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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一個曾經做過初中教員的師範學院的新生寫給我一封信。她,顯然很愉快地描寫了她的學校生活,一切都滿意。但對於圖書館,她卻抱怨了。她說,從前做教員的時候,可以同時借好幾種書,現在卻只能借三本了;從前可以自己到書庫裡去揀書,現在卻必須憑著目錄卡填借書券了。她以為,最壞的是,她所不知道的,然而也許會使她發生很大的興趣,甚至有益於她的知識的書,現在已沒有機會發現在她書桌上了。 是的,我很同情於她的話,並且,我想,一切對於圖書館有感情的大學生,一定也同情於這個「新鮮人」對於她的新環境的第一個失望。也許這是她的唯一的失望,但同時也將是在她畢業以前永久的失望。從私家藏書樓變成公眾圖書館,這不能不說是歐洲文明所賜給我們書獃子的一種最好的制度,我們如今還要向它去吹毛求疵,誠然近乎苛酷了。但是,我們倘若想到它的嚴酷的借書條件給予一個正在貪得無厭地吞噬一切書本的青年的痛苦是多麼嚴重,則我們的責難似乎也應該是正當的了。 據我個人的經驗,使我發生興趣的書,當然,同時也必然使我得益的書,幾乎是沒有一本是我蓄意要去找來看的。在某一個機會中,一本向不為我所知道的書落在我手裡,而使我為它遲睡了二小時或三小時,這是讀書人的最大的樂趣,然而一翻目錄卡借書的大學生是被剝奪了這幸福了。固然,你可以替他設計,讓他胡亂挑選一張書目卡填好送給管理人,然而這是一種失敗多於成功的冒險。因為十個好的書名,常常不能代表九本好書的。有許多書,只要你一翻開卷首的敘或目錄來,你就可以決定它不是你所願意看的。然而,當一個管理員從書庫裡把它抽出來交給你以後,你雖然想在二分鐘之內就還給他,恐怕也有點不好意思吧?在一個違心的情狀之下,勉強拖一本明知不會看完——或甚至看一二頁——的書回到你的書齋裡去,這是一日中多麼不痛快的事啊! 一走進圖書館,立刻就找到他的書目卡的人,決不是一個熱心的讀者。他不過是借一本他所知道的,能夠從此中獲得其研究或參考資料的書而已,當他借到了他所要的書,他所需要的也許只是其中的一章,一節,或一句,而決不是全部。因此,我知道他決不會把這本書從頭到底看完的。反之,倘若是一個在許多書目卡抽屜中胡亂尋找的人,你可以知道他今天有了一日或半日的餘暇,他正在替自己找一本可以使他不至於虛費此一日或半日光陰的書了。對於這樣的借書人,倘若管理員願意允許他自己到書庫裡去找書,我想,他必然會非常感激的。然而,一個守規則的管理員是不會這樣慷慨的。 現在,許多書店老闆都知道了買書的人很少是決意要某一本書而光降的了,所以他們已不再把他們的商品珍秘地陳列在櫥裡,而是五花八門地展覽在龐大的書攤上了。許多青年人圍在書攤上,玩弄這一本,翻看那一本,終於他至少會買一本回家去,於是,書賈慶祝他的成功了。然而一個圖書館長,倘若你貢獻他這個意見,一定會說這必然是圖書館的失敗。他所注意的常常是辦事的秩序,而不是讀者的方便。而這恰巧是雙方衝突得最劇烈的一點。 其次,我又想到,借書限制冊數,也同樣是一個苦痛。有些書果然是應當從第一冊第一章看起,但大多數的書似乎不必這樣系統地閱讀。全部在三冊以上的書,倘若只許我借出三冊,那似乎就責成我從第一冊讀到第三冊末尾之後,才能更換了。再說,限制每次借三冊,已經是很好的條件了,現在我們還有每次只准借一冊的圖書館呢。說到這裡,我不禁又想起昆明的翠湖圖書館來了。那裡的章程是每次限借一冊,每人可以更換三次。那就是說每人在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可以從那裡借三冊書看。