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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布

作者:穆時英

  雨是下著,下著。
  又是霉天啦,雨掛到腦袋上面,雨掛到褂子上面。雨順著頭髮往下掉,雨順著脖子往下掉。褂子貼住了皮肉,頭髮貼住了腦門。
  太陽從雲裡冒出來了,在淡淡的太陽光裡邊兒下著牛毛雨,不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像是屋簷那兒掉下來的。
  拉著粗麻繩一步步的走,在後邊兒是一輛塌車,塌上是大車木箱,大木箱上面蓋了塊油布,雨掛到油布上面,再掛到地上;大木箱是乾的,大木箱裡邊兒的搪瓷面盆什麼就是浸透了雨水也不會霉爛的。
  路上象鋪了層油,滑極了。也沒哼哼小曲兒的心思,只喘著氣,拉著塌車,在給雨水沖洗著的皮肉上淌著。
  汗是淌著,淌著。
  車輪是轉著,轉著。
  雨是下著,下著。
  油布在雨裡邊,像給雨浸透了的皮肉似的發著光。看到那油布,大家心裡邊兒想起了從前的夥伴:
  「阿川怎麼還不回來上工哪?」
  那麼個瘦個子,又生得短,還像個孩子似的——這就是阿川。
  黃臉蛋,瞧上去沒點兒血色,也沒鬍髭,頭髮也很稀薄的,稱一稱怕只三斤重。一到冬天就傷風,成年的咳嗽,在做活的裡邊兒,像他那麼的體格倒也少見的。
  是去年,也是這時候兒。天也老不晴,就是半晚上也會滴滴瀝瀝的把人鬧醒來。他早就傷了風,還得天天拉著塌車,淋著雨,從周家橋廠里拉到店裡。在廠裡,把大木箱搬到塌車上面,把那塊油布蒙上了,他們四個人就三個人拉著粗麻繩,一個在後邊兒推,往白利南路走去。一個廠裡的小夥計穿了套鞋,把褲子捲到大腿那兒,長褂子也撩得高高的,挾著本出貨簿,一隻手拿著傘,跟在後邊兒。
  四面全是田野,雨像一重霧似的遮在那兒。前面是很長很長的柏油路,低的地方兒積滿了水。高的地方兒積滿了泥。滑得站不住腳,可是非站住不行,還得拉著七百多斤重的塌車往前捱。彎著腰拼了命,只聽得鐵輪子骨碌骨碌的跳著,從高的地方兒跳到低的地方兒,低的地方兒跳到高的地方兒。雨咚咚的流到溝裡去。一到兆豐公園那兒,就渾身濕透了,水從眉毛那兒掛下來,眼珠子也不容易睜開來啦。可是在油布底下的大木箱卻幹得起裂縫,像在那兒對他們說:「瞧瞧我的雨衣哪!」眼珠子閃著一種鈍光。
  他猛的連著打了幾個噴嚏,把鼻涎撂在地上,往褂上一抹手指道:「老子又受寒了!」說著就咳嗽起來啦,張大著嘴空咳,咳不出痰來。一邊咳嗽,一邊咕噥著。
  牛毛雨,越下越密,密得不透風。水打嘴犄角兒那兒往嘴裡淌,大家都咕噥著。
  「媽的,老下雨,下雨天,還出貨。」
  「狗子生的才幹,從沒干乾燥燥的過一天,老象掉在水裡的狗子,狗子才幹的勾當。」
  「皮肉也會發霉了……」
  越走越慢啦,盡罵,罵誰呢?算是罵老天,罵廠長。可是罵了沒人應,多乏味。瞧瞧後邊兒跟著的那小夥計,他故意不理。
