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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宗明義,這是銜接錯了的故事,但我努力讓它顯得很連貫的樣子,免得讀者莫名其妙。 周圍的公社、大隊,前腳後腳都放出了畝產一萬二、一萬三千斤的高產衛星。到處紅旗招展,鑼鼓喧天,捷報四傳,參觀的人群如雲。甘木公社的甘書記深感有急起直追的必要,於是和一大隊支書老韓做了三宿的思想工作,終於一大隊也緊趕慢趕地籌備了起來。甘書記覺得,都到這時候了,要放就要有點氣派,放一顆特大的衛星,畝產一萬六千斤!頓時,甘木公社也熱鬧起來了。松柏牌樓搭起來;鑼鼓家什敲起來;衛星田的四周紅旗插起來;介紹經驗的稿子編起來。參觀的人一多,專業接待人員編了兩個班。真正是熱火朝天,風光得不能再風光了,不僅名揚全縣,同時簡報也送到了省裡、中央。具體傳了誰的名不大清楚。不過不久以後,公社甘書記提為縣的副書記了,人們猜測有沒有可能就是這時揚的名、這僅是猜測,不足為據。 一開始,一大隊的幹部和貧下中農,尚覺熱鬧、有趣,但是過不多久,隨著高產,便來了個按產徵購。十多畝稻子,硬搬到一畝地裡去收割,不是搬著玩玩的,要拿出實貨來的。這時候社員急了,社員一急,就驚動了三隊副隊長、梨園的經管人老壽。 老壽本名叫田壽本,不過大家一直叫他老壽,主要是衝著他那副長相:長眉善目,大大的禿腦瓜,什麼時候臉上都是和和順順的,從沒見他發過脾氣,也從沒見他有過氣惱。很有點像那財主家玻璃罩子裡站著的壽星。其實他年紀並不老,才六十六,不過是個老黨員,過去這個地區「拉鋸」時,還做過交通。他不大會說話,不過一開口,別人就樂。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自己是認認真真的,說的也不是什麼笑話。沒法,現下年輕人就是這樣,大概他們本來想笑,不過拿他作個由頭罷了。時間一長,這也成了個習慣。大家呢,覺得他有點迂,叫他老壽的意思裡,也包含著這一層。不過大家都樂意接近他,除了過組織生活的時候,平時很少有人想到他是個老黨員。他自己呢,還挺講個組織性,紀律性。 他走出梨園,就看見村道上一溜停著四掛大車,裝滿了糧食,插滿了彩旗。頭掛車的轅馬頭上,還頂著一朵紅花,車上拉了一條橫幅,上寫「榮繳高產糧」,車上還放著全套鑼鼓家什。一切齊全,就少了趕車的,派誰,誰就甩手走開。眼看日頭已經兩丈高,參觀的人潮馬上就要湧來,這裡卻派不動人。支書老韓正急得跺腳,一眼看到老壽走過來,老韓高興得像拾了一個寶,馬上把趕車的鞭子塞到老壽手裡,說:「趕快,把車趕到徵購站去,我們已經繳晚了,甘書記已經不願意啦!」說話時,參觀的人群已經進了村,老韓掉轉身,立即笑著臉迎上前去。這時候,要是老壽辟啪一揮響鞭,四掛大車隆隆地從人群中馳出村去,有多威風!可是老壽卻一手抱著那桿老長的鞭子,一手扯扯老韓的衣角,然後伸出大指和食指,悄悄地在胸前做了一個「八」字。 「要八個人?十個人都可以,你招呼去就是,工分照記。」老韓說完,就和參觀的同志握手,照例是先帶他們去參觀那塊大隊和公社合種的高產試驗田。然後再請到祠堂大廳裡坐下,遞上井水浸過的手巾,再送上碧綠的熱茶,邊歇著邊聽經驗介紹。 這一天參觀的人當中,有一個大概是搞農技的,學得特別認真,問得也特別詳細。掐了一穗稻,數了粒,還要包回去稱,又看每一□稻,發了多少棵,還問插秧的行距,棵距。大隊長被問得一件白褂子濕了半件,可是那位參觀的同志還在又驚歎又奇怪地問:「稻子長得這麼密,通風問題你們怎麼解決的呢?」 「嗯!……用竹竿……」老韓正在支吾,不料後面有個人說話了。 「用風扇煽!城裡不有那電風扇,嗎?往裡煽!」原來老壽抱著鞭桿還沒走,也跟著來了。陪同參觀的社員一聽,差點笑出聲來,老韓可沒這份閒心,急得車轉身向他豎豎眉毛,抬抬下巴,意思讓他快走。老壽也不是不懂,他也急,趁著支書瞅著他的機會,又急急地在胸前做了一個「八」字」。可是老韓也不知看沒看見,又轉過身去了,因為參觀的人也在急急地問:「你們這裡有電了嗎?」 「沒有。嗯,我們是用小馬達,借拖拉機上的小馬達……」老韓趕緊堵著漏洞,接著就惱火地對身邊一個社員悄悄說道:「叫老壽快趕車去!」 