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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問他母親,假如他們來拆房子,房子會不會哭?小鳳說不會,她說房子不是人,所以不會哭。孩子又說,狗不是人,牛也不是人,那它們為什麼會哭?小鳳有點不耐煩,她說,狗和牛是動物,不是告訴你了嗎,房子就是房子,它不會哭!漢明刷牙的時候妻子已經帶著孩子出門了,他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房子會不會哭?房子怎麼不會哭?漢明想不過是你聽不見罷了。牙膏沫落在水池裡,落在兩根菠菜葉子上。漢明把菠菜葉子撈出來,扔在垃圾桶裡,然後他決定把水池刷一遍。他找到了鋼絲球,看見裡面埋伏著一隻幼小的蟑螂,漢明罵了句髒話,與此同時他非常麻利地弄死了那隻小蟑螂。這幾天來誰也不願意打掃衛生了。漢明厭惡地環顧著污跡斑斑的水池。牆壁和浴缸,他決定放棄,就讓它髒吧,愛怎麼髒就怎麼髒,反正要拆遷了,髒也好,乾淨也好,反正住不了幾天了。 漢明把鋼絲球扔出了窗外。窗外吵吵嚷嚷的,空地上停著一輛東風牌貨車,一群來自搬家公司的農民工們正在往車上抬一樣樣傢具。是一樓的老錢在搬家。老錢穿著西裝抽著香煙站在那裡,袖手旁觀。拆遷通知才發下來沒幾天,就有人在搬家了。漢明沒想到老錢的動作這麼快。 老錢你往哪兒搬?漢明扯著嗓子喊起來。 老錢回頭看了看漢明,他聽見他的問題了,但他裝聾作啞。漢明看見老錢咧開兩片厚實的嘴唇,衝他笑了笑。老錢就是不肯說出他的去處。 保密?漢明搖了搖頭,他說,這種人,喘口氣都鬼頭鬼腦的,活著幹什麼? 漢明看見花壇裡堆著老錢家的一些破爛,都用紙盒裝著,有意思的是那些紙盒,幾乎是市場上時髦營養品的博覽會。人參蜂王漿,田七花粉口服液。太太口服液。螺旋藻。螺旋藻是什麼東西?漢明一直沒弄清楚。漢明想不管是什麼東西,反正是補身子的,反正是別人送的禮品,不花錢的東西,老錢就拚命地喝,怪不得喝得滿面紅光的。漢明數了數那些紙盒,一共有八隻,他不由得有點愕然,老錢這狗東西,喝下去這麼多營養品是想幹什麼呀?再怎麼喝,也活不到一百三十歲嘛。 東風牌貨車很快離開了這幢破舊的老工房,許多灰塵像蟲子似的迎著早晨的光線飛進漢明家的窗內。漢明關上了窗子,灰塵以及貨車的引擎聲被隔斷了,漢明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家,他覺得心慌意亂。幾天來他一直心慌意亂。房子很快就要拆了,可他還不知道他們家的過渡房在哪裡。 小鳳每天下班回家都會帶來房子的消息。這回沒事了,小鳳用一種如釋重負的口氣向漢明描述房子所處的地理位置,她說,這回沒事了,是我大表姐的房子,他們一家人出國了。住在布市街比這兒還方便呢,出門就是菜場,拐個彎就是幼兒園。漢明對小鳳說,你姑媽家答應讓我們住了嗎?小鳳說,我沒找到她,她怎麼會不答應呢?她是我姑媽呀!漢明立刻冷笑了一聲說,空歡喜一場,你等著瞧吧。 漢明對事情的悲觀的猜測總是得到一次次的印證。布市街的那處房子也一樣,那處房子其實早就租出去了。所有的理想的過渡房似乎都蓋在小鳳的嘴裡,漢明有一次嘻笑著走到小鳳面前說,讓我看看你的嘴。小鳳不知道他的意圖,她說,你發神經呀,我的嘴有什麼可看的?漢明用雙手把妻子緊閉的嘴唇拉開,朝裡面看了看,說,你的嘴裡蓋了這麼多房啊?漢明做出這個動作後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惡毒,他想做點什麼補救措施已經來不及了,小鳳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朝他砸來,漢明躲開了,大聲說,我開玩笑的!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小鳳放聲大哭起來,小風邊哭邊說,我不管了,我住到我媽那兒去,孩子也住那兒,我們反正有地方住,你住垃圾箱我也不管了! 事實上離開了小鳳事情就變得更加棘手,漢明是外地人,在這個城市裡無親無故。漢明單位裡也有人遇到拆遷的麻煩,他們罵罵咧咧的煩躁了幾天,最後就安靜了,最後他們都找到了過渡的房子。漢明很羨慕他們的社會關係,都說魚有魚路,蝦有蝦路,漢明也算個幹部,就是沒有路。 那天夜裡漢明肚子不舒服,上了三次廁所卻沒有收穫,他乾脆就憤怒地坐在馬桶上不起來了。他知道這幾天火氣太大,大概是便秘了。漢明在燈光下細細打量這個狹小而零亂的家,這個家像一堆積木玩具,你張開手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它櫓掉了。