮後乎」的道理。孔子便非常高興地說道:「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弟子的學識固不及老師,偶然說一句聰明話,也可使老師自感不如,而有「起予」之歎。俗又有「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的兩句口號。一夕的時間不過二三小時,如何容納得十年書的資料?一個人說話無論怎樣快,也不能把十年書的知識於一夕間灌輸到另一人的腦中。這兩句口號真實的意義是:聽話的甲方平日讀書窮理,腦中已積蓄了許多的思想,惟苦於得不著思想主要線索不能將它連貫起來;或者那些思想只在歧路上徘徊,沒摸到正確道路的鵠的,經由談話的乙方一番指點,思想便豁然貫通,或者步趨上正確道路了,恍然若大夢之初覺,又若久處黑暗者忽然撥雲霧而睹青天,遂不禁手舞足蹈,歡喜讚歎,而說出那兩句口號來!
  學問見解比我高者不可多得,剪燭西窗,快談學問的機會,人生也少(因為在這種場合,談風月,比談國家大事的次數多,談蒼蠅之微的興趣,比談宇宙之大又高得不知多少)。我們要想把平日讀書窮理所得來的思想,分成條理,作成系統,練習寫作,倒不失為一個正當而可靠的途徑。思想亂堆在我們腦子裡本來不要緊,要寫出給人家看,那便非有條理系統不可,否則等於目前那些似通非通的現代詩,只有作者自己孤芳自賞,引不起讀者的共鳴,那便完全失去文字的功用了。
  我們想把思想作成條理系統,也很不容易。寫的時候,有時覺得千頭萬緒,紛如亂麻,不知怎樣才能理出一個綱領來;有時思潮洶湧,爭先恐後地要一齊傾瀉紙上,不知先寫哪一句為是;有時思想主旨,有似斷了絡索的井底銀瓶,再也釣它不起;有時找不到中心點,像人入太空,失去了重量,輕飄飄地沒法落腳。苦思良久,好容易思想上了軌道了,又好容易能順利寫下去了;又好容易一篇文章脫稿了。自己再來讀讀:這一句話意又過於晦澀,應塗去另找顯豁些的。那一句又重複了,爽性給刪了去。這一段文字應該放在後面或中間,才不致顯得腳輕頭重,那麼來移置一下吧。那一段文字好像是孤立的,與全篇不能連貫,還要加上幾句,或點竄一下,文章的脈絡才得貫通,刪改了又刪改,琢磨了又琢磨,雖不能臻於「毫髮無遺憾」之境,大體上總算可以見人了,這才謄清以為定本。
  寫過以後,自覺平日游積腦中的思想,借筆墨的疏導,竟變成了一股活潑的泉源,未成形的思想,居然取得五官百骸,變成了一個有生命的嬰兒,其輕鬆愉快,必有不可勝言者。
  我們這樣練習寫作,多練習一回,思想也進步一回。思想好像一把刀,久不磨必生銹,常與寫作的礪石相親,刀口自然鋒利。寫作像一柄斧,芟除你思想的枝蔓,只留精華。寫作又像一具過濾器,淘汰你思想的渣滓,只留澄液。人每苦不能自知其面目,有了鏡子才知自己儀容有否缺失,寫作便是一面鏡子,它可以照出你思想的缺點叫你自圖補救。寫作還有奇妙的功能哩,它好像你身體裡的消化器官,可以把你所讀的書,溶化而成為營養素。又像是一方大磁石安在你腦子裡,使你可以吸收四面八方有益的資料。一個人讀了許多書而不知利用,無非是只「兩腳書櫥」,常練習寫作,死的書便可以變成活的思想了,這不是消化功能嗎?你寫作時,常會感覺某項的知識不足,某家的學說你領解不大透徹,以後便要努力去獵敢了,用心去揣摩了。你若是一個文人,寫作時,每覺「辭彙」不夠用,「藻翰」欠美麗,「遣辭佈局」不能圓滿,以後便要多讀名家傑作,盡量去收集應用的文句了。這樣說,寫作之於你不正是一塊磁石嗎?
  寫作教你頭腦日益清楚,感覺日益靈敏,智慧日益增高,同時因多練習的緣故,你寫作的技巧又日臻成熟,終於使你成為一個作家,所以寫作思想,又是相互為用的。
  曾滌生給鄭寅階的信有一段話說寫作對思想之益,甚為警策,特錄之以結束本文:
  至作文則所以淪此心之靈機也。心常用則活,不用則窒,如泉在地,不鑿汲則不得甘醴;如玉在璞,不切磋則不成令器。自古名人,雖韓歐之文章,范韓之事業,程朱之道術,斷無久不作文之理,故張子云:「心有所開,即便札記,不思,則還塞之矣。」

  選自《蘇雪林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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