好不容易帶大家看過了高產田,參觀的人都坐在祠堂的大廳裡聽經驗介紹了。這有稿子,老韓比較自在了一些。介紹到社員們對高產的興奮勁,編了個順口溜,「一年種出四年稻,今後生活甭提有多好,拍大腿,唱小調,共產主義眼看就來到……」不過他說著說著,總覺得窗外有個什麼在晃動,抬頭一看,老壽抱著鞭桿,站在窗外直瞪自己。一看到老韓看他了,又伸手做了一個「八」字,兩個手指還直晃晃。看得出老壽也急了。老韓沒辦法,只好請大家等一等,走了出來,便一把拉了老壽,走到醫院中央那株大榆樹後面,才輕聲說道:「咋的!大爺你今天是犯了『八』字病了?」 「唉!我就是沒災沒病,喝得下,吃得香才著急呢!老韓哪,大夥兒都說這四車糧食不能走啊!要送走,咱口糧一天只有八大兩啦!」老壽又做了一個大大的「八」字。 老韓歎了口氣,拉起敞著的衣襟,抹了抹滿腦門的汗,說道:「沒法,上面是按產量徵購的。甘書記說一定得送。」 「你不能再跟甘書記說說,他心裡明白,這是咋個高產法兒的。」 「說了,叫送。」老韓已有點不耐煩了。 「那……咱還得再耐著點性子,再去說說,啊?」老壽首先表現了自己的耐心,一臉的笑,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說道:「咱肩上掮著幾百口子呢!這八大兩咋過?」 老韓緊蹙著眉沒開口,只是直搖頭。這種地方,老壽就不大會看氣色了,他還在用手背拍著支書的胸,順便又做了一個不大明確的「八」字,說:「這個數,總不行。甘書記總不能不顧幾百號人的嘴吧!……」 「壽大爺,你別背時了。叫咱送咱就送,說了有屁用。」老韓窩了一肚的火,衝著老壽來了。老壽倒並不覺得這是對自己的不恭敬,他仍然含笑說道:「下級服從上級,我懂。不過,還不興說說咱的難處?」 老韓實在不耐煩了。「你去說吧!我沒工夫了!」說著扭頭就走了。剩下老壽一個人站在那裡,他慢慢地搔著下巴上的胡茬,心裡說著:「沒辦法,叫我去說,我就去說吧!不過,車子,還得趕了去。意見歸意見,服從歸服從,他要同意呢,咱就拉回來。麵條餃子可不能下在一鍋裡。」老壽打定了主意,就叫上三個老頭幫著趕車,一氣奔到了公社。可是公社的同志說,甘書記如今是縣委副書記兼公社書記了。現在省裡領導下來了人,他去接待、匯報了。 「沒辦法,只好委屈這幾匹啞巴牲口,上縣裡走一趟了。」老壽並沒有洩氣,倒反更來了勁,乾脆脫了褂子,單穿一件粗夏布的背心,跳上車又要走了。這時候那三個跟來的老頭打退堂鼓了,說:「拉倒吧!老壽,咱幾個上縣裡去算是哪門子呀!」 「哎!這,你們就錯了。」老壽的長眉毛飛舞了起來,「咱去咱八路的縣政府,這可不又對路又對門哪!」 「人家甘書記正跟省裡的領導說話,咱去了往哪站啊?」 「這,你們又不懂了。省領導又不是客,他們下來是為了工作。工作,就是為了咱。說不定當場給咱解決了困難,叫咱把糧拉回去。這也叫老韓看看,咱這些背時老頭辦事的麻利勁!」說著就跳上大車,甩了個響鞭,直奔縣委。 老壽的估計不是一切都錯了,也不是一切都對了。縣委的大院沒有進得去,糧食交到了收購站,老壽他們在門衛旁邊的接待室裡坐了兩個小時,甘書記總算見到了。一見面,老壽還沒開口,他就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是我一見面就批評你們。你們的眼光太淺了,整天盯著幾顆糧食。現在的形勢是一天等於二十年,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時候,一步差勁,就要落後。你們老同志更應該聽黨的話,想想過去戰爭年代,那時候,咱算過七大兩、八大兩嗎?……」 一席話,說得老壽低頭無語,坐著空車回去的路上,也沒吭聲。他把鞭桿插在車幫上,任牲口自在地走著,他則是瞇著眼,肚子裡推開了磨。甘書記的話是句句在理,過去真的沒計較過七大兩、八大兩,為了將來能過上好日子,餓肚子也沒叫苦的。現在看樣子,這好日子還要在將來……將來又是什麼時候呢?這一點,甘書記沒說。要是從前老甘的話,也許不會讓大家只吃八大兩。……哎!誰知道呢!興許是自己老背時了,老落後了。他想不清。隨著大車的顛簸,他倒有點朦朧起來了。 