  媽媽的,跟著幹嗎?存心逗他,存心跟他鬥嘴,存心把他出氣。
  過了一回兒,那小子果真發話啦:「快點兒走吧,出了貨大家回去舒舒服服的洗個澡豈不好。」
  「快點兒走!誰又坐著?瞧人挑擔不費力,真是的。」
  「誰又拉著你,不放你走?」
  「我也是好心,省得大家牽在一塊兒給廠長罵,討沒趣……」
  「罵也由他,打也由他,不干你的事。拉得快也這麼,拉得慢也這麼。總得一步步走的,誰也沒生了翅膀來著。咱們又不忙著趕去拍馬?」
  「什麼拍馬不拍馬?講得清楚點兒。誰拍馬來著?」
  「問你呀?誰拍馬來著?誰說你拍馬來著?」
  「神氣什麼的,你也沒比咱們強好多!」
  這小子急了,大家合夥兒鬥他一個嗎。「何苦來?到我身上來出氣!又不是我巴望天下雨的,又不是我要你們來出貨的。原是為大家好,省得招廠長說話。說我們偷懶……」
  阿川連忙忍住了咳嗽,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兒:「偷懶……!」這下就哼得又打起噴嚏來了。
  「誰偷懶呀?偷懶!你來拉拉看!怪不得廠長老罵我們偷懶!原來是你在裡邊兒搬弄。」
  「誰呀?你說誰呀?大家都吃人家飯,誰也作不得主。你們也不用到我身上來出氣,誰愛強儘管去跟廠長說去,叫他下雨天不准出貨。」
  阿川岔了出來道:「跟廠長說話去!咱們『是』配跟廠長說話,原不像人家『配』拍馬呀!」
  「什麼拍馬不拍馬?講話別含糊。誰又拍馬來著?誰說你拍馬來著?」
  就像剛才那麼的再對罵了一遍兒,罵到這兒,又罵回去了,從頭罵起來。又罵一遍,越罵越有勁,越罵車越輕一心裡邊也輕鬆了許多。阿川不做聲,咳嗽著,冷不防的岔出來,刻薄那小子一句。一遍又一遍的鬥著嘴,直鬥到鋪子門前。
  把大木箱卸下車來,搬到鋪子裡邊,解下腦袋上紮著的濕手中,絞乾了,擦了一把臉,站在屋角裡,掏出口袋裡的半撅煙來抽著,向夥計們要了杯熱茶喝,等回單。望望天,雨不知多咱才肯停。店堂裡暗得什麼似的,阿川的臉瞧著多黃,不停的咳嗽。
  大家故意逗他玩,說他這回傷了風准活不久了。他頂怕死,一傷風就心寒。大家這麼說可把他的臉越加嚇得難看了,回去時不說話,怔怔地走,猛狐丁的想起了便問人家:
  「傷風不會死的吧?」
  「那裡不會死!害傷風的一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咧。」
  「這不是存心咒我嗎?」
  「誰咒你?是真的。不信,問人家。」
  「你就不用嚇我。」故意哼哼小曲兒,裝做滿不在乎的神氣,其實心裡邊怕得厲害。回到廠裡就洗澡,吃晚飯的時候兒喝一杯白干,去躺在床上,蒙著被窩等出汗,到半晚上咳醒了,咳了半天,咳出一口痰來,嗓子那兒又甜又腥的。劃了根火柴,往地上一照,痰裡邊好像有一絲紅。仔細的一瞧,天保佑,還好,沒帶紅。拉了半輩子車,做了半輩子光棍,就死了,真是大苦咧!真不願意死呵!
