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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文學之繁榮,似乎不能不歸功於資本主義之發展和教育之普及。因為資本主義之發展,文學之宣佈獲得了最便利的工具;因為教育之普及,文學之欣賞增加了大量的群眾。我們看近五十年來,美國文學之所以如火如荼的熱鬧起來,就可以證明它是獲得了最好的發展條件。 但是我常常懷疑,我們這個時代,到底是不是一個文學最豐富的時代?或者說,到底是不是一個比古代更豐富的時代。 現代人對於文學這個名稱的觀念,具體地說起來,彷彿就以為這是詩歌,小說(長篇及短篇),戲劇,散文的總稱而已(有些人還主張加上雜文和報告兩類),在這些項目以外,彷彿就沒有了文學的疆域。或者還有些人,認為文學的疆域不能限制得這樣狹窄,他們要把別的一些文字撰述拉進來算做文學,於是把上述的四種東西稱之為純文學。這樣對於文學的疆域之觀念固然開拓了不少,但是詩歌,小說,戲劇,散文這四者仍然被約束在一個「純」字範圍裡,作為自成一個流派的東西。 這是現代人的文學觀念。在古代,無論中國或西洋,卻並不如此。希臘人所謂文學,是連歷史,哲學,演說辭都包含在裡頭的。而且,它們還佔了文學中的主要地位。中國也如此。孔門四教,以文為第一。而這個「文」字是統攝六藝而言的。古典的文學觀念,似乎以中國為保持得最長久,一直到晚清,歷史和哲學始終沒有被趕出文學的大門之外,而小說始終沒有被請進會客廳。自從西洋的近代文學觀念及教育制度被販進中國來之後,於是,小說被選錄進中學國文教科書,而哲學及史學在大學院中別自成為一繫了。現在,大學中國文學系的科目,只有歷代文選,詩選,詞曲選和一門文學史了(雖然還有一個語言文字組,但不久比較語言學發達起來,眼見得它也快要別成一系,退出文學範圍了)。文學的觀念及文學的教育制度,都在傾向著愈純愈窄的路上走,而說這個時代的文學會比古代更豐富,我很懷疑。 再說,文學對於人生及社會的作用,現代也與古代不同了。文學修養在古代的教育制度中,不過是為一個企圖作高深的學術研究的學生打定一個基礎,或者是為一個僅僅預備作健全的公民(或曰士)培養一點文化程度而已。因此,一般的知識階級都有良好的文學修養,而文學也還不能成為專業。歷史,哲學和政治都是文學的進修科目(advancedcourse)。沒有優越的文學修養者,決沒有希望成為一個歷史家,哲學家或政治家。反之,詩人和戲曲家,如果他只能寫詩與戲曲的話,他們在當時的地位是不會太高的(事實上,古代沒有這種文學家。在中國,直到漢代才有司馬相如之流的辭賦家出來)。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又稱讚子貢「始可與言詩矣。」原來是為了子貢能「告諸往而知來者。」子貢也是一個「可與言詩」的高材生,因為他能夠從詩句裡參悟到「禮後」,這些都可知現代之所謂純文學,在古代只是知識階級的共同必修科而已。 純文學作品對於社會的作用,在古代,也並不像現代一樣地只是被當作民眾的讀物而已。它多半是輔助政教的東西。 「誦詩三百」,其目的是要他使於四方而能專對。登高能賦,才可以做大夫。甚至司馬相如枚乘之流的純文學家,他們的賦也多少要有點諷喻作用。希臘也是如此,戲劇是用於宗教典禮的,詩人大多數皆做墓銘和格言,其作用皆不離乎政教。 而現在呢?我們的文學家所能寫的只是小說,詩歌,戲劇,散文,上焉者兼有四長,便為全才,下焉者僅得一技,亦復沾沾自喜,儼然自以為鳳毛麟角。歷史,哲學,政治以及其他一切人文科學全不知道。因此文學家僅僅是個架空的文學家。生活浪漫,意氣飛揚,語言乏味,面目可憎,全不像一個有優越修養的樣子。