不是甘書記,不過老壽還是這個老壽 一九四七年的冬天剛開始,就給窮人來了個下馬威,凍得舌頭都僵了。這裡正跟敵人「拉鋸」,土改還沒開始。老壽仍裹著他那件破棉襖,腰裡紮了根繩子,背著個小糞筐,在外轉了一天,現在天都黑淨了,才跑回家來。一進門就對老伴說:「有吃的嗎?給一口,肚裡都結冰了。」說著就丟下糞筐,蹲到灶門前,撥著余火,烤著打戰戰的身子。 老壽的老婆是個苦死累死不討饒的硬女人,就是愛嘮叨幾句。照老壽的話說,「是個賢德的人,話多,也多在理上。」 老伴一看老壽凍成這樣,心疼了:「這一整天都沒吃?」 「上哪吃去?」老壽用烤熱的手,使勁擦著臉。老伴急忙掀鍋蓋,一碗現成的紅薯葉玉米糊糊坐在熱水裡,她又特別優待,拿下饃饃筐子,掰了一大塊高梁餅子給他。一邊給,一邊輕輕問道:「有情況啦?」 「還鄉團領著一個團的匪兵,還帶了兩把鍘刀,已經到了鎮上。」 「那快給縣大隊報信呀!」 「我又不傻。這不剛從老甘那裡來。」老壽聳了聳眉毛,端起了碗。但還沒顧上喝,又把碗放在鍋台上,從懷裡掏出了四條乾糧袋,眼瞅著地上說道:「老甘他們決定今晚就竄到敵人後面去,讓過這股鋒頭,再打回來。他們到新區去,吃糧怕有難處……」 老伴一看這情景就明白了,也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揭開小木櫃,拎出個面口袋,摔到老壽懷裡,說道:「就這點高梁面了,這天寒地凍,咱不吃,叫孩子也不吃?你看著辦吧!」 「有難處,這不假啊!」老壽仍舊兩眼瞅著地上,說道:「可是我是個在黨的人。再說我們冷了,餓了,在家還能烤烤火,摘把野菜。老甘他們走出這麼遠去,還不知睡哪裡,吃什麼呢!這不都是為了咱……」 「唉!裝吧裝吧!囉嗦個啥!我才說了兩句,你就說了一大套,誰不知道革命就是為了咱窮老百姓呀!」 「對!你是個明白人,都怪我嘴碎。說實在的。這點糧還不夠他們吃一頓的,不過是個心,給防個急。回頭老甘要從這裡過,我讓他來拿的。」老壽就這麼檢討著,說著,和老伴一起把高梁面裝進了乾糧袋。最後面袋空了,而四條乾糧袋只裝了三條。 「該夠啊!一條乾糧袋裝三斤,三四一十二。」老壽捏著那只空的乾糧袋,踢踏著腳,轉了一個身,又眼望著地,說道:「我咋記得家裡還有十五斤高梁面呢!」 「這兩天沒吃啊?正巧我今天又烙了餅。」「餅!也行啊!把餅切成小條條,裝進去也成啊!」說著也沒敢抬頭,拿起刀就切老伴優待自己的那半拉餅子。這一次,老伴沒吭氣,把餅筐子遞過來了。老壽把餅切好,裝進口袋,然後端起灶台上那碗糊糊,看了看,重又坐到鍋裡。用手掌抹了抹嘴,說:「留給鐵栓吧!」 「你喝了它吧!」老伴眼裡已轉了半晌的淚,到底流了下來。 「別難過,等解放以後,那時候啊!……嗨!到共產主義那更美了,吃香的,喝辣的,任挑。」老壽吹滅了燈,又在灶門前蹲了下來。一邊想著將來,一邊等著老甘那輕輕的叩門聲。 村裡的狗,叫了幾聲,老甘來了。老壽在黑地裡遞上四條乾糧袋,最難受的是他不得不說明其中有一袋是餅條子。 「老壽,你放心。哪裡有老百姓就餓不著咱們。你們這點心,我帶去防個急用。」老甘緊緊捏了捏老壽的手就走了。 老壽看他走遠了,回身進屋關門。一摸,門栓上掛著兩條乾糧袋,老甘只拿了一半上了遠路。打仗的人,留下了一半安家的糧。老壽悄悄地用手掌抹去兩眼的熱淚,把門關上。 老壽悄悄地用手掌拭去了兩汪眼淚,把車悄悄地趕回村裡。那三個跟去的老頭,在村頭上就下了車各走各的。老壽一個人卸下牲口,牽到飼養院裡。有那聰明人一見,便跟在後面問道:「老壽上縣委啦?甘書記請你吸紅牡丹了吧!」 「你們走開吧!」老壽說。 「這,你就錯了。」聰明人學著老壽的口氣,「甘書記說了些啥,也給咱傳達傳達嘛!」 「行!」老壽把牲口拴到槽上,回過身來,揚著眉,顫著聲說道:「甘書記請我吸的黃煙,喝的綠茶,還捏著我的手,叫我放心,有黨在,就餓不著老百姓。怎麼樣?夠勁吧!」說完,老壽掉身就走了。 梨才雞蛋大,老壽就搬上涼床,上梨園那個小窩棚裡住去了。說是去守梨,實際呢,老壽也說不出為什麼,他想清靜些;再有,就把梨看護好。梨要甜的時候,最易招蟲,有那種細蟲,一咬就往裡鑽,鑽到梨心,這梨就毀了。今年梨是大年,大夥兒可是指望著它,過冬的口糧,過年的新衣裳,都在這樹上長著呢!