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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從書叢中檢得一幀舊雜誌的插畫——是張生與鶯鶯相會的相國寺的影片,因此又惹了我二十分鐘時間去賞玩它。近來的生活,真是不安定。將這本書檢一會兒,將那本書讀幾頁,再靜坐一會兒,喝一杯淡茶,如此,一天便靜悄悄地過去了。出門去,已是絕端不願意了,雖則已是踏青佳節。只因為巷裡也煩囂,城廓外也是煩囂。宏大而古制的建築物如相國寺這般的,已許多個月沒有看見了,而況還有些文藝上的趣味,才子佳人的浪漫史的產生地呢。 對著這幅畫,我真不想做一個考據家。因為在此時我即使明知張生與鶯鶯的故事不過是一個文藝上幻想的事情,然而我真不願意對著這幅畫譏諷它:「不是!張生和鶯鶯的事是假擬的,事實上並沒有你這相國寺。即使你這個寺是真有的,你也莫要自誇說是這浪漫史的產生地。」這句煞風景的話,我是不甘心說的。 有了一本《西廂記》,便是沒有一個相國寺,我也十二分願意替它蓋一所起來點綴點綴景致。這顆迷戀於文藝的頭腦是生定的了。我是不怕人家笑話,我每到一個地方,最先喜歡翻檢它的志書——府志或縣志之類。檢到了什麼古跡,我便會得興沖沖地自去尋訪,即使我的目的地不過是一堆蔓草荒煙,我也會在那裡留連數十分鐘或竟是一二小時,我決不會覺得失望,也不會覺得是受了愚了——即使十二分的確的是受愚了。或是看了一部什麼不論是真的或假的古事書,我也渴望能留些遺跡給我玩證。因此我是常常在想看看梁山水泊,大觀園風景,或是向太古郵船公司賒一艘海船去找《鏡花緣》中的君子國無腸國。對於我這種思想,萬一有人要笑將起來啐我一口,道我是一個乾脆的「木瓜」,那也只好聽他罵,請便罷。 因此,如我這般只會得胡亂謅幾句書的村夫子,物質上的生活是窮夠了。但是精神上的生活卻是快活的(我知道一定有人對於這句話要齒冷的)。雖然不過是一種主觀的,自以為快活的快活。我常常在華茨活士的鴿捨,伊爾文的日光草屋,雨果的舊居,莎士比亞的誕生處,趁我的高興去遊覽。安徒生聚集了一群天使般的孩子大講童話的桌邊,馬可孛羅被一群意大利後生們圍繞著聽他誇獎幾百萬黃金幾千萬珠玉的天國街市的火爐邊,我也常常去神遊。其餘如出名的老骨董店,我也常看見它肩著一盞昏黃的街燈佔住了倫敦之一角。再古舊些,則如古代埃及王的宮殿,羅馬人的浴場,阿普羅的祭壇更是足以勾引我一二小時的心往。 然而不要忘記了我是東方古國中的人呀。自己的布衣總比人家的綢服可愛惜些呀。因此之故,我並不專愛人家五花八門的綢服;我常在熱心地開我的衣箱,想檢幾件自己的布衣來稱道一會。如果自己也有綢衣,那是更好了。無奈我的衣箱是空的!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家,據說是在自己嫌憎自己太醜了,比不上人家。她以為這是衣服不時髦的緣故。因此她把她的綢的布的衣飾全都丟的丟了,燒的燒了。她不惜花了許多錢許多時間去穿人家的衣裳,於是這許多天,我看見依然是這般老醜。讓她儘是老醜,原不干我甚事,無奈衣箱的衣服散了,於我便有了重大的影響。 質直地說,我們自己的古跡是沒有了。據幾位把國家抬在自己肩膀上的人說,如果我們的古跡還要保留下去,她的老醜無論如何不能有返到童年之美的希望了。所以,萬一因了特別的關係和勢力,不能將某一個古跡取消,則不得已而覓其次,也應當替它返老還童一下。至於造一個古跡起來附會什麼古事古書,則是一個該當梟首示眾的賣國奴了。因此我已有好多年不敢到市上去高談我的興味,不瞞你說,我是怕事的人啊!只是我不知如何煩悶的踱向我們杭州的西湖上去逛逛,我走到岳墳舊址,我已找不到埋殮風波亭上的遺屍的荒墳,眼前高高的一個大墓,我想此中的將軍,不是拿破侖便是惠靈吞。迷惘了一會兒再返到蘇小小的香塚。也是如此,我找不到收拾盡六代繁華的美人之墓,卻只見一座塞門土山,要不是對面有一塊石碑,我竟將猜為日本舞姬,巴黎歌女的埋骨之處。一個失笑的思想來到我腦中。萬一我們的友邦在嫌她們太美艷了,太新麗了,想找一些兒古物來調劑調劑,則我想拿破侖墓不可以改為岳墳麼?莎拉般娜忒之墳不可以改為蘇小小墓麼?然而愚蠢的西洋人,我曉得,一定不肯將塞門土去修理殘圮的阿普羅神廟的斷柱,也更不會到我們古國裡來買明孝陵的黃瓦去蓋古回王的離宮的。 可憐啊!你這相國寺的崇巍的大殿啊!怕不到十年之後,我如有機緣能來參拜你,我怕不要趑趄在你山門邊不敢走進,望著鐘樓,紅磚,疑心是一所新建的基督教禮拜寺麼!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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