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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二十天的船,終於由芝沙丹尼號載我離開上海孤島了。在回返到上海居住的兩個多月之間,我看到了許多,我知道了許多。雖然在經濟方面,也許上海已大大地失去了它以前那麼樣的重要性,但是,我相信,在文化和政治這方面,上海還保留著一種潛勢力。我雖然看見了許多得意洋洋的漢奸,但尤其多的是一些留在那孤島上艱苦地工作著的孤臣孽子。他們在教育著孤島上的四百萬民眾,他們在記錄,監視甚或懲戒那些無恥的國賊。你別以為此刻的上海所給予你的第一個印象是比從前越發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你只要一想到上海現在居然還有一種嚴肅的輿論存在著,居然還有一種潛伏的,但是並不微弱的抗戰勢力存在著,你就不能不感謝這些並未撤退到後方去的孤臣孽子了。 現在,船載我離開上海了。火燒紅蓮寺,四脫舞,現世報,花會聽筒,滬西娛樂社……這些不良的印象都在我眼前消隱下去了,而那些不為一般人所看得見的,孜孜矻矻地在為孤島上保留一股浩然的民族元氣的人們,卻在我眼前格外明顯地活躍著。別了上海,我的敬禮是給予他們的! 當我佔據了a字艙第三號床位之後,底下的第四號床位便被一個肥矮的不相識的旅客所佔據了,除了一隻手提皮篋及一條毛毯外,他沒有別的行李。船沒有開行,他就躺在床上了。他在看一份報紙。《新申報》! 和一個漢奸做旅伴了。我想。 醫生來驗防疫注射證明書,頭辦來收船票了。我一瞥眼看見了他的船票。姓林,到香港的。 到香港去有什麼活動嗎?我心裡在發問。 晚間,當我從甲板上散步了回艙時,那第一號和第五號床上的旅客已經在和他很高興地談話了。他們說得很快,似乎是福建話,但和我的福建朋友們所說的全不同。因為我連一個單字也聽不出來。 糟糕?被漢奸們所圍困了。我點旺一支煙,爬上了自己的床鋪,開始為這不快意的旅途擔憂了。 第二天,我除掉因為取紙煙,取盥洗具之類的必要而回艙一次以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甲板上。我在甲板上抽煙。我在甲板上看書。我在甲板上散步。我憎厭回進那個艙房裡去。但是每當我回進去一次,那個第四號床上的肥矮的旅客總是躺在那兒,看書,看報,或是和第一號及第五號的旅客談天。他看的書是一本薄薄的《寡婦日記》,而報呢,還是那份兩大張的隔日《新申報》。 一天的報紙,怎麼看了一晚和一日還看不完呢?這位先生倘若定全年的報紙,勢必在第二年的除夕才看得了上一年的新聞。我這樣想。 第三天的午間,船停在廈門和鼓浪嶼中間的海峽裡。出於意外的,那第四號床上的旅客忽然起身了,他換齊整了衣裳,匆匆地到外邊去引進了另一個旅客來。同時他招呼了一個茶房,說著很勉強的國語:「我到鼓浪嶼,這位先生,我的朋友,他行到香港去。」說著他給了茶房一些小費。 那廣東茶房儘管嘰咕著「嘸可以,嘸可以,買辦要嘸可以格」,但那姓林的到香港去的旅客終於挈了他的皮篋和毛毯走了。 在他們辦理交替的時候,那第五號床位上的旅客用普通話悄悄地告訴我:「這兩個都是台灣人。」 「台灣人?」我問。 「唔。」 「你呢?」 「福建。」 「你們是朋友嗎?」 「不是!」他似乎很不高興。「我們從來不認識的。我是在馬尼拉做生意的。」 「那你們說些什麼話呀?」 「那個台灣人老是說日本人怎麼樣怎麼樣好!」 「你們呢?你們對他說些什麼呀。」 