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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江清是我的同鄉同學,從小學到中學這十年間,我們每天同坐在一個教室裡聽老師講課。每星期日,除非雨雪,不是我到他家,就是他來我家,一起抵掌高談,上下古今。中學畢業後,他就讀於南京東南大學,我在杭州之江大學。從此我們就少了見面的機會,但是我們每星期都有書信往來。 大學生活結束後,江清到清華大學當陳寅恪教授的助教,我在上海從事文學出版事業,我們的生活與思想,距離遠了。從此,幾乎不相聞問。直到一九三九年,才在昆明相聚,但也只有一年。在這一年中,我們雖然同住在一個院子裡,卻極少彼此串門閒話,似乎我們都發現思想、觀念、興趣,都有了距離,不容易契合了。 江清讀書多,有學問,英語水平高。他進清華大學後,我希望他參與西方學者的漢學研究,做些像馮承鈞那樣的工作。然而他不走這條路。他的第一篇研究論文,我所知道的,恐怕是《八仙考》,因為在醞釀這篇文章時,他曾在暑假中回裡省親,和我討論過。以後,在抗戰前夕,他發表了一篇《花蕊夫人宮詞考證》。這是他的一篇力作,解決了一個文學史上的疑案。一九四一年,朱自清、葉聖陶在重慶創辦《國文月刊》,江清也寫過幾篇文章,但我不能都見到。 在昆明的時候,我曾當面批評他太懶於寫文章,太勤於吹笛子、唱昆曲。他說:「寫文章傷精神,吹笛子、唱昆曲,可以怡情養性。」我對他無可奈何,總覺得他有許多該寫而沒有寫的文章。 一九五八年,在江清逝世二十年之後,朋友們才為他編印了一本《浦江清文錄》。我才從那裡看到他許多文章,都是我沒有見過的。現在,季鎮淮同志又搜索他的遺文,編為一集,名曰《浦江清雜文集》,要我寫序文,並寄來了全書所收的篇目。我一看,有許多篇目似曾相識,大約都是三十年代《大公報·文學副刊》或北京報刊上發表過的文章,我見過,但不知是江清的手筆,因為他當時署的是筆名。 這一情況,使我不免有所感慨。一個相知很熟的老朋友,寫過不少文章,而我說他懶於秉筆;一個相知很熟的老朋友,他有許多著述,而我在他下世後多年才能見到。這樣的老朋友,不止江清一人,還有沈從文、錢歌川、杜衡,無不如此。沈從文在一九四○年以後發表的文章,我幾乎都沒有及時見到。錢歌川在台灣、新加坡、美國發表的大量散文和英語教學資料,我在一九八○年以後才見到一部分。杜衡去台灣後,放棄文學活動,改行研究經濟,發表過不少經濟評論,對六十年代台灣的經濟起飛,具有指導和推動作用。他的那些文章,我也在近三四年間才能見到,而他已逝世將有三十年了。 綿延四十多年的抗戰、內戰、國家分裂、政治閉關、文化禁錮,造成了我們人際關係的嚴重阻隔,民族文化的分崩離析,我在為江清的第二本文集作序文時,不禁為此而發生感慨。我祝禱我們這個國家,不會再出現這些情況,造成人民之間的文化孤獨和隔閡。 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八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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