於是老壽學著人家那有名氣的水果的保養法兒,上小學討來了一些廢舊本子,把樹上的小梨頭也一個一個地用紙包了起來。這些土梨一包上紙,也顯得嬌貴了。這果園還從來沒有這麼排場過。社員們從梨園邊上過,都抬頭望著,高興地招呼說:「老壽哪!你也不敲鑼,也不打鼓,一個人不聲不吭也在搞大躍進啊!」 老壽說:「躍進不躍進,我不在行,我就想讓蟲少咬一個梨。」 白天他爬上爬下包著一個一個的小梨頭。晚上就坐在小窩棚前面,望著一天的繁星。有時,這裡那裡會點起一溜氣燈:有人在挑燈夜戰。老壽一個人巴嗒著旱煙,這時候,他才覺出自己心裡有憂,有愁,還不知為什麼有點傷心。他說不出,但總覺得現在的革命,不像過去那麼真刀真槍,幹部和老百姓的情分,也沒過去那樣實心實意。現在好像摻了假,革命有點像變戲法,畝產一萬二,一萬四,自己大隊變出了一個一萬六。為什麼變戲法?變給誰看呢?……說起來也丟人,種地的人心裡都有數,可是裝得真像有那麼一回事,還一層層向上報喜。看來戲法還是變給上面看的,這,這革命為了誰呀!…… 「顛倒了,倒過來了……」老壽捏著早已熄滅的旱煙桿,喃喃著。這不,做工作不是真正為了老百姓,反要老百姓花了功夫,變著法兒讓領導聽著開心,看著滿意。老百姓高興不高興,沒人問了。老壽一想到這裡,心裡頓時害怕起來,嚇得手腳都涼了。可不得了,咱這不是有點反領導的意思了嗎?……甘書記勸我要聽黨的話,難道自己真的跟黨有了二心? 「殺了頭也不能有這個心啊!」老壽陡地站了起來,當即離了窩棚,當即走出梨園,當即找到支部書記老韓的家裡,他要原原本本,向黨反映反映自己的思想,表明自己跟黨沒有二心。 當他推開老韓家的堂屋門,就一隻腳門裡,一隻腳門外,楞住了。原來甘書記帶著他那個秘書正坐在裡面。甘書記一見了老壽,便笑道:「哦!你來得正好,上次你對領導提了些意見,……」 「我,……我,」老壽這時恨不得渾身都長出嘴來,把一肚的話全吐出來,但是越急越是說不出來,臉也紅了,口也吃了,心也跳了,掙了一會,才掙出一句話來,「我,我就是來說說這……」 「不要說了。上次你提的意見很好嘛!現在我就到你們隊來蹲點,要來個全黨大辦糧食,扎扎實實解決糧食問題,把一切可以種糧的地,都要種上糧。糧是寶中寶,要以糧為綱嘛!你說對不對?」 「對!對!」老壽邊說邊朝老韓看看。老韓低著頭在吸煙,沒搭腔。 「很好。」甘書記果斷地說:「你是老黨員,事先跟你打個招呼,這是黨對你的愛護。現在形勢發展這麼快,爭取不犯錯誤,就是前進。」說到這裡,甘書記也向老韓看了一眼。老韓還是低著頭抽煙,一聲不吭。老壽聽不大懂,心裡琢磨著,是不是嫌畝產一萬六千斤還不夠高?正想著,甘書記又說話了,不過不是對老壽說的:「我看應該寫個簡報,爭取三天三夜改變原貌,應該有這種事不隔夜,雷厲風行的作風,老韓,你看怎麼樣?」 「哎!」老韓應了一聲,聲音就像是大病當中的呻吟, 「好!」甘書記就向秘書說:「那你就起草吧!」接著又對老韓說:「你也別蹲在屋裡,去發動社員寫寫決心書,搞出一些聲勢來。老壽,你是看梨園的,更應該表個決心。」 「我,我決心早下了,跟黨沒有二心。」老壽終於抓緊機會,說出了梗在心裡的一句要緊話。 「好!很好!」甘書記聽了以後,竟站起身來,握著老壽的手搖了一下,說道,「那你就來帶這個頭,你先寫了貼出去,我給你寫到簡報裡去。」 老壽又是意外,又是激動,又有點茫然,說:「寫啥!咋寫?」 老韓抬起眼,看到老壽抖動著眉毛,手足無措的樣子,便站起身來,說道:「走吧!我告訴你咋寫。」說完就和老壽一起走出門,走出院子,一直走到村道上了,老韓還沒吱聲,老壽心又跳起來了,說:「到底咋回事,你吭個聲啊!」 「你聽著,老壽,「老韓顯得十分乏力地說道,「領導已決定把梨園砍掉,讓出地來種麥。」 「啥?」老壽猛地收住了腳。 「今晚上就要組織勞力干了。甘書記不是說了限三天三夜?要放倒樹,整好地,下好種,要改變面貌,這是要上報的。」 「毀了!這下全毀了!」老壽腿一軟,坐到了地上。他恨不得在地上打滾,可是他連打滾的力氣都沒了。 「你胡說啥呀!」老韓一把拉起了老壽,說道:「你不要忘記自己是個黨員。」 「……大夥兒……大夥兒都指望著今年的梨呀!」老壽說到這裡,心裡像是插上了一把刀,他捶胸頓腳地乾號了起來。老韓一看他這樣,便猛喝了一聲:「你瘋啦?