漢明坐在那兒,用手指敲打著馬桶的邊沿,他知道就是敲出了音樂他還是拉不出來,他只是想敲一樣東西。房子會不會哭?房子怎麼哭都沒有用了。漢明覺得有點奇怪,一個家,說沒有就要沒有了。早知道這樣,他何苦在前年夏天將廁所的地面鋪上馬賽克,牆上的白瓷磚貼了一米高,花了那麼多錢不說,那些活都是他一個人幹的,天天泡在臭汗裡,最後屁股上都長滿了痱子。敲。漢明很想敲。他看見窗台上放著一把鎯頭,那正是他想抓的東西。敲。漢明開始敲腳底下的馬賽克,他聽見鎯頭敲出的聲音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不管它,敲。彩色的地面終於出現了裂縫,漢明調整了一下他的坐姿,繼續敲。一塊馬賽克的碎渣飛了起來,漢明的心情稍稍地好了一些。漢明弄出的聲音太響了,樓下有人嚷嚷起來,漢明,深更半夜的你在敲什麼?漢明放下了鎯頭,他並不是個不守公德的人,不讓敲就不敲,他想只要他想敲,夜裡不讓敲可以在白天敲,白天敲誰也管不著。 拆遷辦公室就設在街角的雜貨店裡。漢明騎車從那兒經過的時候看見辦公室的人圍在一起打撲克,他跳下車走了進去。你們在打牌?漢明的聲音聽來很唐突,而且充滿敵意。他叉著腰站在人群邊上,看著桌上的一堆撲克。你們在賭博吧?漢明又說了一句,還是沒有人搭理他,也沒有人注意到漢明古怪的臉色,姓張的副主任認識漢明,他對漢明說,你們家準備哪天搬?漢明也不理他,他只是惡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然後一轉身離開了雜貨店,漢明一腳踢翻了門邊的椅子,但即使是這樣,也沒有人朝他多看一眼。 漢明覺得那幫人不應該打撲克,雖說拆遷不是他們的罪過,可別人在水裡,他們在岸上,在岸上的人也不應該打撲克,他們為什麼不肯來幫你一把?他們說,自行過渡,什麼狗屁自行過渡?自行過渡就是什麼都不管,只管拆你的房子。這不公平,漢明想他們就是嘴上一套做做樣子也行呀,可他們卻在那裡打撲克。 深秋的街道上灑著稀薄的陽光,街頭上到處飄蕩著一種香甜的焦糊味,漢明知道那是糖炒栗子的香味,那是小鳳最愛吃的東西。漢明沿途不停地下車,觀察栗子的成色,打聽價格,最後他買了,買了一斤三兩。一包栗子捧在手上還是熱的。買給她吃,小鳳不一定領情,她經常埋怨他買的東西不好。這沒什麼,漢明就喜歡替妻子買吃的,即使兩個人昨天剛剛幹了一仗。漢明騎車往岳母家的方向而去,自行車在他的身體下面懶洋洋地呻吟著,我不去,我不去,每當他去岳母家,他總會聽見他的自行車發出這樣的抗議。座墊下的彈簧說,我不去,車把上的軸珠說,我不去,連輪子上的幅條也在抗議,我不去。漢明想,我也不想去,可我他媽的有什麼辦法?誰讓小鳳是那家人的女兒呢?誰讓小鳳有個世上最勢利的媽呢,誰讓小鳳有個自以為是的哥哥呢,他們看不起漢生,他們認為小鳳嫁給他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他們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們,漢生就是這樣想的。什麼玩意兒?他哥哥裝出一付成功人士的樣子,冬天毛衣裡面還襯一個假領呢,他的領帶也是地攤上買的,十塊錢三條。漢生想,他們看見我就煩,難道我就喜歡看見他們嗎?漢生想起有一天他對小鳳說,小鳳,你要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就好了。小鳳差點給了他一個耳光,她以為漢生是在罵人,其實漢生無意罵人,那不過是他的一個荒誕的願望罷了。 小鳳不在,她帶著孩子去同學家串門了。該在的都不在,不該在的都在,岳母和大舅子蹲在地上合作,擦洗剛剛卸下的脫排油煙機。漢生後悔沒有馬上就走,後悔自己多嘴,他說,油煙機還自己洗?現在都讓人上門來洗,十塊錢夠了。大勇子瞥了他一眼,冷笑著說,你的口氣不小,你一天掙幾塊錢?漢生也不理他,他把那包栗子放到小鳳母子和岳母共用的房間裡,他看見孩子的玩具扔在床上,一隻鈴鼓,一隻長毛絨的猴子,漢生就拿起鈴鼓搖了幾下。然後他聽見了岳母的聲音。 漢生呀,過渡房找到了沒有? 漢生又搖了一下鈴鼓,他說,不是在找嗎? 在哪兒?過渡房在哪兒? 什麼在哪兒? 什麼什麼在哪兒?我問你房子在哪兒。 不是告訴你還在找嗎,沒找到呢,怎麼知道在哪兒? 是小鳳在找還是你在找? 我們都在找。 你也在找?就算你也在找。這事要是攤到我頭上都要急得上梁了,你倒好,沒事人似的,你在敲什麼?敲得人心煩。 我也煩。煩有什麼用?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放心,不會住到街上去的。 我看不一定,像你們這種樣子!