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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代初期,蘇州有一群青年,組織了一個文學社團,名為星社。范煙橋、程小青、姚賡夔(蘇鳳)、蔣吟秋、鄭逸梅,都是這個文社的中堅人物。同時,杭州也有一個文學青年的結社,名為蘭社,發起人是戴夢鷗(望舒)、張無諍(天翼)、葉為耽(秋原)、戴滌原(杜衡),他們都是杭州人。我是一年之後加入的,當時我在之江大學肄業。 這兩個社的青年都想以文學創作擠入上海文壇,先在本地造成聲勢,然後各向上海的報刊投稿。其時新文學運動的影響還局限於北京一些高等院校的圈子裡,沒有推動到上海。上海的文壇,還是鴛鴦蝴蝶派的天下。因此,這兩個文社的社員,可以說都是鴛鴦蝴蝶派的青年團員,桴鼓相應,互通聲氣。我和望舒還特地到蘇州去訪問星社同人,在閭門酒家、吳苑茶室舉行了兩天的聯歡,我和逸梅就在此時開始了友誼。 一二年以後,兩社社員大多到了上海。這時新文學運動已在上海展開,《新青年》在上海辦了書店。《小說月報》的編輯由惲鐵樵改為沈雁冰(茅盾)。創造社同人在上海印出了《創造季刊》。蘭社同人多數轉向新文學,星社同人則多數擠入了鴛鴦蝴蝶派的報刊。我和望舒、杜衡加入了共青團,辦書店。姚蘇鳳和逸梅在上海辦報紙,程小青在蘇州寫霍桑偵探案。兩社同人從此便分道揚鑣,在不同的文藝社會中,各奔前程,雖然同在上海,卻難得見面。 直到一九六○年,我早已結束文學創作生涯,逸梅也早已無報紙可辦。鴛鴦蝴蝶派已成文學史的名詞,新文學作家已換了三四代,於是我和逸梅逐漸恢復交往。彼此有了共同的朋友:老一代的文史學者、書畫、藝術家;有了共同的興趣:書畫文物。不意一場「浩劫」,又使我們的交往隔閡了十年,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才再度繼續往來。現在則彼此都已成皤然一老,書札往復,代替了登門造訪。這是我和逸梅六十年間的友誼歷程,正好反映了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聚散離合的因緣。 逸梅廁身報界,是新聞記者,但他寫的文章,大多報道許多文人、學者、藝術家的遺聞軼事,不是新聞。因此,他自稱為「舊聞記者」。他辦報,主要是編輯來稿,遇有版面空白,才不得不寫一二條短文隨筆,填補空白。於是他又以「補白大王」著名於報界。「舊聞記者」是逸梅的自我諷刺,「補白大王」卻不免有些貶意。因為一般人都以為報刊的補白,都是無足重輕的文字。 一九七四年,逸梅八十壽辰,我曾賦一詩奉賀。其中有云: 君於翰墨有獨嗜,搜羅文獻常拳拳。 百年掌故了如指,耆舊風流舌粲蓮。 短書小記亦《世說》,時人不識劉臨川。 這是我提出的一個新觀點。我以為逸梅的著作便是當代的《世說新語》。向來研究古典文學的人,無不推崇臨川王劉義慶的《世說》,認為是南北朝文學中的重要作品,直到明清二代,還有許多摹仿作品:《續世說》、《今世說》。有些人不知道中古文學中曾有過這種文學型類,劉義慶的《世說》也還不是唯一的作品,在它以前,已有過郭頒的《世語》。如再上探其起源,可以一直追溯到《論語》、《孟子》。不過那些作品,偏重於記言,而逸梅的筆下則偏重於記事,其本質和意義原是一樣的,所以我說時人輕視逸梅的補白文字,無異於不認識劉義慶的《世說》。 近幾年來,我這個觀點大約已為許多文藝界和出版社的朋友們所認可。逸梅平生發表過的補白,已經不少,加以解放以來隨時札錄,未曾發表的,尤其是積稿滿篋。各地出版社先後已為他印出了二十多種,極受讀者歡迎,至少都以為是一種近百年間不見經傳的文學史料。由此可知,我那句詩「時人不識劉臨川」,應當作廢了。 黑龍江人民出版社要為逸梅印一個選集,逸梅要我為他寫一個序,因為老朋友中間今天還健在而還能動筆的,只有我一個了。為此,我不能不寫這篇序,借此記錄我和逸梅的交往經歷,並且闡述了我對他這些作品的評價。我以為這是一種當代的《世說》,有文學價值,更有文史資料價值,雖然不屬於新文學史。 一九八九年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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