你……」話沒說完,老壽驟然停止了號哭,把臉湊到老韓的臉前,說道:「你,你手摸胸膛說一句,這樣干對不對?……你說呀!這樣做,咱對得起誰?對得起黨?對得起老少社員?你說呀!……你為什麼不言語?……你虧心!你孬種!我去跟他說。」說著就返身要走。老韓一把拉住了說道:「你這是怎麼啦?這事是上面有文的。」 「上面的文也得聽聽老百姓的。」老壽不知哪來的勁,一下摔開了老韓的手,回頭就往甘書記住的院裡走去。 老壽走進屋子,又走出來,走出來又走進去,他睡不著啊!走到第八次的時候,星星已經淡下去了,雞叫了第一遍。 老壽佇立在屋前的棗樹下,聽著那炒豆似的機槍、大炮也轟轟地連成了串,天上的照明彈,一掛就是一大溜。千里淮海平原,彙集了百萬大軍,把敵人搓成一球一球地圍了起來。捷報,捷報,又一個捷報。這樣的大戰,真是百世難遇啊!遠道來的糧車,像一道道流不完的長流水,成日成夜吱扭吱扭地往前送。千里之外的老百姓,都在為淮海大戰貢獻力量,可是咱呢?……老壽想到這裡,心裡像開了的鍋,身上那件三層新的棉襖,燒得他前胸後背盡冒汗。 雞啼二遍的時候,副區長老甘來了。他剛一進門,老壽都不敢認他了。才幾天沒見,他瘦落了形,眼窩塌下去了,腮幫子凹下去了,一臉黑茬茬的絡腮鬍子,圍著一張乾裂的嘴,裂開的血口子都發了黑。他一進門,就背靠著炕沿,坐倒在蒲墊上,說:「老壽,快幫我通知黨團員、積極分子,馬上來開個會。還有……你有沒有熱水,給我一碗。」 「有!有!」老壽連連應著,走出門去,伸手就在屋簷上,使勁拽了兩把屋草,進來就填進灶膛裡,點著了火。老壽在鍋裡添了水,又敲了四個雞蛋。一邊忙一邊說道:「老甘哪,遇見啥困難了,你開口嘛!」 「啥困難?柴草!老壽,解放軍打這樣的大仗,糧食不用咱籌劃,咱連個柴草都供不上,像話嗎?」老甘說著,一邊使勁地用手搓著臉,胡茬子搓得刷刷響。「土地廟拆了,土改前的那些小破屋也拆了,還有啥?啊!」 是啊,還有啥呢?老壽的老伴剛去世,她心愛的小木櫃子上次也支援了前線。 「別著急,咱再合計合計。」老壽把一碗滾熱的湯雞蛋端到老甘面前的矮桌上,就急急出門去通知人了。 等到老韓和其他黨團員、積極分子十多個人,跟著老壽走到屋裡,只見老甘背靠著炕,雙手搭在匣子槍上,頭歪到肩膀上睡得正香,桌上那碗湯雞蛋已經冰涼了。 大夥兒躡著腳,悄悄地圍著那個睡著了的人,蹲下來,坐下來,開了一個啞巴會,議題是明白的:柴草。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可是大家都被緊急地動員了起來:柴草。 最後,大家看著老甘睡沉了的臉,相互堅決的眼色,點點頭,散了會。 老壽送大夥兒走出屋去,沒再進來。他站在屋前的棗樹下發起愣來。這棗樹不大,可是結的小甜棗,可真沒說的,土改時,老伴對分進的這三間草屋倒不怎樣,可是對屋前這七棵棗樹,喜得幾宿都沒合上眼,頭年打下的棗,她只給正要去參軍的兒子鐵栓嘗了幾顆,全部都送到了部隊,慰勞了解放軍。 「鐵栓娘,還是你想得好啊!」老壽在心裡跟老伴合計著,「可不,你早就想到了慰勞解放軍。」 雞叫三遍,晨曦初露的時候,老壽已脫了棉襖,掄起斧子,「哼」的一聲,向棗樹砍了下去,樹不大,老壽哼了三下,樹就倒了,枝梢上還帶著幾顆紅透了的棗子。起早的孩子們歡叫著,一哄而上。老壽卻笑得眼睛彎彎的,打量這棵樹,捆捆紮扎,不過擔把光景,七棵樹,不過七擔柴。 「少是少了點兒,總比沒有的強。」老壽想著,又「哼」的一聲,向第二棵棗樹砍了下去。當他砍到第五棵的時候,他的膀子叫人從後面抱住了。回頭一看,是老甘,再一看,周圍站著的,不儘是孩子,村裡的一些爺們也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老壽笑著說:「這地裡的東西嘛!去了還能再長。去了棗樹種梨樹,咱拿棗兒換梨吃。那梨又水靈又甜,比棗強多了。」 老甘緊緊捏著老壽的膀子,眼裡轉著淚花,說:「將來我們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當然也有各種各樣的果園。不過現在,你還是留兩棵給孩子們解解饞吧!」說話時,那些參加啞巴會的,也有沒有參加的,挑的挑,扛的扛,都來了。大木櫃,石榴樹,舊水車,洋槐樹,一個老大爺帶了兩個孩子,抬來了一副板,老大爺擠到老甘面前說:「咱沒樹,我有副壽材板,可行?」 