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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收到《讀書》第九期。看了一篇蔣竹蓀的《一字之謎》,從梁實秋的一篇文章說起,談到了《世說新語》中那一句「千里蓴羹,未下鹽豉」的問題,於是,這個從宋朝人開始提出的疑問,又展開了一番討論。 梁實秋據唐人趙璘所著《因話錄》中一條,以為「未下」乃「末下」之誤。「千里」和「末下」都是地名,因而感到翻譯中國古書之難。 蔣竹蓀以為江蘇溧陽有千里湖,可以為地名之說作證。但「末下」是地名,卻不見載籍。因此,他以為「未下」不誤。 趙璘以為蓴羹不用鹽豉調味,故肯定「未」字必為「末」字之誤,然而他又說不出「千里」和「末下」這兩個地方在哪裡。 梁實秋又引了杜甫、梅聖俞、黃庭堅的詩,都說蓴羹應用鹽豉調味,因而愈加感到「難以索解」。 蔣竹蓀又從《齊民要術》中找到許多資料,都可以證明做蓴羹是應當用鹽豉的。於是他對「未下鹽豉」這一句作了新的解釋:「其中隱含如下鹽豉,將比羊酪更美之意。」又說,「這是所謂文字簡奧處。」 以上是這一番討論的綱要。接下去談談我的意見。 陸機是東吳人,向來為中原人瞧不起。陸機到洛陽,洛陽人士都稱之為「吳兒」、「傖父」。王武子拿羊奶來誇傲陸機,問他:「你們江東有什麼東西能比得上它?」陸機回答說:「有千里蓴羹,未下鹽豉。」 蓴羹,就是蓴菜湯。鹽豉,就是鹽和醬油,江南的蓴菜,盛產於松江的泖湖。古時泖湖極大,有長泖、圓泖、大泖,合稱三泖。宋元以後,逐漸被圍墾,湖面愈小,青浦的澱山湖,只是泖湖的一角。泖湖,古代稱為茆湖。茆,就是蓴菜的古名。由此可見蓴菜是我們松江的特產名菜,可惜現在它沒落了,產量極少。杭州西湖上菜館供應的所謂「西湖蓴菜」,都是蕭山湘湖產品。 泖湖蓴上酒席供應的都是春天採取的嫩葉,稱為「春蓴」。到了秋天,葉大而老,稱為「秋蓴」。明清以來,我們松江詩人賦詠的,都是春蓴,而兩浙詩人所賦詠的,往往用「秋蓴」字樣,朱竹垞詩集中就有好幾首詩詞提到「秋蓴」。這或許是用張翰「秋風起而思蓴鱸」的典故。但這個典故,不能證明江東以秋蓴為美味。 蓴菜湯是一種清香的湯,江南人家做此湯,從來不加鹽豉。《齊民要術》和杜甫、梅聖俞詩中所說,都是北方人吃法,大約陸機在洛陽已知道北方人不會吃蓴菜,不免有些笑他們外行。王武子以臊膩的羊奶來誇傲中原食物之美,陸機以清淡的蓴羹來誇傲江東食物之美,順便譏笑了北方人不會吃蓴菜。所以他回答說:「千里蓴羹,未下鹽豉。」他的意思是說:下了鹽豉,就不能與羊奶比了。 現在還有一個「千里」,至今無法講通。溧陽有千里湖,但沒有聽說過溧陽蓴菜。我懷疑這個「千」字,恐是誤字。金山縣有一個鎮,名為「干巷」,正在泖湖邊上(古代),可能在古代,名為「干裡」。古地應用「裡」字的,後世都改用「鎮」、「巷」等字,說不定干巷就是干裡,而干裡是蓴農集中之地,故曰「干裡羹」。金山人至今還稱泖湖一帶地區為「泖裡」,或寫作「泖裡」。有人編過一部《干巷志》,我沒有見過,不知書中有無講到地名的起源。 趙璘《因話錄》中沒有這一條關於「蓴羹」的記載,大約梁實秋記錯了。我記得這一條見於宋人筆記中,但一時也無從查起。 一九九一.十.二十三 《蓴羹》一文的補充 章錫良 施蟄存先生於十月二十三日的《新民晚報》副刊上的《蓴羹》中說:「趙璘《因話錄》中沒有這一條關於『蓴羹』的記載,大約梁實秋記錯了。我記得這一條見於宋人筆記中,但一時也無從查起。」 施先生不愧為一位嚴肅的學問家,確是梁實秋先生記錯了。經筆者查考,施先生所說見於宋人筆記中,是不錯的。在宋代有一部與趙璘的書同名的《因話錄》,作者曾三異(字無疑,號雲巢),其中有一條云:「蓴羹: 『千里蓴羹,未下鹽豉。』世多以淡煮蓴羹,未用鹽與豉相調和,非也。蓋『末』字誤書為『未』,『末下』乃地名,『千里』亦地名,此二處產此二物耳,其地今屬平江郡。」這段文字見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說郛三種》中的涵芬樓的百卷本。另一種的明刻宛委山堂一百二十卷本,文字基本相同。唯最後一句不同:「其地今屬江干。」 「江干」二字提供了一點信息,即施先生所說,「千里」也許為「干裡」之誤。在松江縣機山東的天馬山,又名干山。在金山縣東南有干巷鎮,一名干溪,舊名干將裡,干山也好,干巷也好,均與干將的傳說有關。所以《世說新語》中說的「千里蓴羹」,極大可能是「干裡蓴羹」。 《說郛三種》中的明刻一百二十卷本的書名作《同話錄》。但《中國叢書綜錄》在著錄時,都寫作《因話錄》,可將趙璘與曾三異的書看作為異書同名。 一九九一.十一.三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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