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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上海的天氣,真是古怪。不但「清明時節雨紛紛」,直到立夏,也還是「雨紛紛」。窗外,整天是瀟瀟淅淅,室內,整天是昏昏沉沉。使我這個老人情緒不寧,無法工作,無心看書閱報。只好抓起筆來隨便亂寫。陸續寫了幾段,也有兩三千字,暫且告一段落,應之曰《雨窗隨筆》。既然是「隨筆」,最適當還是向《隨筆》投稿。於是套上一個信封,寄給《隨筆》編輯同志,聽從處理。 偶然看到一本《弗洛伊德思想的貢獻與局限》,卷首有一篇「譯序」,既不是翻譯的序文,又不是譯者的序文,不知道這個標題該怎麼講? 序文是高覺敷先生寫的。一位研究弗洛伊德學說的老專家,他的序文自有份量,我不能不先拜讀。 第一句說,這個譯本「譯文尚通順可讀,故願為他的譯本作序」。原來高先生作序的動機,僅僅是因為「譯文尚通順可讀」。 序文的最後一句是總結評論這本書的原著者的。高先生說,著者「並沒有成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以致在本書結束時,暴露出袒護托洛斯基,貶低蘇聯斯大林的社會主義革命的傾向」。 這篇「譯序」作於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一日,原來高先生還認為被「貶低」的人還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 陳伯吹主張兒童文學作品應該有教育作用。另一個人狠狠的批了他一頓。陳伯吹發表了答辯,要保留他自己的意見,但又表示歡迎別人的「平等的批評」。 林放寫了短評,讚揚陳伯吹的態度。 我讀了這三篇文章,感到腦神經混亂。 歡迎批評,必然接受批評。 不接受批評,何必還要歡迎批評? 如果有十種不同理由的批評,是否全部歡迎? 歡迎批評而不接受,如何體現歡迎? 批評有「平等」、「不平等」的區別,如何區別? 如果是「平等」的批評,是否就不用保留自己的意見? 一個作家,或一個思想家,既要保留自己的意見,又歡迎別人的批評,歡迎而又拒絕接受,這是不是一個真誠的、高尚的、值得讚揚的態度? 說到批評,自然會想到四十年來,一個常常提起的口號: 「批評與自我批評」。直到今天,似乎還是處處照行。 在文藝界、思想界,一個藝術作品,一種思想觀點,引起別人的批評,這是平常的事。人人有批評別人的自由,被批評者有接受不接受的自由,也有反駁、辯論的自由,也有「吾行吾素」,置之不理的自由。 但是,許多國家、政黨主張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批評」的結局,似必是「自我批評」。這一原則成了好些政黨的黨紀。這些政黨黨員如果有不同於黨的首腦的言論、思想,公然發表,黨內就會向他展開批評,各種規模的批評,可以升級為「批判」、「批鬥」。面對這種批評,被批評者沒有應付的自由,只有進行「自我批評」,承認自己「犯了錯誤」。這種「批評」,往往是譴責、訓斥;這種「自我批評」,往往是「服辯」、「悔過」。 這種「批評」,好像一律都是自上而下的。極少見過一個政黨的首腦接受群眾的批評,而寫一份「自我批評」。倒是在我國的歷史上,好像還頒過幾個「罪己詔」。似乎一些封建皇帝中間,還有一小點開明意識哩。 客問:亞里士多德說過:「人是政治的動物」,此話怎講? 動物多得很,人是哪一種? 主答:有些人是野獸,會吃人的;有些人是家禽,被吃掉的。 客問:這與政治有什麼關係? 主答:前者是用政治來吃人的,後者是被政治吃掉的。 漢朝把人民分為四類:士、農、工、商。士居第一類,有文士,有武士。 唐宋以後,士只代表文士,武士的地位落在商人之下,不入流品。因此有了「販夫走卒」這個成語。販夫是商人,走卒即步兵。 元朝把人民重新分類。第一等是和尚、道士,最下一等是儒士和乞丐。 到了明朝,士獲得大翻身,又成為四民之首。