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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相國寺攝景的後面粘了一頁紙,跋上了一大段閒話,此時取來一看,頗覺得有些要微笑似地。思想誠然是太野馬般了,然而也好,野馬般的心情才能寫野馬般的文章。此時卻不如此,我此時心平氣和的在看著春空閒坐,朋友是好久不來了,何不再贅上幾筆,看能寫成一篇什麼文字呢。 這所蒲東蕭寺真是一個好去處,對著這般的大殿,其餘殿捨也可以揣測。古代的大建築,除了幾處王宮以外,怕只能從寺院中去尋找了。這般壯麗,這般古雅,巨大的階石,盤鳳雕龍的屋樑,而如此的殘圮。如果說它不是唐代留傳下來的建築,也不能不稱佩它蓋得出色了。想起了南朝四百八十寺這句話,便不由的浮上了許多梵捨珠林的靜穆的景象。說它靜穆,並沒有半分打誑,這兩天正是靈隱香市,你如果在雲林寺大殿上站上一會兒,披羅曳綺的善男子善女人儘是如何的多,你會覺得熱鬧得煩躁麼?人多尚且覺得是十二分靜穆,無人的古殿是更不消說了。你便不必身到殿中,才覺到它的靜穆,你假如從林隙間或山坳裡望見寺院之一角,立刻你會得感受到不少清涼,或是在日暮時分,你獨立在西泠橋上,聽風林寺的鐘聲,也就會覺得塵念都消。這幅景片的左方題著一行《西廂記》中的文句道:「依舊是梵王宮殿,門閉了梨花深院,奈玉人不見。」這個題句,要增了我對寺院的幽靜的緬想。另外有勾引起許多雋句的憶誦。 我是最恨那些和尚的,雖然我也覺得弘一和尚,曼殊大師是很有些兒味道。但是我對於寺院卻絕不主張摧殘的。寺院的好處,我說有音色香三者: 如何是寺院的音,這個意義是很明瞭的,是在指鐘聲與梵唄聲,寺院裡沉著的鐘聲,因時候之不同而給予聽者以各種不同的感想與情趣。曉鐘暮鐘二者之中,我尤其願意說最後者是最有意思的。夜半,從夢中醒來,便睜著魚目,望著殘燈,聽它有規則地一聲聲的響著,這個聲音,並不像同時的軍營裡的喇叭一樣。那是向上的,這是向下的;那是憤怒的,這是幽憂的,所以這鐘聲是比喇叭都容易勾引起愁緒。雖則它勾引起我滿心愁緒,但因此我卻喜的聽它。論到僧徒們諷經的聲音,也有可稱道處,這聲音,不像樂隊中的和歌那樣有節奏,原來不過是似無知的禿驢們的狂唱罷了。然而這種狂唱,遠遠地聽來,倒也頗有些玄妙。如果要執住我問我究有如何玄妙,我卻不能再替你解釋,我只能說玄妙到使我要睡覺去,然而這句話可並沒有譏刺的意味,我還是在稱說它。 寺院的色,便是說它的建築了,寺院好在大都起造在城廓外,原野裡,或者山中。當我們游春的時候,在水濱林下逍遙得久了,則寺院便是一個最好的憩息處。看見它紅的黃的牆,樑上簷下都刷了些翠綠和白粉花紋,先就使人起一種快感,尤其是在夕陽中這個「金碧輝煌」的景致是不會讓你忘懷的。如果是個大寺,則走將進去更是幽靜,只聽見黃雀在那裡亂噪,也見不到多少和尚,這時候除了帽子,鬆了手杖,在大殿上找個凳子坐。豈不是比休息在十里長亭上要寬舒的多麼?假如沒有這種寺院,我們游春的樂趣,至少要減去幾分。所以到龍華去看桃花,哪一個人肯說不願意到龍華寺去走一遭呢?所以,不主張毀了寺院,要將他留給好風景的點綴之資的皇帝,不是一個很可以談談的人麼? 我曾在寺院中住過幾天,除了賞玩它的聲色之外,我還很喜歡聞它的香氣。我這裡所謂香氣,不是說在香市裡,因為殿上禮拜的小姐們夫人們多了如輕薄兒一般的站在蒲團旁邊偷聞的綺羅香,脂香,粉香。這個勾當,我是不會做的。我所謂香,即是老老實實的禮佛的沈檀。現在人是沒有那種焚香靜坐的精雅生活了。走進朋友的書室,不會看見香爐了,即是有,也不過陳列幾個宣德爐當古董賞玩,決不會實實在在去焚上些香末的。至於小姐夫人的私室裡,現在是滿列著夏士蓮,金蓋頭香水了。寶鼎焚香,她們是要笑話的。所以要聞香,現在是必然要去找寺院了。寺院中的香,真是聖潔的,因為純粹的一個乾淨的大殿上,一切都被每天的檀香薰透了,不焚香的時候已經在空中振蕩著余馥。爐上有香的時候,所以更絪縕的不分明了。曾記得英國詩人蘭陀(w.s.landor,1775—1864)有過一首詩題名是《香味的權力》,他有一句說:they brings me taleof youth and tones oflove,(它們〔香〕帶給我以青春的故事和戀愛的情調) 雖然他是在詠贊花的香味,但我想如果移詠這寺內的檀香,也十二分的貼切。這種香氣,很銳利的刺入鼻觀,催助我們的冥念,這種冥念所及,當然是很容易傾向到所謂青春的故事和戀愛的情調的。所以很奇怪的,浪漫史產生地,無論在我國或外國,萬一有人願意統計起來,寺院所佔的百分率是不會小的。說一句笑話,不是香味的權力麼?所以張生在法會上瞧見鶯鶯便生愛戀,此刻雖然是一幀影片,雖然相去有千里路千年時,然而賞玩之際,依約間能聽得殿頭鈴鐸之音,與古鼎內的迷人的奇香。日色沉了,讓我擱筆推書,我卻有個古爐,你願意和我一塊兒消受這能「帶給我以青春的故事和戀愛的情調」的波斯麝香嗎?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四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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