  天剛亮,他又咳醒了。
  「真要死呢。」
  再也睡不著啦,干咕著眼發怔。外面不像在下雨。他高興起來了。豎起身子來望了望窗外。天上有點兒紅雲,西邊的天還低得碰屋頂,刮一陣風把那些烏雲刮跑了吧!今兒再也淋不得雨了。
  一上午,天不颳風,也不下雨。熱得想冒汗,汗卻給悶住了冒不出來。他拉了半天塌車,拉出了一身汗,傷風倒好了,可是還不敢大意,還穿著件單褂子,扣子也不敢解。大家都光了上半身,盡抹汗,一邊拉一邊笑他:
  「阿川鼻子通了!」
  阿川也有這麼一天通了鼻子的,嘻!自家兒也高興,傷風真的好呢,害傷風也許會害死人的。
  「阿川,把油布蒙著腦袋吧,留心受了寒——說著玩兒的呢!」
  「呸!我那裡就這不中用了?」
  「聽哪,阿川不怕傷風啦!」
  大家笑開了。
  「不是的,我是說今兒不下雨,用不著它。」
  「就是下雨,你也沒福用它吧!」
  「嘻!」他只能笑。
  吃了中飯,街上輕輕地刮著風,塵土迷眼。天氣也涼爽了許多,天上的雲慢慢兒的跑開啦,跑得滿天都是。剛把貨物裝好,用繩子紮住了,一滴雨掉在他下嘴唇上面。給嚇了一跳,嚷:
  「又下雨了!」
  大家抬起腦袋來看,天真陰沉。有人把胳膊伸在外邊,看有沒有雨掉在上面。
  「沒下。」
  「像要下雨的模樣兒。」
  走了沒多遠,柏油路上面顯出一點點的斑疤來啦;前面的雲象浮在地上,汽車就像打雲裡邊飛出來的。一會兒,街旁樹上的葉子也響起來啦,再一會兒,大家的臉上也滴到了。
  「真的下雨了。」
  「媽的又下雨!真彆扭,索性下一陣大的也罷,偏那麼不痛不癢的下一陣,冒了冒太陽,再下一陣。」
  「油布蓋起來吧。」
  「蓋了幹嗎?搪磁又不會霉壞了的,人還沒雨衣穿呢,大木箱倒穿起雨衣來了!」他把油布抖開了,蒙在大木箱上,雨掉在上面浙浙地。
  「你想穿雨衣嗎?」
  「可不是,可真想呢!」
  那小夥計的雨傘忽的撐開了,往前斜著點兒,遮住了自家兒的眉毛,雨珠兒還盡往他身上飄。雨跟著風迎面撲來,阿川又說了句:「可不是,可真想呢!說到雨衣,有塊油布蒙著也強得多了。」
  拉到鋪子那兒,他摸著那塊油布,油布沒油紙滑,可是真不錯,挺厚的,一滴水也沒漏到木箱裡邊。又說了句:「可不是,可真想呢!」卻覺得鼻子又塞住啦。
  下了一整天雨,一陣大,一陣小,沒結沒完的,真累贅。他一個心兒的巴望晴,真的晴了,沒隔上多久,天上一陣黑,又下起來啦。傷風是傷定了。上床時雨才停了下來,熄了燈,翻了幾個身,挪挪腿剛想睡,卻見月光直照進來,照到枕頭那兒,一顆大星星貼在對面屋頂上的天空上面。他可真高興,瞧了一會兒,星越來越多了,這兒那兒全有,月亮旁邊還有堆黑雲——不相干,明兒管天晴。這一樂,樂得他好容易才睡著。
  第二天起來,眼前一亮,向晴的藍天哪!他咧著嘴笑了,喝了聲采:「好哇!」
  「好小子,樂得那個模樣兒!」
  「哈哈!」他跳了出去,又跳進來。
  「別高興,今兒要下大雨呢。」
  「放你娘的臭屁!」又跳出去,剛跳到外面,腦袋上面轟的一聲兒,就像天裂了開來似的,嚇得他站住了,作不得聲,一陣雲影飛快地從地上掃過去,接著一陣風往門裡刮,刮得他的褂子全飄了起來。媽媽的,打雷了嗎?抬起腦袋來望天,果真那邊兒起了黑雲,像有輛大卡車在天上駛似的,又是一陣悶雷,不十分響,在雲裡邊滾了過去,隆隆地,振的人心跳,他怔怔的望了一會兒,瞧那黑雲慢慢兒的厚了起來,多了起來,也不知道是那來的,盡打雷。