老甘沒有說話,他環顧著大家,又仔細地看著一件件的東西,最後說道:「老少爺們,革命的衣食父母,你們對革命的貢獻,黨是不會忘記的。」 這個不算大的村落裡,一夭放倒了二百多棵樹,於是村子成了赤膊村。老甘含著兩眶熱淚,從這個小小的赤膊村裡,運走了一千擔硬柴。 第二年的春天,當百萬雄師飛渡長江的時候,老壽為村裡果園培育的梨樹苗苗,已有筷子長了。當村裡有人來看望苗苗的時候,這是老壽最高興的事情了,眉毛一聳一聳地說:「桃三梨四,大夥兒算算看,再過四年,老甘說的那種鐵牛,咱不牽它三五條回來才有鬼呢!」說著就坐在苗圃邊的田埂上,抱著膝蓋,樂得直搖晃身子。 老壽坐在窩棚前的地上,抱著膝蓋,搖晃著身子,嘴裡喃喃著什麼,像傻了一樣。剛才甘書記已經說了,現在革命深入了,要不是看著他是個老同志,早把他當絆腳石搬掉了。社員們見老壽這模樣,含著眼淚勸他,哄他,拉著架著地把他弄回家去。可是過不了一會兒,老壽又搖搖晃晃地走回來,重又坐在窩棚前的地上,抱著膝蓋,搖晃著身子,眼睜睜地看著那汽燈抬來了,鋸子斧子搬來了,鑼鼓傢伙敲起來了,社員們舉起斧子,梨樹倒下來了,那用紙包裹著的青梨,也跟著橫在了地上。老壽身子搖得更厲害了,嘴裡叨叨得也更響了,他喚著:「老甘哪!你來呀!咱那老甘哪,你怎麼不見啦!……」他喚著,同時用手小心地把包梨的紙扒拉開來,原先象雞蛋大的青梨,已足足大了一圈,顏色也轉淡了一些。 「哎!」老壽長長地呻吟了一聲,就霍地站立起來,直楞楞地走到參加夜戰的甘書記面前,他想說;「憑良心,你限時限刻把梨樹砍光,是真為了革命?是真為了奪秋糧?你這是欺弄人,你這是為了向上報喜,你這是假革命!」可是老壽並沒吃過豹子膽,他也沒這口才。他搖搖晃晃,站在甘書記面前,只是喃喃地說道:「再等二十天,只要二十天,梨熟了再砍,啊?等梨下來了就砍,啊?麥子先下在樹行間,不耽誤啊!」 老韓在旁一聽,替他捏汗,便搶著說道:「老壽,你不要再說了。三天要改變面貌,這是黨的決定。」 「甘書記,不能等了?二十天也不行?」老壽仍不死心。 「不行!」甘書記面容嚴肅,說道:「我們現在不是鬧生產,這是鬧革命!需要的時候,命都要豁上,你還是梨呀,梨呀!還是一個黨員,像話嗎?」 「哎!」老壽像是受了傷,痛苦地喚了一聲,就兩手扒開了衣裳,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膛,啞聲地說道:「拿去吧!為革命我沒怕死過。把我這塊石頭搬了吧!我是塊石頭,絆腳的石頭,我趕不了這形勢,我鬧不來這革命,我想不通,把我搬掉吧!搬掉吧!……」 老韓急忙喝道:「老壽你喝醉啦?快回去。」甘書記卻搖頭歎惜道:「可見這場革命考人。他要向右倒,想拉也拉不住啊!」 終於,老壽被搬了石頭,撤銷了他生產隊隊委,梨園管理負責人等職。然後,甘書記主持召開了支部大會,認為老壽是個典型的、自己跳出來的右傾分子。給予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甘書記說:「這還是照顧他是個老同志,否則的話……」當然,這事也及時寫了簡報,說明以糧為綱也是在鬥爭中取得勝利的。 老壽一下變老了,皺紋深了,人也佝僂了,整天坐在屋門前那兩棵棗樹下。人說他在打盹,他自己說他睡不著,晚上也睡不著。他那雙朦朧的雙眼,總是一動不動地在望著什麼。 也許是望著那沒有梨樹的梨園!那裡雖然已撒下麥種,不過梨樹的根還埋在地下。甘書記完成了任務,回縣去了,大隊也已得到了通報表揚。正因為得到了表揚,又是甘書記抓的點,大隊得到的化肥,城鎮勞力的支援,救濟糧,都比別隊多,所以老壽擔心的每天八大兩倒沒成問題。有點變化的是甘書記已經不兼公社書記,是縣裡分工抓棉糧油的書記了。 不過,看來他也不像在望梨園。老壽自從那天從黨員會上回來以後,他再也沒有提過梨園,更不問隊裡的事。他那朦朧的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一個地方,可以半天也不改動一下姿態。只是偶爾翕動著嘴,像是在跟人說話,有時也舉起那鬚眉全白了的頭,看看樹上的棗兒是不是有紅了的。 這也是老壽脾性上的一個改變。