我看我還是先把陽台收拾出來吧,實在沒辦法,你就住到陽台上去吧。 漢生不接受這份好意,他把鈴鼓扔在床上,說,誰愛住陽台誰住,我不住陽台。我為什麼要住陽台? 你不住陽台,你想住別墅?你的別墅在哪兒? 話說著說著就不對了。漢生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間,從地上的一堆油煙機零件上跨過去。他聽見大舅子鼻孔裡發出一種輕蔑的聲音,大舅子說,你是知道世面的人,怎麼不到房產中介公司去?那兒什麼樣的房子都有,要什麼房子有什麼房子。漢生對他的這種提議似乎早有準備,他走到大門邊說,這還用你告訴我?我正準備去呢。 漢生走到門外,聽見岳母對大舅子嚷起來,你出的什麼餿主意?那都是騙錢的公司,租一個小套要一千多塊呀!漢生笑了笑,他對著防盜門說,一千多塊算什麼?小意思。 漢生覺得自己的臉皮很厚,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這幾年說話為什麼沒臉沒皮的。一千多塊算什麼?是他們兩口子一個月的收入呀,穿衣吃飯全靠那一千多塊,他就是發了瘋也不會拿一千多塊去租房,換句話說,假如有人願意化一千多塊租他的房子,他情願住在街上。漢生想起前幾天他去中介公司時那個禿子充滿憐憫的眼神,他說,沒有你要的那種房子呀,我勸你一句,還是跟自家人擠一擠吧,中國人不能那麼嬌氣。漢生想那個禿子完全是廢話連篇,誰嬌氣了?他不過就是不願意和岳母大舅子住在一起,怎麼是嬌氣呢?他不知道那禿子是怎麼看出來他的生意談不成的,禿子先問,老闆在哪兒發財?他就說,我不是老闆,我在環保局工作。他覺得沒有說錯什麼,沒想到那禿子緊接著就說了那通廢話。漢生最恨的就是別人這樣看低他,所以漢生走出中介公司時對禿子說,你這是什麼中介公司?一台電話,一個屁屁機,你這兒能中介出個什麼好房子?我要四室一廳的特大套,你有嗎? 這個城市到處都在大興土木,漢生經過一個工地時,看見廢墟上聳立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廣告牌上畫著一幢淡藍色的有玻璃幕牆的大廈。漢生停下車研究了一會兒,旁邊有個人也在看那幅廣告,漢生就上前搭訕,這房子不錯吧?那個人愣了一下,說,當然不錯。漢生又問,這麼好的房子,你能住進去嗎?那個人斜睨著漢生,說,我住不進去,那你能住進去了?漢生朗聲笑了起來,說,我怎麼不能住,是我們單位投資蓋的樓嘛。漢生用手指著廣告上的幾扇窗戶,喏,這個單元看見了嗎?三百平米!漢生說,三百平米,我已經買下了。 那個人將信將疑地看著漢生,漢生不等他提出問題,騎上車一溜煙地走了,一路上漢生想起那個人的表情就想笑,漢生知道自己也很可笑,這是什麼意思?漢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吹牛不上稅,臉皮這麼厚。 找到鐵路橋下面的那所房子,靠的還是小鳳。房主是小鳳的一個熟人的熟人。熟人陪著他們夫婦穿過鐵路橋去看那所房子,繞過一個臭哄哄的公共廁所時,熟人用手帕摀住鼻子,一邊安慰他們說,沒關係的,老邱家聞不到的,只要不起西風,肯定聞不到。漢生說,聞得到也沒關係,反正我聞不著,我有鼻炎,這鼻炎到這兒還派上用處了。小鳳說,我也不怕臭,咳,急死人的事情,只要房子合適價格合適,管不了這些了。 一個男人一邊扣著褲子一邊從廁所裡衝出來,下巴夾著一份報紙。熟人眼睛一亮,叫起來,太巧了,老邱你在這兒!原來那個人就是老邱。漢生站住看著他,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穿一件長及膝蓋的藍色工裝,臉色緋紅,像是剛剛喝過酒的樣子,他的反應好像比較遲鈍,手忙腳亂地用衣服蓋好褲子,下巴仍然夾著報紙,他打量人的樣子因此有點兇惡。漢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聽見老邱說,來了?然後就兀自朝前面走,嘴裡又咕嚕了一聲,來吧。 熟人在小鳳耳邊耳語道,他的脾氣有點怪,不過人是個好人。小鳳一個勁地點頭,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漢生,漢生從她的眼神裡可以察覺到她心裡在嘀咕,小鳳這樣的女人,不怕強盜不怕賊,怕的就是與怪人打交道。漢生沒有表示什麼,他擠到熟人和小鳳之間,輕輕說,人怪不怕,只要談事情痛快就行了。 也是一套單元房,七十年代的建築,沒有衛生間。老邱這個家的面貌使進了門的三個人感到震驚,幾乎所有的空間都被雜物所佔據了,主要是堆得像小山似的破舊的電視機和收錄機,地上扔著許多工具和叫不出名字的五金零件,還有兩隻舊木板箱用黃帆布蓋著,擱在唯一的一張木床和牆壁之間。