  跑到屋子裡,屋子裡邊夠暗的,像傍晚兒。天一陣陣的暗下來,到吃早飯的時候兒,天翻地覆的一聲雷,就像連地面也要翻了過來似的。他剛在那兒咕噥著:「不知道是誰壞了良心,天雷打呢。」就嘩嘩的,一顆顆帽結子那麼大的粗雨點掉下來啦。眼前頓時扯起了一道簾子,屋子什麼的頓時隱到雨裡邊,瞧不清楚了。
  大家都望著天發愁。那麼大的雨怎麼能出貨呢?可是今兒要出的貨又分外的多,再不動手怕搬不完。
  雨不像會小下來的樣子。屋簷那兒水象瀑布那麼的往下掛,水溜裡的水越流越急了,陰溝那兒已積了些水,雨掉在上面顯著一個個的水釘。
  猛的電光一閃,黑雲像往外散了一散,接著便是一陣雷,大的小的一起轟,越轟越遠,雨越加急了,雨點越加粗了,阿川不由眉尖打上了疙瘩,歎息了一下。對面那押車的小子,撐了雨傘急急地走來,向他們招手,也聽不清他在那兒嚷什麼。他走進了屋,把雨傘往地上一放,一面拿手帕抹臉,一面說道:「怎麼不來呀?叫人家冒大雨跟得來,瞧,褲全濕了。」
  「這麼大的雨怎麼能出貨呢!」
  「再不動身,今兒趕不及運完了。」
  「趕不及也只得趕不及了,就是趕完了,咱們也沒好處。」
  「是廠長說的,今兒非得趕完不行。」
  「廠長!又是廠長!成天的拿廠長來壓人!他要趕,叫他自家兒去拉!究竟也是人,這麼大的雨誰也不能趕路的。」
  「這話不用跟我說。難道我就高興在雨裡邊跑路?」說著就氣呼呼的走了。剛才放雨傘的地方兒積了一大堆水,大家瞧著那堆水不說話。外面的雨聲就像海浪似的嘩嘩的盡鬧。大家心裡想這霉天真彆扭,不知道多咱才能完。
  過了回兒、只見穿了雨衣的胖廠長來了,皮鞋踐在泥上,鞋跟上濺滿了泥水,西裝褲腳也沾了好些泥,臉上的氣色也沒晴天好,挺難看的一副嘴臉,大踏步走來。大家心裡邊明白那小子又不知在他前面說了些什麼呢。
  他老遠的就嚷:「幹嗎還不去送貨?」
  有人回他道:「馬上就來了。」
  他沒聽見,還往這邊走來,大家瞧著他。他走進了屋子就問:「幹嗎還不去送貨?」一邊在地上頓腳想摔掉鞋上的泥,手還是插在大口袋裡,水從他的帽沿那兒往大肚皮上掛。
  「這麼大的雨嗎!想等它小下來一點!」
  「小下來一點!要你們吃飯的嗎?誰不願意送貨的儘管滾,我這裡不少你們這麼的人。」說著,把帽沿扯了扯就往外走。
  「來了,馬上就來!」
  他的大影子走到雨裡邊,大家望著他走了去,又你望我我望你的對望了一下。
  「媽媽的!」又望了望天。
  「走吧?」
  「走吧!」
  把毛巾紮在腦袋上面,一個跟著一個走了出去。
  阿川歎息了一下:「又得傷風呢!」
  大家不由給他逗得笑了起來。
  廠長瞧著他們把貨裝好了,把油布蓋上了才走。阿川望著他啐了口,把中指向他一伸道:「雞巴給你吃!走!」吆喝了一聲兒,拉起了麻繩,大家合夥兒一拚力,輪子就動了。一大滴一大滴的雨點掉到他身上,不一會兒,褂子就濕了,跟皮肉貼到一塊兒。人像瘦了些,臉也全濕了,水從毛巾那兒掛下來,像誰拿一盆水潑在他腦袋上似的。手往臉上一抹,臉上的油和水混在一塊兒,一顆顆的大水珠全抹到手上去了。