不少士人撅起尾巴,目空一切,造成士氣囂張的時代。《儒林外史》記錄了兩個商人穿了士人的衣服和頭巾去上館子,被秀才老爺痛打一頓。 到了清朝,士又活該倒霉,有的被殺,有的充軍寧古塔。不過,後來情況稍稍好轉,「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解放以後,好像把人民分為兩檔:民和人。民有三類:工、農、兵。商人失蹤了。因為社會主義體制中沒有商人。人分五類:地、富、反、壞、右。稱為「分子」,不是民。 撥亂反正以後,五類分子絕大多數歸屬於民,似乎已無大差別。現在的人民分類法是:一部分人民上升而為官。官是民的代表或曰「公僕」,不是民。民分五類:商、農、工、兵、士。不知可否說是新的「五類」。不過士的等級比元朝還低了。因為社會主義體制中,似乎沒有乞丐。 讀書七八十年,除了甲骨文還未能讀通之外,從商周金文至先秦諸子,我都能讀通了。偶爾有些語文障礙,還不妨事,全文主旨大意,還是能夠理解的。倒是近年來一些青年理論家的文章,我常常讀了四遍、五遍,還是不懂。看看每一個字我都認得;每一句的意義,我也能理解。就是讀過一整段,卻不知道作者在說些什麼。只好自認老耄,在飛躍的新時代文風前面,顯然落伍了。 近來又發現,落伍的不單是我一個八十老漢。偶然讀了一段文章,我虛心請教一位六十歲的高級知識分子。他讀後,沉吟不語。我追問:「懂不懂?」他笑而不答。不敢說「不懂」,怕落伍。我又請教一位四十多歲的副教授。他讀了兩遍,也不做聲。我再追問:「這一段文章講些什麼?」他遲疑了一下,回說:「吃不準。」 我才得到一點安慰。看來,他們二位,至少也已經開始落伍了,不過比我好些。 現在,把這段文章抄在這裡(僅僅作為一個例子),請讀者解釋解釋,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是一篇文論雜文的第一段: 文學的危害的確在於她作為一種精神充斥著整個中國的文化空間。我們缺乏一種能力(這或許是先天的),把文化與文學有效地區別開來。因此,文以載道的罪過首先不在文學的自身。文學常常蒙冤,但文化因為已經無法在自身的內部為文學讓步,所以我們便只能端出文學作為文化祭壇的作品。 如果憑我的文化水平來譯解這段文章,它們內涵的概念有以下幾個: (一)文學的危害性是一種精神。 (二)這種精神充斥於整個中國文化的空間。 (三)我們(不知是誰?)是先天性的低能兒,不會區別文化與文學。 (四)「文以載道」是一種罪過。但不是文學本身的罪過。 (五)有人說「文以載道」是文學本身的罪過,這是冤枉了文學。 (六)文化有一個自身。這自身有內部與外部。 (七)文化自身的內部已經無法向文學讓步。(外部呢?) (八)所以我們只能把文學用作祭祀文化的供品。清楚了。一句一句都弄清楚了。但是總的意念呢? 大學生問古漢語教授:「為人民服務」這個「為」字怎麼講? 教授答:有幾種解釋。要看這句話是誰說的,因人而異。 大學生說:請老師舉個例解釋一下。 教授說:一種講法,為就是「給」,為人民服務,就是給人民做事。這個人做的事都是有利於人民的。 大學生:這是誰說的? 教授:革命家。 大學生:還有什麼講法? 教授:這個為字可以講作「代替」。 大學生:代替人民服務?是誰? 教授:冒名頂替的壯丁,代吃官司的流氓、窮漢,考場裡的槍手,多著呢! 大學生:還有什麼講法? 教授:為字也可以講作「做」,就是白話文的「作為」。 大學生:作為人民服務?什麼意思? 教授:你讀錯了,要加逗點。「為人民,服務!」這是說,你作為人民,就應該服務。 大學生:這話是誰說的? 教授:官。 子貢問政—— 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 曰:「去兵。」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 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以上是《論語·顏淵》的一章,我從二十歲讀到今天,還是不懂。 