熟人也是第一次進老邱的家,她在房子四處觀察了一番,用一種近乎譴責的語氣說,老邱,你這家也該收拾一下了,就像一個狗窩呀。 老邱朝熟人翻了翻眼睛,想說什麼又沒說,轉過臉來問漢生,說,要喝茶嗎?漢生沒來得及回答,小鳳搶先說,不喝,不客氣,我們剛剛在家喝過的。老邱似乎能預料到小鳳的回答,他說,那就坐,我沒沙發,只有小板凳,你們就坐小板凳吧。老邱伸手抹去了兩隻小板凳上的灰塵,還有一隻,他侷促地說,我到廚房搬去。 趁老邱去廚房的時機熟人和夫婦倆交流了一下眼神,漢生笑了笑,說,房子可以收拾,先談談再說。漢生的心情似乎與兩個女的不同,他踮著腳張望堆在最上端的一台電視機,呵,是七幾年的電視機,快成古董啦。漢生不知道為什麼進了老邱家心情會這麼輕鬆,他站在板凳上,用手去摸那台電視機的開關,沒有夠著,一回頭發現老邱正瞪著他的手,漢生就跳了下來,他說,老邱你是專門修電視機的? 什麼都修。老邱說,凡是家用電器,我都能修。 老邱手巧。熟人說,前幾年離開單位開的電器修理部,要不是這裡地段冷僻,沒準已經發大財了。 開半年就關門了。老邱輕描淡寫地說。 那你,那你現在在哪兒發財?漢生從房屋中介公司裡學來的這句話脫口而出,話音未落他就意識到這句話說得不合適,他看見老邱的眼神裡掠過一團怒火。 發財,哼,發財?老邱逼視著漢生,中國十二億人,輪得到我發財嗎?我看也輪不到你,發財,發財,我沒這個機會,不過我也餓不死,我有手藝,什麼時候都餓不死。 熟人在一邊打圓場,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老邱馬上要出國了,要不然也不會把房子租出去。 提到這事老邱突然有點靦腆起來,他說,其實也不是出國,是勞務技術輸出,他們看上了我的這點技術。是去柬埔寨。 柬埔寨也是外國,怎麼不是出國?熟人說。 束埔寨在打仗吧?小鳳說,為什麼不去泰國?聽說泰國很好玩。 打仗關老邱什麼事?就算打仗,見識一下真槍真炮的也不錯。漢生說,再說老邱在柬埔寨也算外賓,人家有外交豁免權,誰敢碰他一根毫毛? 漢生記得就是關於柬埔寨的話題使他們與老邱之間的氣氛慢慢融洽起來,之後他們就切入了正題,正如漢生所想像的那樣,怪人有怪人的可愛之處,他不斤斤計較,他只要三百塊錢。漢生心裡暗暗地想,這肯定是本市最便宜的租金了,但不知怎麼,嘴裡說的話卻不是那個意思,他說,我最討厭討價還價的,小家子氣,就按你說的辦。漢生看了看小鳳,小鳳估計是被這個低廉的租金打動了,她附在熟人的耳朵邊說,你說得對,他真的是個好人。 他們臨出門的時候向老邱打聽他出國的日子,老邱抓著耳朵說,說不好,我等他們通知。又反問漢生,你們準備哪天搬?漢生說,很急,我們恨不得明天就搬。老邱說,明天不行,明天怎麼行?漢生笑起來,說,開個玩笑的,我這個人沒心沒肺,你別見怪。老邱說,開玩笑好,開玩笑好,說著他猶豫了一下,突然把手伸到門後去摸出了一把鑰匙,他說,這樣吧,你十號左右到我家來一趟,我要是不在家,就說明我走了,你們就可以搬了。 漢生沒想到奔波了好多大的麻煩事,到老邱這裡便有了一個如此圓滿的結果。出了門小風追著他叮囑,鑰匙,鑰匙放好了嗎?漢生掏出口袋裡的錢包,向小鳳晃了晃,他已經把老邱的鑰匙放進自己的錢包裡了。漢生說,美中不足,上廁所麻煩。小鳳說,只好用痰盂了。三百塊錢的房租,我們不能要求太高。 星期五的下午,漢生在單位裡怎麼也坐不住,他對領導說他要去看房子,看了就不回來了。這一個月來,漢生隔三差五地請假看房子,領導通情達理,沒房子給下屬過渡,就只好讓他丟下工作去忙房子的事。漢生請假的時候總是義正辭嚴光明磊落的,好像他請假是應該的,領導就是對這一點很有看法,所以他丟了一句話給漢生,你這房子哪天能看完呀?過渡不過是過渡,隨便找個房子過渡一下嘛。漢生就說,隨便過渡也得是個房子,要不你把你兒子那套房借我吧,他結婚還早呢,我付房租,我們誰也不虧。領導的臉立刻沉下來了,很明顯他認為漢生在含沙射影,漢生確實是在含沙射影,可是他偏偏要裝作沒這個意思,他走上去沒大沒小地在領導肩上拍了一下,開玩笑的,你別當真,漢生說,你兒子那房借我我還看不上呢,那麼小,怎麼住? 正好是約定的十號,漢生騎車朝鐵路橋飛馳而去。這次他順便測試了一下從單位到老邱家的時間,三十分鐘,他上班的距離是遠了點,但是小鳳上班近多了,這就是好事。漢生來到老邱家的門前,看見門縫裡塞著一堆減價傢具的宣傳品。他不在,他走了,他去柬埔寨了。漢生腦子裡飛快地閃過這個念頭,他的心砰砰地跳起來,一種喜悅的預感使他開鎖的動作有點荒亂,他知道鑰匙是對的,卻打不開那扇門。樓上下來一個提著塑料籃的女人,她站在樓梯上,警惕地盯著漢生。漢生向她晃了晃鑰匙,說,老邱給我的鑰匙。那個女人不說話,仍然站著,監視著漢生。漢生又問,老邱走了嗎?