往年,棗兒等不到紅,就全給孩子們鉤個光,本來,這就是給孩子們解饞的嘛!可是今年變了,老壽不許孩子們動一個,連自己那寶貝孫子也不給,摘下來的棗,全曬了起來。有時,他就不吃飯,抓把棗當飯,兒子媳婦問他幹嘛這樣,他輕輕說道:「我試試,看能耐饑不?」說著又似睡非睡地呆著不動了。 這朦朧的雙眼,有人說是神經失常的症狀,有人說是氣惱苦悶的表現,有人說是他在回憶過去,懷念老甘。誰知道呢!這朦朧的雙眼裡,到底變幻著什麼?…… 反侵略戰爭爆發了。真正考驗人的時候到了。有些基幹民兵參了軍。老韓天天被叫去開會,一開會就要淨揀那些好聽的說,因為上面要看匯報呢! 村子裡一下冷清了,人心都有點發緊。敵人雖然離得還遠,但是那飛機卻是呼呼地,沒日沒夜地在頭頂上轉,轉一圈就翹起屁股下蛋,黑煙柱一個一個沖得半天高。村裡有那膽小的,沒經過戰爭鍛煉的,就像掐了頭的蒼蠅瞎闖,更加上還有壞人的造謠惑眾。眼看著人心要散了。 這時候,老壽打定了主意,站出來了。在組織裡的人嘛,他不出來誰出來!他渾身披掛得又利索又威武。腿上綁腿打得緊騰騰的,腰扎寬皮帶,左右掖著四個手榴彈,左肩斜背一支牛角號,右肩斜背著一條乾糧袋。老壽對大夥兒說話了: 「沒事,啥事也沒。咱的老甘在,就在西邊那架大山的對面。俺這就去找他。有了他,勝利就是咱的。現在敵人不過是派些飛機來撅屁股拉屎,怕他怎的。當年淮海大戰,那個槍子炮彈,嘩嘩地象下雹子。咱那口子在□麵條,說是缺個小蔥,還走出一里地去,到她娘家後院裡掐了幾根,又走回來,根本不理那個茬。咱眼下第一要緊的事,是要組織起來,我說得分一撥人去挖防空洞,民兵呢?得在倉庫前面站一個崗,村前村後是巡迴流動哨,詞堂的屋頂高,在那裡再安一個防空哨。敵機來了,要是過路的,咱不睬它,要是奔著咱來的,就吹號報警,大家就鑽洞。敵機一走,再吹號,咱該幹啥就幹啥。」不知怎麼的,老壽變得怪能說話了,而且腿腳也靈便了。說著,把牛角號交給了民兵,自己把乾糧袋背好,說:「第二要緊的事,是把老甘找回來。我這就去。大家說說可在理?」 鄉親們聽完以後,一片聲地說道:「這就合上榫了。這才是正理。快去把咱的老甘找回吧!有了他,咱們怎麼難,都能打勝仗。」鄉親們遞給老壽一根梨木削成的棍杖;鄉親們遞給老壽一袋炒得噴鼻香的小麥面,說道:「好老壽,你可要把咱的老甘找回來呀!」 老壽接受了委託,告辭了鄉親,直往西邊的大山奔去。 山哪!好高哦!老壽卻頭也不抬,只顧一步一步往上攀。他知道,山高望不見頂,可是走是能走到頂的。只要這麼一步一步登上去,登上去。這山哪!好險哦!岌岌的懸崖,沉沉的深淵,怪石流沙,沒有現成的路。但是老壽目不旁顧。他知道,只要腳底下踩得穩穩的,就摔不死人。他翻過一架山,又有一架更高的山,翻過更高的山,還有更高更高的山。這山哪!多深哦!沒有人跡,也沒有戰爭的烽煙。這裡有的是奇寒,大蒼雪,冷風,還有山石上的冰凌。為找老甘他披著霜雪,涉過溪流,踏破了山鞋,掛破了衣裳,為找老甘,他終於爬到了山巔上。望望山那邊,跟他來的路上一樣,是一片蒼蒼莽莽的大地,伸展開去,似乎無垠無極。這上哪裡去找?這上哪裡去尋?老壽張開雙臂,從肺腑裡發出一聲呼號: 「老甘哪!回來呀!咱有話對你說,咱有事跟你商量!」 「……老甘!……老甘!……回來!……回來!……商量!……商量!……」荒山深峪裡的回聲,也似乎在幫他尋找,一遞一聲地把聲音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回來呀!跟咱同患難的人!回來呀!為咱受煎熬的人!回來啊!咱們黨的光榮!回來啊!咱們勝利的保證!」老壽嘶聲地喊著,回聲也以加倍宏大的聲音響應起來: 「回來!回來!……黨的光榮,勝利的保證……」 ……雪又密密地飄落下來,把老壽來的足跡掩蓋了,把老壽要去的路,鋪墊得厚厚的,潔白然而難行。 幾天以後,老壽疲憊地回來了。他沒有找到老甘,不過已打聽到了他的下落。有人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老甘哪!他不在大山的那一邊,他在一個最美的地方。那裡的山上樹成林,那裡的山腰上,茶園果園成片,那裡山下五穀豐登,六畜興旺。