然而,因為借一冊書所費的時間太久了,沒有一個讀者能夠在「時間已屆停止借書」的木牌掛出來以前趕交第三冊的。我曾經在那裡借看一部通海縣志,全書四冊,我就在借書券上寫了四冊,但等了半點鐘,從樓上一個吊籃裡頒發下來的卻只有第一冊一本。天啊,你知道志書的第一冊裡面有些什麼文章?序文,序文,序文,凡例,疆城,星野,好,完了。於是,大略翻看一二篇序文之後,我就把它掩攏來,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閉目凝神了半點鐘。我想,現在去換第二本出來,大概不至於對不起那位忙碌的管理先生了吧?於是我重填一張借書券。這回是指定要第三冊了,因為我從第一冊目錄知道我所要的材料是在第三冊裡。於是,照例又得等三十或四十分鐘,我的書發下來了。捧回到座位上去一看,卻是第二冊。於是仍又捧到櫃上去交涉,管理員說:「剛才看了第一冊,現在不是應該看第二冊嗎?」我說:「不錯,先生,你的話也不錯,但是這並不是小學教科書,我不必一定要看第二冊的,況且,況且,我在借書券上寫明了要第三冊的。」那管理員檢出我的借書券來一看,自言自語的道:「哦,我想你是寫錯的,給你改了。你再填一張罷。」於是我再填一張券,於是再等半點鐘。於是領到我的第三冊通海縣志,於是,在十餘分鐘之後,「停止閱覽」的木牌掛出來了。 一個善於欣賞書籍的讀者,當他得到一本值得欣賞的書之後,他不僅是熱心地讀它,而且還得玩弄,或說摩挲它。借來就看,看過就還,對於一本好書,這是最殺風景的待遇。多數書獃子,像我一樣,喜歡把心愛的書放在常常看得見的一個書架上。新買來的書,不一定就看,讓它在書架上擱幾天,然後,在一個興致最好的時候,翻開來看了。這正如我們對於一個朋友,必須到交情相當深密以後,才願意和他娓娓談心一樣。因此,若是從圖書館裡去借書看,這一冊書就無法成為我的密友了。多數人寧願自己花錢買書——假如他有足夠的財力,而不喜歡進圖書館,恐怕都為了這個緣故。 至於圖書館裡的閱覽室,我們也有許多理由可以加以微辭。簡要地說來,我覺得它太沒有「個人的氣氛」(privacy)了。你知道一個良好的讀書環境,必然是最「個人的」。董仲舒讀書為什麼一定要「下帷」呢?我們可以引一句查爾士·蘭姆的話來回答:「within the four curtains he is absolute.they are his mare clausum.」一個能容一二百人的閱覽廳,如何使一個讀者舒服地感覺到這是他的「禁海」呢? 現在,讓我們來描寫一個理想的閱覽室。我以為,一個圖書館必須要有許多閱覽室,譬如說,五個,六個或十個,每個閱覽室應當最多容納十個到十五個讀者。再多,那就是一個教室了。一個閱覽室的佈置應該恰如一間會客室兼燕居室一樣。有沙發,也有圈椅;有圓桌,也有茶几。誰願意排班似地正襟危坐著看書呢?讓我們可以自由坐倚,讓我們可以抽煙喝茶,讓我們可以隨時掩卷,繞著一個桌子踱幾步,甚至讓我們可以和同來的朋友或不相識的同志談幾句天。當我們要從書中抄錄一點什麼的話,讓我們有一個供應著文具的寫字桌,像銀行或郵局的那個一樣。這樣的要求並不太奢,為什麼沒有一個圖書館願意試一試呢?如今,搬在內地的大學,常常感覺到沒有一個大廳足以作為閱書室之用。對於這種煩惱,我總覺得是多餘的。倘若每一系有一個小小的,然而舒服的閱覽室,使我們的青年讀者有一個知識的「禁海」,豈不比一個大雜耍場式的閱覽廳更好呢?而這正是可以利用內地的大宅院,不必加以改造而輕易地完成的。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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