那個女人搖了搖頭,誰知道他?她這麼說了一句,仍然站在漢生身邊看他開鎖。漢生有點惱火,他說,我不是小偷,你看我的樣子像小偷嗎?那女人終於放棄了對漢生的監視,慢慢地走出門洞,漢生聽見她鼻孔裡哼了一聲,她說,是不是小偷看不出來,小偷臉上又不寫字。 漢生想這女人腦子有毛病,怎麼會把他當成小偷呢?他朝她的背影做了個猥褻的動作,正在這時候,門鎖被打開了。裡面很黑,漢生拉了下燈繩,燈卻不亮,漢生想,這個老邱,還是修家用電器的呢,家裡的燈都不亮。漢生奇怪自己為什麼躡手躡腳的,這種樣子確實有點像小偷。他明明知道老邱不在家,但他好像害怕老邱會從哪裡冒出來。漢生發現老邱的床上凌亂不堪,被子沒有疊,枕頭上堆著一些衣物,棉毛衫的一隻袖子裂了一個大口子,襯褲也破了幾個洞,好像長了些眼睛出來。漢生隨手把那些衣物塞到枕頭下面,他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受,慶幸自己不是一個像老邱這樣的單身漢。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對老邱的看法,老邱大概是他認識的最懶惰的男人,漢生想,即使他不結婚不成家,也絕不會混到老邱這種地步。 漢生一時不敢肯定老邱是否已經走了,他想老邱如果走了至少應該給他留一張條子,至少也應該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一下。漢生這麼想著,一抬頭看見了牆上貼著一張電費單據,單據上用圓珠筆寫了一行很大的字:十一月收水費,去三0一拿帳本!! 事實上是這行字使漢生確信老邱已經走人,漢生看著兩個感歎號嘿嘿地笑著,他想這老邱真是個怪人,留個便條也怪,什麼話也沒有,就惦記著收水費的事。漢生去廚房洗手,看見水池和煤氣灶具都積滿了棕黃色的污垢,漢生是個愛乾淨的人,他就是不能忍受吃飯洗臉的地方有這樣那樣的污垢。他找到了半瓶潔廁靈,又從水池下找到一個板刷,然後他就開始打掃衛生了。漢生想反正是要打掃,不如現在就動手。 漢生做起事情來很細緻也很徹底,他清洗完廚房後首先想到的是把老邱那張床拆掉,他幫同事們搬過家,有經驗了,房間越空搬家越容易。漢生後來就開始拆老邱的床。地上反正到處是工具,漢生敲敲打打地忙了一會兒,那張式樣笨重的木床便散了架。拆床的時候他聽見門外有動靜,好像誰在推門,等他走過去把門打開,那個人又不見了,漢生猜是剛才那個樓上的女人。 搬家那天下著濛濛細雨,炮仗沒有放響,小鳳的母親不怪天氣,卻怪漢生放得不認真。漢生裝作沒有聽見岳母的嘮叨,他才不管什麼開門炮關門炮呢,他忙得團團轉,幫忙搬家的除了兩個同事,剩下的都是從附近建築工地上找來的民工,他們搬東西毛手毛腳的,漢生才不管炮仗能不能放響,他擔心的是那些民工碰壞了他的東西。 人和傢具電器一下子就來到了老邱的家裡。一個家,一下子就從市中心遷到了鐵路橋邊,漢生覺得這事情有點奇怪,可是他沒時間去深究這事情到底怪在什麼地方。他要指揮那群民工把東西安置好。漢生注意到被他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地上有兩個煙蒂,他想那天不是掃乾淨了嗎,從哪兒來的兩個煙蒂?可是漢生沒時間深究煙蒂的來歷。他要指揮別人把一個家重新安置一遍。他記得卡車來到樓前的時候好多人從窗口探出頭來看,漢生覺得他應該向這些新鄰居揮手示意,可是漢生顧不上這一套了,他必須趁雨下大以前把這個新家安頓好。 雨下大的時候卡車也走了。只剩下夫婦兩人站在一堆紙箱和包裹之間。漢生對小鳳說,你歇口氣,別著急,我怕你累著,又扁桃腺發炎。小鳳摸了摸喉嚨說,已經發炎了。她坐在一隻包裹上,抬頭看著老邱留在屋裡的那堆舊電視機,說,討厭,這堆破東西他還捨不得扔,多佔地方。漢生說,這是他的寶貝,不敢替他扔,反正我們是過渡嘛,擠就擠一點吧。小鳳突然又笑起來,說,這個老邱,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在柬埔寨!怎麼想起來去柬埔寨的?漢生說,這有什麼奇怪的?老邱到柬埔寨,珠珠去美國,李平去俄羅斯,這叫各就各位,物有所值。小鳳說,哪天我們也出國該去哪兒?漢生想了想,說,馬來西亞,要不印度尼西亞吧。小鳳說,都沒意思,我才不去。漢生說,你就謙虛一點吧,印度尼西亞怎麼啦?那都是發展中國家,我們不也就是個發展中國家嗎? 雨聲漸漸地響亮起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泥腥味。夫婦倆開始搭他們的床。一切還算順利。把白底草莓圖案的床單鋪上去,把兩個海綿枕頭並排放好,把一條曬過的被子放在床的中央,一個家的基本設施就完成了。