哪裡最美,哪裡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老壽心裡有了底,準備回來把吃空了的乾糧袋,重新裝滿。換去磨爛了的鞋,歇息走乏了的腿,然後再出發去找。可是當他剛剛走到村邊,就遇上了敵機的掃射,他前後左右的土,都被打得噗噗直響,村裡煙火沖天,老壽知道不好,便貓著腰,一口氣奔進村裡。果然,隊裡的糧倉中了彈。 真金哪怕烈火燒,老壽大喊了一聲:「救糧倉要緊。」就一個鷂子翻身,從倒塌的牆上,翻進了火焰直躥的倉庫。可是大家一進塵煙瀰漫的倉庫,都楞了。原來倉庫裡空空蕩蕩,既沒有重重疊疊的糧袋,也沒有大大小小的糧囤,只有靠牆放著幾個口袋,插的標籤上寫明是各式種子。當大家拎著出來的時候,房梁屋頂就一齊倒了下來。 打仗怕的就是糧盡彈絕。倉庫的底一露餡,大夥兒心裡立時墜上了千斤石。就在這當兒,老壽報告了老甘的下落,同時老韓也跑來說,情況有了變化,敵人在附近降下了傘兵。於是當場大家一條聲地推老壽帶隊,決定一起去找老甘,帶上騾馬,牛羊,願跟老甘一起上山,一起鑽洞,一起抗敵,一起勝利。決定以後,各自回去準備,約定半夜以老壽的牛角號為準,一起動身起程。 老壽回到家裡,打好了背包,換好了鞋,把干棗灌進乾糧袋,當一切準備停當的時候,忽然有人輕輕叩了三下門。 啊!這不是老甘嗎?他就是這麼敲門的、難道真把他給盼來了?老壽趕緊拔栓開門,一看,不禁嚇了一跳。進來的卻是甘書記,他蓬亂著頭,身上又是雪又是泥,沒一個跟隨的人,手裡捏著一條空空的乾糧袋,一進來就把門關上,氣喘吁吁地說道:「後面有人朝我放槍!」 「胡說!你動搖軍心。」老壽威嚴地說道。 「是真的。我跟你們一起行動吧!我不能一個人走。」 「這得問問大夥兒。」 「胡說!我是你們的領導。」 「這也得問問大夥兒。」老壽認準了一個理,而且竟都說出來了。他自己都覺著奇怪,自己的膽子怎麼會這麼大。 「誰都知道我是個領導幹部,只有反黨分子才不承認。我這是好意才提醒你這些話。快給我裝上乾糧,我帶領你們行動。」甘書記說著就遞上了那條空糧袋。 「我沒有糧食。」老壽決斷地說。 「哼!看你那糧袋鼓鼓地,還說沒有?」甘書記冷笑一聲,說:「不裝也不要緊。我是幹部,有你們吃的,就有我的一份。」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晃了晃,說,「這是有文的,規定的。」 「有文!有文也沒有糧食給你吃。我這是干棗。」 「干棗就干棗。」說著,他就張開了袋口來接。 老壽氣得正要爆發,忽然響起了砰!啪!兩下震耳的聲音。這是啥! 沖天炮一個接一個的躥上了半空,還夾著一掛一掛的小鞭炮,辟辟啪啪地響個不停。 「爺爺,爺爺!」孫兒搖著老壽,興高采烈地報告說:「咱大隊煉出鋼來啦!用坩堝煉出來的。快去看呀!」 老壽努力睜大朦朧的眼睛,茫然地說道:「煉鋼?誰煉鋼?那,那老甘呢?仗不打啦?……」 「你說啥呀!爺爺。我說咱大隊自己煉出鋼來啦!有了鋼,咱就可以造拖拉機了。」 「哦!拖拉機,……」老壽想起很早很早以前,老甘是說過耕地不用牛的。「拖拉機,那敢情好!可是……」可是老壽又覺得自己種了一輩子莊稼,如今又要去煉鋼,又要造拖拉機,他更加迷惘起來。全白了的長眉下面,眼睛又朦朧地合了起來。慢慢地,從他那合起的眼睛裡,迸出了兩顆渾濁的淚水。他還想在夢幻中去找回那威武雄壯的故事來,但現在連這也隱遁了。他依然是一塊背時的石頭,被人搬到了路邊的一塊絆腳的石頭。 「對呀,為什麼不真的找老甘去?」老壽猛然睜大了眼睛,醒悟過來,「我找老甘去。跟他說說去。他會告訴我,這是咋回事,這到底是誰背了時!」老壽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顫巍巍地走出村去。…… 結尾於一九七九年元月,老壽老甘重逢之時,互訴衷腸之際。奮鬥,尋求多少年的理想,多少年,多少代價啊!終於付於實現之年,中國人民大喜,大幸,大干之年。 (原載《人民文學》一九七九年二月號) 【「文學視界」(http://wxsj.yeah.net)掃瞄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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