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
自從文學革命運動以來,我國新文學的第一個成績是新詩,其次是戲劇,又次是小說。在這十六七年的時期中,這三者都有了很好的發展。而美文之被重視,則是最近一二年間的事。這個現象,據我的愚見看起來,是自然的,並且是好的。 這裡所謂美文(bellelettres),即我們普通所謂散文,隨筆,小品之屬的文學作品。在文學的范域內,美文常常與詩同處於凌駕一切的地位。這並不是由於一種傳統的觀念,以為詩是戲劇的前身,而美文是小說的前身,所以尊重它們的。這實在是因為第一,在創作的技巧上,詩與美文比戲劇與小說更需要精緻(delicacy),第二,在本質上,詩與美文又比戲劇及小說更是個人的(individual);所以從文學的藝術價值這方面看起來,美文與詩是應得有它們的崇高的地位了。 日記是美文中的一支,並且是最足以代表美文的特色的。其他的文學作品都是預備寫給別人看的,而惟有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其他的文學作品大都是寫別人的事情,而日記則完全記的自己的言行思想。其他的文學作品是宜於早日印出來的,日記則最好是永遠沒有印行的機會,否則,宜於在作者死後盡可能延緩的時期中印行出來的:從這幾點上看起來,日記豈不是一種最最個人的文學作品嗎? 因為是最最個人的,所以它的寫作技巧也與其他的文學作品不同得多。我們在寫論文的時候,所要注意的是闡釋(exposition),而日記是不需要闡釋的;我們在作小說的時候所要注意的是刻劃(description),而日記是不需要刻劃的;我們在寫其他一切散文的時候所要注意的是文體之明白暢達,辭藻之風華典雅,而這些又不是作日記時所必要的。 可是雖然不要闡釋,不要刻劃,但是我們在中外名家的日記中,往往看到寥寥的數語,實在已盡了闡釋與刻劃的能事,對於文體及辭藻也一樣,雖然作者無意於求工,然而在那些簡約質樸的斷片中,往往能感覺到卓越的雋味。所以,從這幾點上看起來,可知日記的寫作技巧是與戲劇及小說之類完全不同而更需要一些精緻的。 寫日記的動機也與寫戲劇及小說之類的文藝作品的動機不同。倘若必須要斷言一種寫日記的動機,那麼最適當的還得歸之於「習慣」。是的,寫日記完全是一種習慣,除了「習慣」這個理由之外,我們對於寫日記還有怎樣好解釋呢? 憑著這種習慣,人們每天寫著他的日記。在晚上臨睡之前,隨意地寫幾句,把一日來的行事思想大略地作一個記錄。因為並不是預備給別人看的,所以文字不必修飾,辭句不必連貫,而思想也毋容虛偽了。所以日記這種東西,當作者正在繼續寫記的時候,是只對於作者個人有價值的;必須要作者死後,為人發現,被視為作者的文學遺產而印行之,它才成立了文藝的價值。 因此,我們可知,日記是不能由作者當作文藝作品似地隨時發表的。可以發表的日記,大多不是真實的日記。但是,因為人往往有一種好名之心,所以不發表的日記也未必一定是最好的記錄。如我們讀曾國藩《求闕齋日記》及李慈銘《越縵堂日記》之類,總感覺到他們在寫記的時候,早已注意到將來的讀者了。所以,在這些日記中,我們非但在技巧上找不出日記的特點,並且在所表現的思想裡,也很可懷疑這是作者的虛飾。這種日記,無論它在別方面的價值如何之大,但在文學上的價值是很低微的。 本編選擇了歐美日本七個近代文人的日記,就是注意於上述的標準而選定的。在這七個人的日記中,讀者顯然可以看得出,托爾斯泰是完全將他的日記冊當作備忘簿用的,他每天將他預備要寫的論文材料及小說結構都順次分段地記錄下來,以為應用時的參考的。曼殊斐兒則純然以一個女性的藝術家態度,來忠實地記錄她的文學上的感想及她的肺病時期的心理。喬治·桑的這份日記,則完全是熱情而忠誠的戀愛苦之自白了。所以這七個作者對於寫日記的目的雖然不同,但是他們都是為自己而記的。 因為日記是純粹的個人的作品,不需要連貫的字句,所以日記之特點往往就存在於它的許多斷片之連續處。自來選錄日記者往往忽略了這一點,他們在選錄一個斷片之後,常常因為下文所記錄的事情不在選錄對像之內,或不免枯燥無味等這些理由而刪節了。這就不能表達出原作的特點。我們往往需要在這種不相關的兩個斷片的連續中,看出作者在寫記時的思想轉移的痕跡。所以,本編所選譯的七個人的日記,完全照原本選譯,一點也未有刪削,以存其真。 日記的體裁,約有兩種:一是排日記事的,一是隨筆式的。但是排日記事的當然是日記的正體。所以本編中除選錄《果庚日記》一種以代表隨筆式的日記之外,其餘都選錄了排日記事的日記。(《喬治·桑日記》一種其實也是例外,不過因為它既系有年月時日,姑屬於此。) 域外諸國近代文人之有日記遺世者,非常之多,可惜譯者一則見聞有限,二則藏書未富,所以只在這裡選錄了七種。 其他如法國茹爾·核那爾的日記三大卷的原文迄今尚未買到,不能選譯一部分編入本書,殊為遺憾,因為這乃是近年來出版的最好的一部日記文學也。譯者很希望他日能有將它余譯問世的機會。 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九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回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