一切順利,炮仗有沒有炸響根本不是問題。漢生的心情很好,他看見小鳳忙著把衣服往櫃子裡塞,就過去擋著櫃子的門,說,先別管這些事,我們睡一會兒。小鳳從漢生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企圖,她瞪了漢生一眼,你瘋了?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你還有這份閒情。漢生說,我們有多久沒在一起睡了?我都忘了你衣服裡面是什麼樣了。小鳳噗哧笑了起來,朝窗外看了看,說,你不累?漢生說,剛才還覺得累,也他媽的怪了,床一鋪好就不累了。 夫婦倆後來就鑽在被子裡聽窗外的雨聲,還有火車從鐵路橋駛過的轟隆隆的聲響。小風像一隻貓似的在漢生懷裡睡著了,而且還輕輕地打著呼嚕,漢生從妻子的頭髮上摘下一朵來歷不明的棉絮,在她的鼻尖上親了一下。漢生突然覺得自己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以後。漢生先是發現他的自行車輪胎被人扎破了,平均三天扎破一次,剛剛補好胎,又扎破了。鐵路橋下修車鋪的人看見漢生就笑,他說,要是人人的自行車都像你的一樣,我就發財了。漢生知道是有人在與他搗亂,只是搗亂者那種瘋狂的情緒讓他摸不著頭腦,他初來乍到,與鄰居們雖談不上什麼感情,但是也沒得罪過誰,漢生怎麼也想不通這個問題。起初他以為是樓上的小男孩干的,小男孩上學放學的時候他還埋伏在暗處監視過,結果證明小男孩是清白的。漢生怎麼也想不通這個問題,扎一次兩次就算了,怎麼沒完沒了呢?他不知道是誰幹的。自行車對於漢生來說很重要,漢生沒辦法,有一天他站在樓前向著樓上罵了一通髒話,罵完了就把自行車搬到前面鐵路宿舍的車棚裡去了。 一個月以後還出了更怪的事。那天漢生在辦公室接到小鳳的電話,小鳳的聲音驚慌失措的,她說,你快回來,我們家失竊了。漢生不相信,他說,是哪個沒眼力的小偷,偷到我們家去了,我們家的存折細軟不是都放在你媽家嗎?小鳳說,不是我們家的東西,是老邱的破電視機,讓偷去了兩台!漢生放下電話就覺得事情有點蹊蹺。等他趕回家,看見小鳳已經把戶籍警叫到了家裡。戶籍警也說這小偷奇怪,怎麼不偷音響,偏偏去偷那兩台不值錢的破電視機。小鳳說,偷了我家的音響倒沒什麼,這破電視機是房東家的,我們租他的房子,把人家的東西弄沒了,說不清楚呀。漢生就覺得事情蹊蹺,他在屋裡四處察看了一番,說,不像小偷,像內賊。小鳳叫起來,你胡說些什麼?誰是內賊?難道是我偷了那兩台破爛?漢生說,我沒說你,也許是老邱。小鳳說,又胡說,老邱在柬埔寨呢,你是說他回來了?那怎麼可能?他回來住哪兒?他肯定要來見我們。漢生眨巴著眼睛,也覺得自己的分析站不住腳,乾脆就不分析了。他問戶籍警,這地方的居民素質很差吧?戶籍警說,你指哪方面?漢生一時沒了詞,素質,綜合素質,他說,我是說綜合素質。戶籍警說,用不著綜合,這地方跟哪兒都差不多,殺人放火的事一年一次,小偷小摸損人利己的事一天好幾次。 失竊的事情不了了之,不過是在派出所的工作日記上掛了個號。漢生沒有去追究結果,他想等到老邱哪天回來賠他點錢就算了。他估計兩台破電視機最多也就值個一百塊錢,這筆錢就算破財消災。漢生對小鳳說,這種地方,看什麼什麼不順眼,好在是過渡,熬過這一年,我們就可以住上自己的兩室一廳啦。 漢生沒想到他的自行車搬了地方還會繼續遭殃。那個神秘的人跟蹤追擊,竟然把新換的兩隻輪胎,從外胎到內胎一一攔腰切開了!漢生那天怒火萬丈,他扛著自行車走到修車鋪子前,對修車的人說,這是最後一次了,我要是不把那人找出來,我就是烏龜王八蛋! 小鳳也氣壞了,小風氣得尖叫起來,抓住他,王八蛋!事實上漢生的領導同意他請假也是小鳳的功勞,小鳳說她肚子里長了一個瘤,必須檢查出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小鳳說漢生要請假三天陪他去上海看病。漢生的領導通情達理,他說,人命關天的事,是得檢查得細一點,三天來不及五天也行,他那堆事我替他做。領導在單位裡聽漢生提起過自行車的事,但他不知道漢生請假是為了這種事情。 幸虧領導多給了兩天的假期。漢生埋伏了五天才找到了那個人,他是在第五天發現那個人的,漢生後來和領導的關係非常融洽,這當然都是後話了。 漢生記得那五天的心情,他蹲在鐵路宿舍的車棚裡,蹲在一輛三輪車的後面,選擇這個地形也是迫不得已,整個車棚沒有更隱蔽的地方供他藏身。他預先想像過這次埋伏的過程會很漫長,因此他還帶了一本《天龍八部》,那是他春節時候買的,一直看得斷斷續續的,沒想到現在倒有了機會。小鳳怕他冷,讓他帶著女兒的小熱水袋,漢生沒要,除了書,漢生還帶了一隻保溫杯,為了保持一定的精力,他破例讓小鳳在杯子裡放了幾根人參鬚子。 