「唔,我們罵日本人怎麼樣怎麼樣壞!」 我不禁失笑了。這該抱怨我一點也不懂得福建話。 這時那鼓浪嶼上來的旅客已經也沉默地躺在床上了,但是,忽然,那姓林的又匆匆地回來了。還有什麼話要交代嗎? 他不預備上鼓浪嶼去了嗎?我這樣推測著。 可是全不對,他是回來撿遺忘掉的東西的。他在枕頭底下看看,又在床底下望望。鄭重其事地把他所遺忘掉的東西撿了去:一本《寡婦日記》和一份三天前的《新申報》。 船從十七艘黝黑的敵艦中間行過,停泊在廈門和鼓浪嶼之間的海峽裡。這邊是斷井頹垣,那邊是崇樓傑閣。這邊是冷清清地看不見一個行人,那邊是熙來攘往地,市聲從海面上喧響過來。領著通行證的旅客雇了舢板往廈門登岸去了,我呢,船在這裡有六小時的碇泊,遂也雇著一隻舢板上鼓浪嶼去觀光。 舢板跳躍地掠過了海面,但中途被一個以三隻大船組合起來的巡邏隊所攔阻了。 「哪裡來?」大船上有人攀住了我的船舷問。 「芝沙丹尼船上來。」 「喔,上鼓浪嶼去玩嗎?」他放了手,表示准許我們的舢板行過了。 「沒有帶什麼東西吧?」另一個人用上海話問。 「沒有什麼東西。」我已經離開他們很遠了。 在黃家渡碼頭上了岸,就看見一個難民區。許多用蘆篾蓋成的屋子裡擁擠著從對海逃過來的難民。這一個難民區已經自成一個市集,沿著曲折的徑路進去,可以看見許多店舖,但他們所陳列著的十之九都是日本商品。 縱然不認得路,但我終於找到了郵局,先去寄發了一封家信。從郵局出來,又在街上胡亂地闖著,買了一點繩子,手巾,肉鬆之類的雜物。漸漸地感到在這個孤島上,生活程度也顯然很高了,這必然是廈門的淪陷所影響的。 鼓浪嶼可以說是一個小型的香港,它有比香港更廣大的平地,但沒有一條挺直的大道。街上沒有人力車,也沒有電車汽車,偶然看見一乘籐轎,由兩身著白色制服,腰纏紅帶的輿夫抬著,中間不是坐著一個洋人,便是一個道貌儼然的老丈。 在每一個電桿木或路角上,必然可以看到兩種招貼,用紅紙的是分租余屋的告白,但除了地點在什麼路幾號門牌之外,其餘的文字所表示的意義就不可索解了。用白紙的是一種「丈夫必備」的「愛情妙品」,名字叫做「密友」的藥物廣告。這種廣告的數量之多可以說明這種藥物在這個孤島上著實存得不少。 由著路人的指示,我上了日光巖。在那個光光的山頭上了望內海的一盛一衰的景象,聽著山下觀音廟裡的唪經擊磬聲,和喧豗的市聲,簡直連自己也不知作何感想,惟有默然而已。 日光巖下來,走進了一家飲食店,我想該進一點午餐了。侍役拿上菜單來,在每一個菜名之下,全沒有價目標明著。 「怎麼?沒有定價嗎?」 「先生,你要什麼菜,我告訴你價錢。」 「炒肉絲,多少?」我挑了一個平常的菜。 「七毫。」 一個炒肉絲要七毫,我覺得太貴了,我惟有再挑一個別的菜。 「跑蛋,多少。」 「四毫。」 於是我只好再試一個菜。 「有炒白菜沒有?」 「有。也是四毫。」 「怎麼!你們的菜都是這樣貴的嗎?」 我不禁跳起來。 「先生,現在什麼都貴了,家家都貴了。這裡豬肉賣一塊錢一斤,雞蛋一個賣一毫,白菜跟雞蛋一樣價,有的時候比雞蛋還貴。」這是侍役的解釋。 「好吧,你來個咖喱雞飯吧。」 「是,五毫,先生。」 我揮一下手,表示同意了。 不久,侍役端上我的咖喱雞飯來。飯,不錯。咖喱,也沒有錯。雞?卻是沒有,代替的是豬肉。 「喂,怎麼,這不是雞!」 「對不起了,先生,雞賣完了,近來雞很不多,我們這裡每天只賣一個雞。算四毫吧,先生。」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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