子貢問如何行政。孔老師說:人民有足夠的糧食,國防線上有足夠的武力,人民就信任你這個官兒了。博得人民信任,當然國泰民安。 文句很明白,不容曲解。足食、足兵,是取得民信的兩個條件。 可是,子貢卻問:如果有必要減去一個條件,那麼,在這三件中,應該首先減去哪一件? 這樣,可見子貢是把足食、足兵、民信,作為三個治國條件的。那麼,這個「之」字如何講法?這個「矣」字又如何講法。 奇妙的是孔老師的回答:「可以先裁軍。」 子貢又追問,留下的兩個中,有必要時,可以先減去哪一個? 老師說:「可以讓人民沒有飯吃。」接下去解釋道:「沒有飯吃,大不了餓死。死有什麼要緊?從古以來,人人都要死的。只有人民的信任最最要緊,沒有人民的信任,就無法立國了。」 老百姓都餓死了,國土都被敵人佔領了,還有一個人民的信任可以維持政權,怪不怪? 「文學遺產」這個名詞,我以為應當廢除了。 十月革命成功,蘇聯建國,把沙皇俄羅斯的一切,全部否定,文學也不在例外。包括普希金在內,全部俄羅斯文學,都是貴族文學、資產階級文學、死文學、反動文學。托爾斯泰的文學,也只有一面鏡子的作用。 新經濟政策實行以後,對傳統文化採取懷柔政策,不作為敵我矛盾處理了。於是,把俄羅斯文學稱為文學遺產。 人死亡後,他的財產才成為遺產。當他生存的時候,是財產,不是遺產。 既然說是遺產,必然有繼承人。繼承人確定以後,取得了這份遺產,遺產就消失了,成為繼承人的財產的一起分。 可知遺產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的名詞。 俄羅斯文學如果到今天,還是遺產,這份遺產似乎永遠存在銀行裡,由律師或公證人保管著,沒有繼承人。 為什麼還要學習並紀念普希金?戈爾巴喬夫為什麼鄭重地到上海來給普希金銅像獻花圈呢? 既已接受,就不是遺產;沒有繼承人,也不成為遺產。 所以我以為,文學遺產這個名詞該廢除了。中國文學史永遠活著,永遠在前進,沒有死亡過。 前幾天,對「文學遺產」挑剔了一下。今天展開報紙,才知道孔夫子的儒學也是一份遺產——文化遺產。 幾百個新、老、中、外儒學家,開了一個大會,討論這一份文化遺產。討論的結果不得而知,也不知道討論的問題是什麼?孔門的子孫著實不少,如果討論的是如何分配這份遺產,估計每人分到的不過一絲一毫,吃一碗陽春麵都不夠。 中國「地大物博」,文化富翁不在少數,就儒、釋、道三大公司而言,子公司何止百家?十多年前,法家的遺產被「四人幫」繼承了去,浪費完了。現在,好像只有一份儒家的遺產。和尚道士,還在清理財產階段。 這一份儒家的遺產,經過十年批臭,已經沒有人想要。在國產文化缺貨的情況下,國際文化貿易商人引進了成批的外國文化,貨源充足,市場繁榮,成為盛極一時的暢銷商品。 於是有些老冬烘看不順眼,主張提倡國貨,要用國產品白貓洗滌國民的精神。可是,資產階級文化雖然不守四項原則,卻實實在在是「拿過來」了。雖然沒有過戶,卻也承認它是外商投資,而不是遺產。儒家思想,即孔夫子的意識形態,雖然是「珍貴的中國文化」,還只是一份沒有繼承人的遺產。 現在有許多人忙著紀念孔仲尼先生二千四百五十年誕辰,為這份遺產大登廣告,還吹噓這份遺產可以用來向國外投資,幫助開發不發達國家。甚至還有人認為可以送到資本主義大國去生產文化殺蟲劑。 可是,還沒有一個人敢繼承過戶。它還只是一份遺產。 收到一封信,是一位素昧平生的華裔外籍學者寄來的。他(或她)買到了我編的兩本《詞學》集刊,來信恭維一番,說我的工作是「有保存國粹之功」。 這封信來得正好。它提醒我:天地之間還有「國粹派」。 這回雖然在外國發現,安知大陸上已經沒有? 遺產派,國粹派,正好是一對敵我矛盾。 不歸於楊,必歸於墨。不是遺產派,就是國粹派。 要做「第三種人」,也不很容易。 然而,「珍貴的中國文化遺產」,卻是宣揚「中庸主義」的。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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