  越走越不得了,褂子繃急啦,喘氣也不舒服,兩條腿也跨不開。那塊油布也給雨打得碰碰的盡鬧。受不了呢,這雨。他瞧著那塊油布心裡想:「管不了這許多啦,性命要緊。」一伸手扯了過來披到身上道:「管他呢?老子受不了。」也不去看跟在後邊兒押車的小夥計的嘴臉,他知道他準是一副尷尬臉的在望著他。夥伴們不作聲,心裡想:「好大膽!」押車的小夥計卻很為難的說話了:「阿川,別開玩笑吧!」
  「開玩笑?誰在開玩笑?」
  「把油布蓋好吧!淋濕了貨物不是玩的。」
  「搪磁不怕水的。」
  「話不是那麼說,給廠長瞧見了大家落個不清不白,這干係我可擔當不了。」
  「誰要連累你?廠長瞧見了我自來擔當,不干你的事。」
  「行!回頭別往我身上推,我可不管!」
  阿川哼了一聲兒:「誰要你管!」
  那夥計也不響了,忍著氣跟在後邊兒,一個心兒巴望他半路上碰著廠長。可是老天保佑他一路上多順溜,沒點兒風險。他從油布底下望著別人,眼珠子骨碌骨碌的,挺得神的。大夥兒腦袋上面全像了條河,水直流,身上沒一塊干皮肉。就是那夥計的長褂子也濕了,雨傘可擋不了斜雨哇,大家全氣不過他。
  「我就巴望廠長冷不防的跑了來!」
  「媽媽的好小子,你舒服,啊?貨物全濕了,到了店裡,掌櫃的瞧見了就有你的!」
  他全不理,嘴裡哼哼著,瞧雨打在人家身上,他心裡高興。他像發了橫財,誰也不在眼下了。快到鋪子那兒,就把油布拿下來,給好好的蓋在木箱上面,還拍它一下道:「好寶貴!」對大夥兒笑了一笑。那夥計暗地裡罵:「你倒乖覺!」
  到了店裡,掌櫃的瞧那些貨物濕了,便問那夥計道:「怎麼啦?怎麼會濕得這樣了?」
  他想明說,一看阿川正望著他,又有點兒不敢,一時裡倒說不上話來啦。阿川搶著道:「先生,你沒瞧見多大的雨哪!」
  掌櫃的瞧瞧那押車的夥計,他便低下了腦袋。阿川連忙又說:「油布也有點兒漏水呢,用了好幾年啦。」
  掌櫃的打量了他一眼,也不作聲,只哼了一下。阿川心裡一跳:「誰也不動它嗎!好好兒的蓋在貨物上面了來的。」他又哼了一聲道:「好好兒的蓋了來的,那木箱會沾得那麼濕的嗎!」阿川不敢再回話,悄悄地跑開了。
  回去時就有人跟他說:「阿川,明天那塊油布不能讓你用了,公公平平的一人一天。」
  「你別想得那麼穩,誰拿得定沒誰到廠長前面討好去呢?」
  「好傢伙,你又想法兒來騙人了嗎?管他有沒有人到廠長前面討好去,明兒這油布我是拿定了。」
  打了一晚上雷,睡夢裡只聽得簷溜嘩嘩的響,到早上就下著小雨。裝上了貨,廠長跑來說道:「今兒再有把遮貨的油布披在身上擋雨,哼,留神給我碰見!」
  阿川等他去了,就向那押車的一努嘴道:「可不是?就有人拍馬去了。」他一邊走一邊罵:「那個王八養的,又不是他的貨物。干他媽事,就去報告廠長。自家兒媽偷漢子,鮮蹦活跳的做了大王八,倒一百個不管呢!」
  這一罵可把那押車的罵急了,他跳起來道:「你娘才養漢呢!我吃了飯沒事做,來管你的閒事。就是我報告了,也沒什麼不應該。有你罵的份兒?咱們回頭到廠長前面評評理數去!」
  他就啐:「呸,我才吃了飯沒事做,罵王八!」也不理會他,還是罵他的。
