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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和夏娃的地上樂園,真是太令人神往了,數千年來,有著不少口碑來傳述它,不少詩歌來詠歎它,不少散文來鋪張它,連學習工科,平日對於《聖經》素少寓目的石心,也常常對我說:「我想尋找一區隔絕市囂,水木清華的地方,建築一所屋子,不和俗人接見。在那兒,你做夏娃,我便做亞當,豈不好嗎?」 石心的性格原是很孤僻的,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我卻頗愛熱鬧,雖也不喜交際,卻愛有幾個知心的朋友,互相往還,但對於塵囂,也同他一樣厭惡。因為我的祖父,都是由山野出來的,我也曾在鄉村生活過多少時候,我原完全是個自然的孩子啊! 石心因為職務的關係,住在上海。他每天到遠在二三十里外的工廠去工作。早晨六點鐘動身,晚上六點鐘才得回家,只有星期日方能自由。 他上工去後,我就把自己關閉在一個又深又窄的天井底,沉沉寂寂,度過我水樣的年華。偶然出門在馬路上散散步,眼睛裡所見的無非工廠煙囪裊裊上升的黑煙,耳朵裡所聽的無非是隆隆軋軋的電車和摩托卡。我渴想著我從前所愛的花、鳥、雲、陽光、綠野……但這些事物不但閃躲著,不和我的實際相接觸,連我的夢境裡都不來現一現,於是我的心靈,便漸漸陷於枯寂和煩悶之中了。 我曾讀過都德《磨房書札》,最愛《西簡先生的小羊》那一篇。咳,現在我也變成這小白羊了,它雖然被繫在芳草芊芊的圈子裡,受著主人百端愛撫,卻永遠翹望著那邊的崇山峻嶺,幻想著那垂枝的青松,清香的野桐花,銀色的瀑布,晚風染紫了的秋山,鼻子向著遙天,「咩!」「咩」發出一聲聲悠長的叫喚。 某年,即上海為五十年所未有的酷熱所燃燒之一年;某月,即秋聲和鴻雁同來之一月,我們由上海搬到蘇州城裡來了。 起先,石心接著蘇州東吳大學的聘書,請他為該大學理科主任,並允許由學校賃給我們屋子一所。那時我們並不知新屋是怎樣一個形式,想像那或是幾間平房,有一個數丈長寬的庭院,庭中或者還有一二株樹,少許的花草;不過這樣於我已經很好,我只要不再做天井底的蛙,耳畔不再聽見喧鬧的車馬聲,於願已足,住宅就說狹小一點,外邊曠闊清美的景物,是可以補償這個缺點的。吳城這個文化古城環境的幽靜,我也算聞名已久了,所以石心接到聘書之後,心裡尚在躊躇不決,我卻極力的慫恿。啊,西簡先生的小羊已經厭倦了柵和圈,它要毅然投向大自然的懷抱裡去了! 於是石心決定了赴蘇州教書的計劃。 我們的行李運去之後,石心先去佈置房子,我於第二天帶了些零雜用品離開了上海。 我雖然已在蘇州生活過,但對於東吳大學許給我們居住的屋子所在,卻弄不明白,我便到景海女師,請校長洛賓孫女士引導我去。 洛女士是美國人,性情極為和藹,見我來很高興;聽見石心也來蘇州教書,更為歡喜。她請我坐了,請出她朋友沙女士來陪我,又倒給我一杯冰檸檬水。兩個鐘頭在火車裡所受的暑熱,正使我焦渴呢,喝了那杯水,真感到甘露沁心般的爽快。 我談起請她引導去看新居的話,她說:「那屋子很好,我常想住而不可得,你們能夠得到這樣住所,運氣真不錯呀!」 「她們住在這樣精雅的屋子裡,還羨慕我們的住所,那末,那屋子一定不怎樣壞吧。」我心裡這樣想著。 喝完冰水後,她和沙女士引我走出學校,逆著剛才我走來的道路,沿著天賜莊河走了十分鐘,進了一堵牆,我們便落在一片大空場之中,場中只有一個小茅舍,余無別物。我正在疑惑,洛女士指著屋後一道矮牆和一叢森森的樹木對我說:「你們的屋子在這牆裡。」 推開板扉,裡面竟有一園,園裡有一座雖不精緻而極適宜於居住的雙幢屋子。 呀,這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走到屋前,石心聽見我們的聲音,含笑由屋中走出。洛女士和他寒暄了幾句話,便作別去了。 等她出了板扉,我就牽著石心的手,快樂得直跳起來,說道:「有這樣一個好園庭給我們住,我簡直做夢也沒有想到!」 我們牽著手在園裡團團走了一轉,這園的景物便都了然在心了。 園的面積,約有四畝大小,一座坐北朝南,半中半西的屋子,位置於園的後邊。屋之前面及左右,長廊團繞,夏季可以招納涼風,而冬天則可以在廊子上躺著軟椅負暄,這一點,可說是最中我意了。 這園的地勢頗低,而且園中雜樹蒙密,日光不易穿漏,地上常覺潮濕,所以屋子是架空的。它離地約有六七尺高,看去似乎是樓,其實並不是樓。屋子下面不能住人,只好堆煤,積柴,或者放置不用的傢具。 