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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這是唐代詩人王昌齡的著名絕句,當時已經為旗亭所傳唱,以後的唐詩選本裡差不多都選了它,現在初級中學一年級的文學課本裡也把它選了進去,可知它真是一首歷來為廣大人民喜愛的作品。 欣賞古典詩歌,也正如欣賞一切文學作品一樣,我們通常總是從它直接傳達給我們的因素來作初步估價的。詩是音樂性很強的文學作品,我們吟誦一首詩,首先注意的當然是它的音樂效果,也就是它的音調,正如聽人家唱歌,有時還沒有知道那歌辭的內容,就已經覺得那個歌很好聽了。王昌齡這首詩的音調非常高亢,因而能充分表現塞上健兒的悲壯激烈的感情。從詩的技巧上來說,這首詩之所以能使讀者高唱入雲,主要的恐怕在於作者將第二句寫成了拗句,使第三句更顯得低沉,因此也就使第四句的音調更加高昂起來了。 可是,光是音調高亢,還不能使它成為一首好詩。因此我們就要注意它直接傳達給我們的第二個因素,那就是它的主題思想。王昌齡這言詩的主題思想一讀就可以瞭解,並不隱晦,而且這主題思想也並沒有什麼獨特的意義,一般說來,也還是唐代詩人常作的邊塞詩的內容。我這樣一說,你一定要問,那麼這首詩到底好在哪裡呢。我說,好在主題思想的表現手法。一首七絕,總共二十八個字,本來容不下很複雜的思想內容。可是儘管你只有一點點平常得很的思想,如果能施以高度的藝術處理,就能使它成為一首突出的好詩。 我們如果從這一角度去研究,就可以瞭解為什麼歷來關於這首詩的評論都集中在第一二句。從文字看,第一句和第二句都很明白易懂,但第一句和第二句的關係,卻是眾論紛紛,成為未有定論的爭點。 明代詩人李於鱗選唐詩,認為這首詩是唐代七言絕句中壓卷之作。這樣一推崇,引起了明清以來許多詩評家的議論。王世貞首先作了一個解譯:「李於鱗言唐人絕句當以秦時明月漢時關壓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極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當別為去取,若以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間求之,不免此詩第一耳。」(藝苑卮言)王世貞的意思以為這首詩好在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之間,所以它不落意解,就是說不能從字句上去解釋,所以好。這種欣賞方法,不用說我們今天大不贊同,就是在當時也引起了不少異議。這二十八個字,到底是什麼地方可解不可解呢?當然只有第一句。為什麼明月是秦時的?為什麼關是漢時的?這明月和關與萬里長征的人有什麼關係?王世貞講不出一個道理來。講不出道理的作品就是好作品,王世貞這種唯心主義的美學觀念當然要受到現實主義批評家的攻擊了。可是他還有一個同道,選唐詩歸的鐘伯敬。鐘伯敬說:「龍標七言絕,妙在全不說出,讀未畢而言外目前,可思可見矣,然終亦說不出。」這一節話雖然論到王昌齡所有的七言絕,但他既批在這一首詩前面,當然有以此為例的意義。他以為作者沒有說出主題思想,所以讀者也到底說不出一個道理來,因而這首詩就「妙」了。這不是和王世貞一樣的觀念嗎?不過我們卻不瞭解,既然這首詩沒有讀完就可以見到它的「目前」的意義,還可以想到它「言外」的意義,有這樣深刻的瞭解力,那麼為什麼還會說不出來呢?鐘譚派論文藝的膚淺和玄虛,於此可見。 楊慎在他的升庵詩話中說:「此詩可入神品。秦時明月四字,橫空盤硬語,人所難解。李中溪侍御嘗問余,余曰,楊子雲賦:攙槍為奭,明月為堠,此詩借用其字,而用意深矣。蓋言秦時雖遠征,而未設關,但在明月之地,猶有行役不逾時之意。漢則設關而戍守之,徵人無有還期矣,所賴飛將御邊而已。」楊升庵才學淹博,但他解釋文藝作品,常犯穿鑿之病。大概當時人對這首詩的第一句,大家都講不出,所以他在「人所難解」的時候,來自矜其獨得之秘。我們且不管他這一節話裡的其他問題,單看他對這一句詩的解釋。他以為這一句詩應該解作「在那秦代還是一片明月,而到了漢代已設置邊關的地方」。這樣講,其實只是按照語法次序解釋,未必是人所難解。人家就正因為不能把「明月」講作「明月之地」,所以才感到費解耳。因此,楊升庵這一講法,似乎向來沒有被人接受。 直到明末,唐仲言著唐詩解,才對這首詩有較好的解釋。他說:「匈奴之征,起自秦漢,至今勞師於外者,以將之非人也。假令李廣而在,胡人當不敢南牧矣。以月屬秦,以關屬漢者,交互其文,而非可解不可解之謂也。」這是對王世貞的批判。唐仲言以為秦時明月漢時關,只是修辭上的互文現象,並不難解,總的意思不過是說秦漢時代直到唐代的邊關明月而已,這一說法,因為是從修辭學的觀點來解釋,就非常切實,因而為一般釋詩者所採用。現在初中文學課本上對這句詩的註解,也正是根據這一說數的。 作者運用巧妙的修辭辦法,並聯繫到歷史,把這第一句起得非常雄健,非常突兀,因而使第二句中所描寫的徵人,賦有了歷史的意義。這不僅是一個時代的徵人的悲哀,也正是秦漢以來一切站在國防線上的徵人的悲哀。人民希望有一個李廣那樣的名將出來防阻胡馬南侵,但是統治階級的昏庸腐化,卻不能滿足人民的要求,以致遠戍的人民好久不得回家。 這首詩之所以成為好詩,這第一、二句的高度藝術性是很有關係的。但是,以上的解釋,還只是從這首詩的語言文字直接傳達給我們的意義來瞭解的。這是我們對這首詩的初步瞭解,也就是鐘伯敬所謂「可見」的「目前」之意。如果我們要求進一步去思索它的「言外」之意,那就得參考著「詩比興箋」的陳沆的話了。陳沆為了箋釋王昌齡的另外一首詩「古意」的結句:「一人計不用,萬里空蕭條」,他就聯繫到秦時明月這一首。他說:「此所謂一人計不用,即彼詩之龍城飛將也。其指王忠嗣乎。忠嗣身佩四節,控制萬里,為國長城,數上言祿山有異志,使明皇用其言,則漁陽之禍不作。故詩歎邊臣之用捨,關天下之安危也。旗亭畫壁,傳誦千古,但知賞其音調,亦有能言其旨趣者乎。」 詩的言外之意,大概都是釋詩者以意逆志之所得。我們當然不能說作者確有此意,但也可以說作者未必沒有此意。何況中國詩向來有「興寄」的傳統。我以為經陳沆這樣一講,這首詩至少就有了更強的諷諭作用,也就有了更強的現實性了。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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