  那夥計真給罵狠了,索性橫了心道:「是我去報告的,你把我怎麼著?」
  他也氣狠啦,想揍他,又怕敵不過,反給人家笑話,就狠狠的罵道:「把你怎麼著?我入你娘,叫你做王八!把你怎麼著?我叫你響噹噹的做王八!你這狗養的!」
  這一下大家都罵開啦,把人家的祖宗也罵上了。雨一陣急似一陣也不覺得。末了那押車的道:「你也不用嘴裡強,有本領的儘管再把油布披在身上,我就佩服你。」
  他先不答話,拿來就披在身上:「有什麼大不了!」
  「瞧你披到店裡!」
  他哼哼了又擔心他真的去報告,便一路咒了去:「王八生的才去報告,去報告的是孫子!」
  直咒到店裡,還沒到就拿下來蓋在貨上。那夥計冷笑了一下。他又罵,「老子入你娘!」那夥計也不給回,到了店裡,見了掌櫃的就說:「你瞧今兒雨並不大,木箱又濕了。」
  「你怎麼管的?叫你押車,你在押什麼呀?」
  阿川心裡好笑。
  「押車!說了幾句話就讓人家把祖宗也給罵上了。」
  「誰罵你?」
  他望著阿川道:「你問他。」
  掌櫃的回過身子來望阿川。阿川急了,跑過去手直戳到他臉上道:「問我什麼呀?你說!你說!」
  「剛才罵我的不是你嗎?把油布蒙在身上的不是你嗎?」又指著他向掌櫃的道:「你問他!剛才他把油布蒙在身上,我說了幾句,他跳起來就罵,還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阿川連忙岔進去道:「你別冤枉人!誰把油布披在身上!」對掌櫃的:「你問他們,究竟是誰冤枉誰。」把他的夥伴全扯了過來。
  掌櫃的向著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阿川急得只望著他們,又不敢做鬼臉。
  「他們一出廠門就鬥嘴,直鬥到這兒,我們也不知道是怎回事兒。」
  「他把油布披在身上沒有?」
  「沒有,我們沒瞧見他披在身上。」
  那押車的跳了起來:「說謊!你們別偏心,老天在上面。」
  「真的沒披在身上?」
  「真的沒瞧見他披在身上。」
  「那麼木箱怎麼會沾濕的?」
  「我們在前面拉不能知道,您先生問他就明白,他是跟在後邊兒押車的。」
  這麼一來,押車的還能說什麼話呢?他氣得光咒人:「良心別放偏了,天雷打的!」
  掌櫃的瞧了他們一會兒,不信似的。「去吧!」又加了一句:「留神給碰到就是了。現在捉不到把柄,由你們懶。」
  走了出來,阿川樂得做鬼臉,撇著嘴望那押車的。押車的嘴裡咕噥著,也不說話。大家對阿川說道:「怎麼請請我們呢?沒我們,瞧你不——哼!」
  「放心,今晚上白乾兒算我的。」接著就大聲兒的說道:「嘻,拍馬?拍在馬腿上!老子明兒還拿來披在身上,瞧你怎麼著!」
  到了明天,阿川走到靜安寺就把油布披在身上。天很陰沉,那邊兒卻透著黃色,像要冒出太陽來的模樣兒。很細很細的雨下著,不容易看見。地上是濕的,可是來往的人全不帶傘。米粉似的雨點飄著,飄到臉上又涼快又舒服,也不沾濕褂子。就是沾在褂子上面,也像一拍就能拍掉似的。押車的在後邊兒盡說:「是好漢回頭別賴!」阿川光冷笑。