就其個人而言,則上不能恢宏學術,下不堪為參軍記室;就其與社會之關係而言,亦既不能裨益政教,又不能表率人倫。至多是能製造幾本印刷物出來,在三年五載之中,為有閒階級之書齋清玩,或為無產階級發洩牢騷之具而已。 讓我們再看一看被現代文學所擠出去的歷史,哲學或政治,現在成為一個什麼樣子了呢?現代的歷史家,多數皆在摘句尋章,做幾套分類卡片上的功夫。他們說這是科學方法。自從這種科學方法佔領了史學之後,我們的歷史家就無需乎先成為通人。因此現代的歷史著作大多數皆支離破碎,以一斑為全豹,而缺乏磅礡宏偉的巨著。歷史家可以不必長於文學,我們怎能希望歷史著作成為文學呢。 哲學方面的情形似乎更壞,尤其是在我國。哲學是民族文化的骨幹。一個民族的文化自有其固有的哲學。歐洲哲學對於中國民族的關係,遠不如印度哲學之重要。而現在中國談哲學者,不知有幾個先從印度哲學及中國哲學下手?大學一年級的哲學概論多半都靠了一本poulson,試問讀過這門功課的學生,到底有誰覺得從此對於我們這個民族的思想發生了瞭解?讓我再退一步說,即使專治西洋哲學者,有幾個人能寫一本典雅暢達的小書,給我們介紹西洋哲人的思想及學說。就說翻譯罷,我們現在所有的尼采,倭鏗,叔本華等人的譯本,有哪一本是出於一個有文學修養的譯述家之手的? 至於政治,法律,外交這些學問,本來是尤其需要一個豐富的文學基礎。而我國的政治家,法學家及外交家中間,又有幾個懂得文學?質勝文則野,政治,外交,法律,這些都是最「質」的學問,如果沒有「文」去調劑一下,其勢必不免於「野」。我們的政治家,法學家及外交家恐怕正有許多野氣。聽說英國的教育制度,凡讀政治,法律及外交者,必須先是一個文學士,我想這個辦法是很有道理的。從前東吳大學的法科,必須大學文科二年修畢後才能進去,而近來卻跟著國立大學而取消了這個限制。這似乎頗使人有「道在夷狄」之感了。 我並不主張文學觀念之復古。但我不贊成一般文學 (generalliterature)與純文學(pureliterature)這兩個名稱之對立。歷史,哲學與政治應該與小說,詩歌,戲劇同樣地成為一個有文學修養的學者的表現。文學家不應該僅僅是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的寫作者的尊稱。甚至,文學家也不應該是一種職業。(據我所知道的,恐怕只有美國有職業的文學家,因為美國的bestseller可以藉此生活,而歐洲及英國則不然。)而歷史,哲學及政治家必須先從文學入手。在教育制度上,我以為大學中國文學系的地位不應該和土木工程系,會計系等專門技術的學系處於同等地位,它至少應該成為文法學院各系的先修系或共同必修科。照現在的情形看來,我們顯然可見文學愈「純」則愈貧困,縱然書店裡每月有大量的詩歌,小說,戲曲,散文出版——這是出版業的繁榮,不是文學的繁榮。 不過,說到這裡,不禁又慨想到我們的文學界,即使在這個貧困的純文學圈子裡,也還顯現著一種貧困之貧困的現象。抗戰以來,我們到底有了多少純文學作品?你也許會說:我們至少有了不少的詩歌和劇本。是的,我也讀過了不少的詩歌和劇本,但是如果我們把標語口號式的詩歌和文明戲式的話劇算作是抗戰文學的收穫,縱然數量不少,也還是貧困得可憐的。 在純文學都還沒有豐饒的時候,來希望我們的文學開拓它的疆域,我知道,或許是一種奢望了。但是,我相信,文學的疆域開拓之後,現在之所謂純文學說不定倒可以相當的豐富起來。因為文學家的知識和生活豐富起來,文學的內容自然也充實起來了。 一九四二年九月八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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