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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風行詩詞古文賞析大辭典,有幾位編輯先生已把我發表在報刊上的麼小文字收錄進去,事前沒有通知我,使我沒有改潤的機會,現在我又寫了幾篇賞析文字,是東方、淳於之流的徘諧文章,我們杭州人說,是「玩兒不當正經」。希望天真的編輯先生不要看錯,撿了狗矢去當金條。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是陶淵明的名句。歷代詩人,一致讚賞,連不懂詩的人,也隨聲附和,叫好不絕。好在什麼地方?大家都說「好在自然」。蘇東坡說:「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晁補之說:「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悠然忘情,趣閒而累遠。」總之,都是「悠然」二字的妙處。 不過,我倒要研究一下。既然在東籬下采菊,陶公一定是向東站著的。如果偶爾抬起頭來,眺望遠處,也只能見到東山,怎麼會見到南山呢? 面向東的人,要望南山,必然要轉過頭去。轉頭看山,決非自然的無意識行為,因此,也決不是「悠然」的。我以為,陶公此詩,未免有些矯情。 大概陶公雖然站在東籬下采菊,裝出一副閒暇的樣子,其實他心裡常常在惦念南山。你不信嗎?有詩為證: 「種豆南山下」,可知陶公有豆田在南山下。 「南圃無遺秀」,可知陶公的稻田也在南山下。 「昔欲居南村」,可知陶公曾想搬家到南村去,靠近他的田產。 但是,陶公始終搬不成家,可能也像我一樣,領導上不肯給他分配房屋。使他每次到豆田裡去除雜草,總要戴月回家。大概路相當的遠。 身在東籬,心在南山。手裡采菊,眼裡看到的卻是豆苗與稻穀。你說,陶公能「悠然」嗎? 然而,詩畢竟是「悠然見南山」。豈不是故意矯情? 可憐啊,陶淵明! 范仲淹做了一篇《岳陽樓記》,整整三段寫景,文體實在有些輕浮,難怪尹師魯要譏諷它是「傳奇體」。幸而最後一段寫出了兩個警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才使人把這篇文章刮目相看,列入「觀止」的「古文」。 去年蘇州人紀念范仲淹,在范家祠堂裡上了一塊匾,題四字曰「先憂後樂」。於是這兩個名句又引人紛紛議論了一陣。 我仔細想想,這兩句話也很有些不對勁。天下老百姓還沒有什麼憂慮,可知還在太平天下,你范仲淹卻憂起來了,憂些什麼?惟恐天下不亂,領導天下老百姓跟著你轉樂為憂嗎?天下老百姓的生活過得很好,大家都很快樂的時候,惟有你范仲淹卻並不快樂,還在憂。憂什麼?杞人憂天嗎?等到人民快樂過去,天下形勢有些不妙現象,人民開始有些擔憂了,而這時,你范仲淹卻樂起來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樂的呢?除非是幸災樂禍。 兩個名句,一經分析,實在只有一個意義:人民快樂的時候,你憂愁;人民憂愁的時候,你快樂。 不和天下人民同感情,這是愛國主義嗎? 顧炎武是一個明朝的亡國遺民。明朝之亡國,沒有人要顧炎武負責。可是他卻心血來潮,說了一句替昏君、暴君脫罪的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四百年來,有不少「匹夫」,把這句話奉為座右銘,儼然把「天下興亡」的責任放在自己肩膀上,人人自以為「天下興亡」的負責人。 我,也是一名「匹夫」,卻實在想不通。 看看歷史,天下興,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功勞,也說不上責任。天下亡,是桀紂、陳後、隋煬、宋徽的責任,自負盈虧,都和「匹夫」無關。 匹夫既不能興國,也不會亡國。天下興亡,對匹夫來說,只是換一個奴隸主罷了。 然而竟有許多匹夫,吵吵嚷嚷,要干預天下興亡,自以為天下興亡,少不了他們。結果是天下既不興,也不亡,而匹夫們卻死的死,逃的逃了。因而我曾賦詩一首,曰: 天坍自有長人頂,玉碎寧勞瓦塊傷。 冬去春來成歲序,匹夫何與國興亡?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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