事先漢生估計過那個人作案的時間,一早一晚,不會錯的,因為只有這兩段時間他的自行車在車棚裡。曾經有幾個鐵路宿舍的人發現三輪車後面的漢生,他們想盤問漢生,漢生從口袋裡拿出他的工作證朝他們亮一亮,說,我執行任務,別跟我說話。那些人就乖乖地走了。漢生為自己的應變能力感到得意。中午回去休息的時候他向小鳳談起這件事情笑個不停,他說,這些人,我也弄不明白,既然沒犯罪,為什麼見到公安就怕,你沒見他們那樣子,推著車就溜,也不打聽打聽我辦的是什麼案子。 漢生在車棚裡埋伏的第三天一口氣看去了半本書。他覺得奇怪,好像把正事給忘了,一口氣看去半本書,說明他的心思不在那個人身上。車棚裡安靜極了,不知誰家的一隻老母雞搖搖擺擺地闖進來,在車棚里拉了一泡屎,又搖搖擺擺地走了。漢生突然笑起來,漢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守在這裡等一個敵人,但他對那個敵人充滿了好奇,只有好奇,已經沒有多少憤怒了。現在他不再想著抓到那個人以後如何教訓他,他只想那個人能早點出現,他出現了,他的一件事情也就做完了。 是第五天的早晨,車棚外面刮著強勁的北風,漢生看見一個穿棉大衣的人向車棚裡走來。首先是那件棉大衣引起了漢生的注意,雖然天氣變冷了,但是這季節不至於穿棉大衣,更令人警惕的是他還戴了一隻大口罩!來了,你他媽的總算來了。漢生想壞人真的是有壞人的打扮。漢生在三輪車後面呼呼地喘著粗氣,他害怕那個人會發現他。那個人來了,那個人一直目不旁視,他徑直走到漢生的自行車前,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螺絲刀。漢生屏住氣按兵不動,他要等到他動手才能出擊,否則就抓不到證據。他看見那個人用螺絲刀點著輪胎,好像在挑選最完美的落點,漢生看出來他是在猶豫,為什麼不動手了?漢生想你這個混帳傢伙還磨蹭什麼?快動手呀,你動手我才能抓你。可是那個人突然歎了一口氣,然後他把螺絲刀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裡。漢生不知道他為什麼半途而廢,緊接著他看見那個人做出了更奇怪的舉動,他從旁邊一輛自行車座墊下抽出一塊抹布,開始擦拭漢生的自行車,漢生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在這時那人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摘下了臉上的大口罩,也就在這時漢生發出了那聲石破天驚的狂叫。 那個人是老邱! 漢生記得老邱像一個賊似的拚命跑,他在後面拚命地追,一直追到鐵路橋的路坡那裡,老邱終於跑不動了,他一屁股坐在水泥台階上,用一種負隅頑抗的眼神盯著漢生,那樣的眼神使漢生感到吃驚,充滿了絕望和憤怒。 老邱你回來了?漢生懵頭懵腦追過去,他在老邱身邊坐下時還擰了自己一把,手腕上的痛感告訴他,這不是一個夢,這是真的,他守候了五天,抓住的人是老邱。就是老邱。漢生嘿嘿地傻笑,嘴裡不停地說,老邱,原來是你,原來是你。 老邱搖了搖頭,不說話,他好像不願意和漢生說話。 才一個多月,你就回來了?漢生說,這是怎麼回事?老邱你把我搞糊塗了。 我沒去。我沒去成。老邱又打了個噴嚏,用大衣袖子擦著鼻子說,我根本就沒走。 你沒走,那你在哪兒?漢生疑惑地看著他,說,你沒走?怎麼會沒走呢?這不可能,那你這些日子在哪兒? 問你呀,你說我這些日子在哪兒?老邱說,你把我的床拆了,你把我的家佔了,你讓我住哪兒去? 誤會了,天大的誤會。漢生忍不住地想笑,他說,我以為你走了嘛,我還看見你在牆上給我留的條子呢,讓我記得交水費。 那不是留給你的!老邱說,是提醒我自己的條子,我老是忘了收水費,你也算個有文化的人,怎麼這樣不動腦筋,我要是真走了不會打電話通知你?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你的書念到肛門裡去了? 我看你的腦子也有問題,漢生說,既然沒走,為什麼不跟我們說清楚?為什麼像個賊一樣躲著我們呢。 老邱沉默了一會兒,他掏出螺絲刀在地上劃了一些三角,又劃了幾個正方形,他說,我看你們著急,你們這麼急,我想就成全你們算了,你們是一家人,我反正只有一個人,我就住到我姐姐家去了。我就住在儲藏室裡呀,老邱說著情緒又激動起來,就像住一隻箱子,就像一隻貓,就像一條狗! 儲藏室大不大?有沒有兩平方?有的儲藏室可以睡三個人呢。漢生注意到老邱的臉色不好,就換了話題,問,你姐姐家在哪兒?離這兒近嗎? 老邱沒有回答漢生的這個問題,他說,想想就憋氣,我做好人你們也不領情,我回去過幾次,有一次差點就把你們的床拆了,想想又忍住了,你們是一家人,我就一個人,就成全你們吧。 