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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我臥病在醫院,王瑩曾帶了一束鮮花來看我。現在我又臥病在醫院,卻收到謝和賡同志惠贈的王瑩遺著《寶姑》。前後五十年,當時的青年文藝工作者,各自在兵荒馬亂、政治風波中,走完了生命的道路。許多人已經下世,還生存著的也已是風燭殘年了。從一九五七年開始,幾乎有二十年,即使極熟的朋友,也彼此不知道消息,直到最近幾年,才一鱗半爪地透露出來。王瑩被「四人幫」殘酷迫害,死於牢獄中,這消息,和老捨之死一樣,使我震驚。今天,翻閱她的遺著,想到當年她來問病的友誼,覺得應該寫一點東西紀念她。 在一九三○年代,王瑩是上海的電影「明星」。但我認識的王瑩,並不是「明星」,而是一個初試筆墨的文學青年。我在一次宴會上,湊巧和王瑩坐在一起,因而認識了。她知道我是文藝刊物的編者,就同我談文藝,並且說,她也想寫文章。一個文藝刊物的編者,碰到人就要組稿,我對王瑩也不例外,聽說她要寫文章,來得正好,就鼓勵她為我的刊物寫稿。這以後,她給我寫了幾篇抒情散文,和一篇《秋田雨雀訪問記》。 當時王瑩住在環龍路(今南昌路),一家白俄開的小公寓裡。一個小房間,不過六七平方米,僅容必要的生活用品。每天晚上,王瑩大多在寓所,接待文藝電影界的朋友。這個小房間,最多只能容賓主四人,所以前客必須讓位給後客。王瑩煮一壺咖啡,和來客聊天,經常要談到十一、二點鐘才把客人送走。我也有過幾次參加了她的「沙龍」,覺得她的文學趣味極高,評論看過的作品,也多中肯的意見。至少,在我面前,她不是一個電影「明星」,更不是一個像某詩人所說的,沉醉於舞場的上海明星。要不然,她怎麼能喊出「衝出黑暗的電影圈」而毅然東渡日本去求學呢? 她到醫院來看我,是我和她最後一次見面。抗戰時,聽說她去美國,在白宮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曾蒙羅斯福總統接見。一九四九年以後,美國官方不承認她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要她夫婦倆加入美國籍。她們不願意,就遭到拘留,最後是被驅逐出境,終於回到社會主義的祖國來。可是,兩夫婦回國沒多久,謝和賡同志被誣為右派分子,流放到北大荒。王瑩隱居在北京郊區,在艱苦的生活條件下,還改寫她的自傳體小說《寶姑》和《兩種美國人》。在十年浩劫中,她又被誣為美國特務,關進牢獄,負屈而死。解放以後,有多少旅居海外的知識分子,為了熱愛祖國,擁護社會主義,擁護黨的領導,衝破各種阻撓,紛紛回到祖國。滿以為從此英雄有用武之地,可以盡其長技,為祖國社會主義建設出一分力,添一把火。誰知他們中間,大多數人,在擴大反右和十年浩劫中,都蒙受無妄之災,甚至斷送了生命。像老捨、傅雷和王瑩之死,都使海外愛國人士,聞之寒心。宋人詩曰:「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三十年來的知識分子,對那時的極左政治,只好吟此詩以為解嘲。 《寶姑》是王瑩的自傳,其實不能稱為小說,因為沒有故事結構。書中記述的是她的前半生的生活,即自幼年到投奔上海這一段時期。書的英文本早已出版,這個中文本是歸國後改寫的成果。洋洋四十餘萬字,我只在病床上隨便翻閱了數十頁。她寫封建舊家庭,寫童養媳,寫修道院,都很能傳神,文筆也很明朗、潔淨,還是她青年時代寫抒情小品那一支筆。在五四運動的影響之下,被關閉在封建社會裡的女青年,怎樣掙扎著投奔自由,追求光明,《寶姑》是一本忠實的記錄。我敢向現代青年讀者推薦。至於我自己,我把這本書放在枕邊,作為她遺贈給我的一束鮮花。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日在華東醫院作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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