園中尚有一個丈許高的土墩,登其上,可以眺望牆外廣場中青青的草色,和東吳大學附近的那一雙秀麗的塔影。 園中的草似乎多時沒人來刈除了,高下雜亂地生長著。草裡纏糾著許多牽牛花和蔦蘿花,猩紅萬點,映掩淺黃濃綠間,畫出新秋的詩意。還有白的雛菊,黃的紅的大理花,繁星似的金錢菊,丹砂似的雞冠,都在荒園裡爭妍鬥艷。秋花不似春花:桃李的○華,牡丹芍葯的富麗,不過給人以溫馨之感,你想於溫馨之外,更領略一種清健的韻致,幽峭的情緒麼?那末,你應當認識秋花。 講到樹,最可愛的莫如那幾株榆樹了,樹幹臃腫醜怪,大皆合抱,有如圖畫中所畫的古木。青苔覆足,長春籐密密蒙蓋了一身,測其高壽,至少都在一兩百歲以上。西邊一株榆樹已經枯死了,紫籐花一株,攀附其根,蜿蜒而上,到了樹巔,忽又倒掛下來,變成渴蛟飲澗的姿勢。可惜未到春天,籐花還沒有開,不然,綠雲堆裡,香雪霏霏,手執一卷,坐於樹下,真如置身華嚴世界中呢。 有一株雙叉的榆樹最高。天空裡閒蕩的白雲,結著伴兒常在樹梢頭游來游去,樹兒伸出帶癭的突兀的瘦臂,向空奮晼A似乎想攫住它們,雲兒卻也乖巧,只不即不離地在樹頂上遊行,不和它的指端相觸;這樣撩撥得樹兒更加憤怒:臂伸得更長,好像要把青天抓破! 春風帶了新綠來,陽光又抱著樹枝接吻,老樹的心也溫柔了。它拋開了那些頑皮討厭的雲兒,也來和自然嬉戲了。你看,它有時童心發作,將清風招來密葉裡,整天縹緲地奏出仙樂般聲音。它又拚命使自己葉兒茂盛,蒼翠的顏色,好像一層層的綠波,我們的屋子便完全浸在空翠之中。在樹下仰頭一望,那一片明淨如雨後湖光的秋天,也幾乎看不見了。呀,天也給它們塗綠了。綠天深處,我們真個在綠天深處! 「這園子雖荒涼,卻富有野趣」,石心笑著對我說道,「要是隔壁沒有別人搬來,便也可以算做我們倆的地上樂園了啦!」 我沒回答他的話,只注視著那些大榆樹,眼前彷彿湧現了一個幻象。 杲杲秋陽,忽然變得眩目地強烈,似乎是赤道一帶的日光。滿園的樹木,也像經了魔杖的指點,全改了模樣:梧桐亭亭直上,變成熱帶的棕櫚,扇形大葉,動搖微風中,篩下滿地的日影。榆樹也化成參天拔地的大香木,滿樹綴著大朵的紅花,垂著纍纍如寶石如珊瑚的果實。空氣中香氣蓊勃,非檀非麝,聞之只令人陶然欲醉而已。 長尾的猴兒,在樹梢頭竄來竄去,輕捷如飛。有時用臂鉤著樹枝,將身子懸在空中,晃晃蕩蕩地打鞦韆頑耍。驕傲的孔雀,展開它們錦屏風般的大尾,帶著催眠的節拍,徐徐打旋,在向它們的情侶獻著慇勤。紅嘴綠毛的鸚鵡和各色各樣的珍禽異鳥,穿梭般在樹葉間飛來飛去,悠揚宛轉的歌聲使整個靜穆空間為之震顫。 樹下還有許多野獸呢,但它們都馴擾不驚,親睦無猜,像是一個家庭裡長大的。毛鬣壯麗的獅子卻抱著小綿羊睡覺。長頸鹿靜悄悄地在數丈高的樹梢,摘食新鮮葉兒,擺出一副哲學家的神氣。金錢豹和梅花鹿在林中競走。白象用鼻子汲取河水,仰天噴射,做出一股奇異的噴泉,引得河馬們,張開闊口,哈哈大笑。 這裡沒有所謂害人的東西,兇惡的鱷魚懶洋洋地躺在河邊,在做著它們的沙漠之夢。一條條紅綠斑斕的蛇,並不想噬人,也不想勸人偷吃什麼智慧之果,只悠閒地蟠繞樹上,有時也吱吱地唱著它們蛇的曲兒。那聲音悠長、幽抑,如洞簫之咽風。響尾蛇則搖著尾巴,發出咚咚的鼓聲,像是按和著節拍。 這裡的空氣,是鴻鎊開闢以來的清氣。它尚未經過鬧市紅塵的溷濁,也沒有經過潘都拉箱中蟲翅的擾亂,所以是這樣新鮮,這樣澄潔,包孕著永久的和平、快樂、和壯嚴燦爛的將來。 樹木深處,瀑布像月光般靜靜地瀉下。小溪兒帶著沿途野花野草的新消息,不知流到什麼地方去。朝陰夕暉,氣象變化,林中的光景,也就時刻不同:時而包裹在七色的虹霓光中,時而隱現於銀紗的薄霧裡…… 流泉之畔,隱約有一男一女在那裡閒步。這就是人類的元祖,天主用黃土摶成的人,地上樂園的管領者。………………………………… 「你又癡癡兒地在想什麼呢?我們的屋子還沒有收拾妥帖,進去吧。」石心用手在我肩上一拍,啊,一切的幻象都消失了,我們依然置身於這紅塵世界裡! 但是,世上哪有什麼真的幸福,我們又何妨就把這個庭院當做我們的地上樂園呢? 一切我們過去心靈上的創痕,一切時代的煩悶,一切將來世途上不可避免的苦惱,都請不要闖進這個樂園來,讓我們暫時做個和和平平的好夢。這不是什麼過奢的願望,我想命運之神是可以垂允的吧? 烏鴉,休吐你的不祥之言,畫眉快奏你的新婚之曲。 祝福,地上的樂園。祝福,園中的萬物。祝福,這綠天深處的雙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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