我猜就是你,當時就是不敢相信。漢生說,那兩台破電視機是你拿走的吧? 我沒事做!老邱對漢生瞪著眼睛說,睡那只箱子睡不著,我就把手電筒掛在頭上修電視機,我問你那是什麼滋味?你不知道!沒了家是什麼滋味!你不知道我姐夫那張臭嘴,他說的那些話能噎死你,好像我是為了錢,我為了三百塊錢,把家讓給別人嗎,你摸著良心說,我是為了錢嗎? 不是不是為了錢。漢生說,老邱你是個好人,我們都覺得你是個大好人。 你也別給我下蒙汗藥,我知道錢是好東西,老邱說,我也為錢,但不是光為了錢。光為了錢把家讓給你們,那就不是三百塊錢的事了,主要要怪李春生那狗雜種,說得好好的十號出國,結果全是謊話,全泡了湯! 我理解你的心情,好事多磨,老邱你別著急。漢生嘴上安慰著老邱,腦子裡卻浮現出自行車的兩隻遍體鱗傷的輪胎。漢生冷眼看著老邱,突然說,老邱,你什麼都好,就是經常犯小孩脾氣不好,有問題就解決問題,你為什麼要拿我自行車撒氣呢? 老邱的臉上並沒有一絲羞慚之色,他仍然瞪著憤怒的眼睛說,我不拿自行車撒氣拿什麼撒氣?你讓我把你們的東西扔出去?你讓我把你們的床也拆了?我憋氣,憋著一肚子氣,你倒是告訴我,我該往哪兒撒氣? 漢生訕訕地笑,笑了一會兒說,老邱呀,你知道我這一個月補了幾次胎,換了幾次胎,不算補胎錢,光是買新胎就花了五十塊錢。 小意思,五十塊錢。老邱揮了揮手,說,算我的,從房租裡扣!到時少收你五十不就完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漢生小心地選擇著他的措辭,唯恐激怒對方,他說,我的意思是你今天怎麼不下手了?你還替我擦車呢,讓我挺感動的,我是說真心話,我真的很感動。 老邱仍然用螺絲刀在地上劃著,他開始躲避漢生的目光,下不了手了,有點過意不去。老邱說,咳,我們畢竟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我本來也是最後一次了,我的氣再撤一次也就差不多了,沒想到你還跟我打伏擊戰呢。 漢生說,我也是守最後一天,你要是明天來就抓不住你了,我也想好了,我準備坐公共汽車去上班了。 那多不方便,去你們公司還要換兩次車呢。老邱的腦袋扭來扭去的,好像在找什麼東西,漢生說,你在找什麼?老邱搖了搖頭,突然在漢生後背上拍了一下。老邱說,這事也不能全怪我,也怪我姐夫,他癱瘓在床上,哪兒都不能動,就是嘴能動,他拿我出氣,我又不能氣他,再氣他他興許會沒命,我憋著氣往家走,我老是忘了你們租房這檔子事,一到家就想起來了,也怪你自己,你老是把自行車橫在樓前,顯得你很忙的樣子,我一見你那自行車就覺得憋氣,覺得你和自行車都耀武揚威的,偏偏我的口袋裡有一把水果刀,我就,就。 後來你就扎上癮了,用水果刀扎不過癮,就用螺絲刀?還用過菜刀吧?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啦,大概是上癮了,我姐夫一氣我我就往這兒來,找你的自行車,扎過以後心裡就舒服一些了。 這事不能全怪你。漢生說,扎自行車輪胎是個辦法,我不開玩笑,老邱,你別這麼看我,像你這種情況,扎你姐夫不行,扎我也不好,扎我的自行車,我真覺得是一個好辦法。 那你的意思是我做得對?老邱困惑地盯著漢生,似乎想弄清他說的是否是真話,你不是在諷刺我?你是說我做得對? 做得對。漢生肯定地點著頭,他覺得自己言不由衷,可是他相信自己的話是對的。漢生想這真是一件荒唐的事,他在自行車棚裡守了五天,他抓住了老邱,最後卻告訴他,他做得對。 兩個人肩並肩地坐在一起,沉默了一會兒,老邱說,我會補胎,要不要我幫你補?我補的胎絕對比修車鋪子的好。漢生笑起來,說,現在車胎好好的,等下次被誰紮了再找你吧。 那是秋末冬初的一個早晨,霧靄漸漸地散去了,鐵路橋上有一輛黑皮貨車隆隆地駛過,橋下有上班的人群騎著自行車魚貫而過。火車噴出的水汽使路坡上的兩個男人同時站了起來。漢生對老邱說,到我家去坐坐,喝杯茶。漢生說完就意識到什麼,又改口說,不,去你家坐坐,喝口茶。兩個人都笑起來。老邱拒絕了漢生的邀請,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靦腆,他搓著手說,不去了,你自己回去吧,我還要去跑出國的事。漢生問,還要去柬埔寨?老邱搖了搖頭,說,不,不去柬埔寨了,這回是去蒙古。漢生愣了一下。老邱又說,不是內蒙古,是外蒙古。漢生就拍拍老邱的肩膀,說,我知道是外蒙古,外蒙古比束埔寨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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