  再走了一段,天猛的暗下來啦。暗得真快,只一會兒就暗得像傍晚兒啦。路上的人全跑著,急急忙忙的。再下去,只見鋪子的前面站滿了一堆堆的人,黃包車全扯上了篷。來往的電車上全擠滿了。在路上走的只有穿了雨衣的和拿了傘的。
  「怕要下雷雨呢!」
  剛說出了這一句話。只見正在他們旁邊兒走著的幾個穿短褂子的,猛的飛快的跑到街道上去,撞在一個彎著腰在脫鞋的身上。接著便一陣大雨來啦。路上靜靜的不見了來往的人,溝裡馬上咯咯的流起水來。不一會兒柏油路全濕了。汽車嘶的過去,水便濺起來。阿川把油布一拖,蒙到腦袋上面,望著躲在屋簷下的人們。夥伴們全縮著脖子,脊樑蓋兒動著。褂子貼在上面,筋力顯了出來。他使勁拉,一個勁兒吆喝著:
  「拉哇!」
  「別高興,留神碰著廠長!」
  「屁!你氣不過不是?」他笑,望著地上的水裡自家兒的影子,大得不像人。雨打在他脊樑蓋兒上面,可是那塊油布象座小屋子似的遮著他,他是乾的,腳踐在水裡倒有點兒冷了。他心裡邊想:多咱再買雙套鞋呢!正想得高興,忽然覺那塌車重了,一瞧卻見夥伴們都站住了,廠長站在前面,那麼個胖個子攔住了他們,還是那麼的水,打帽沿那兒直往他大肚子上面掛,他怔住了。廠長要把他吞下去似的喝道:
  「混蛋!為什麼把油布披在身上?」
  「報告廠長,因為下雨才……」
  「因為下雨才披在身上不是?你倒尊貴,不像做活的人……」
  「報告廠長,我身子太弱,吐過血的,淋了雨怕老病發作。」
  「你怕老病發作,就不怕我的貨物霉壞嗎?」
  「可是,搪磁不會發霉的。」
  「混蛋,多什麼嘴!搪磁不會發霉,裝貨的木箱也不怕雨不成?還不把我的油布拿下來!」
  廠長站在那兒,又胖又大的,兩隻手放在口裝裡,望著他。阿川站在那前面顯得多瘦小,委屈地拿下了那塊油布,蓋在木箱上面,雨馬上打在頭髮上,臉上,褂子上。他拉著麻繩,一聲兒不言語的拉動了塌車,招呼著夥伴們:
  「喂,走吧。」
  他黃著臉走著,走著,直走到店裡,沒講一句話。押車的跟在後邊兒冷笑,他也不理會,只是咳嗽著。
  「阿川,你又傷風了!」不是開玩笑,這回是可憐他的聲氣。
  他笑了笑,還是不說話。
  晚上,坐在一塊兒說閒話兒時,阿川猛的咳了起來,咳得真厲害,捧了胸脯的直跳起來,像要把五臟六腑全咳出來似的。
  好半天,咳出了一口痰,痰裡有一小半血絲,又濃又膩的,顏色挺鮮艷的。他心灰了一半,坐在那兒喘著氣,臉白了。大家全靜靜地望著那口痰。
  「阿川,去睡吧。」
  他睡到床上,沒睡著,只干躺在那兒。
  「連一個木箱還不如呢!」歎了口氣,又咳起來啦,咳了一晚上,全是痰裡帶血。第二天便回去了,往後就沒來過。
  可是他的夥伴們是不會忘了他的,這麼個瘦個子,又生得矮,還像是個孩子似的;黃臉蛋,瞧上去沒點兒血色也沒鬍髭,頭髮也很稀薄的,稱一稱怕只三斤重。
  想起了阿川,便想起了廠長的胖臉,這副臉,在許多地方向著他們的夥伴罵:
  「混蛋,為什麼把我的油布披在身上?」
  「阿川也許早就死了!」
  抬起腦袋來望天:
  雨是下著,下著,盡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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