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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薛峰)


  我現在的一切都可以說相當好。
  老實說,像我這個年齡的人,能有我這樣的好運氣是不容易的。人要知足而樂。先不說社會上那大批和我同齡的人在城市待業、在農村勞動了,就是大學畢業,要進入一個理想的工作單位也是很困難的。
  而我現在已經是一個著名文學刊物的正式編輯了。
  我在編輯部上班以後,幾乎得到了所有老同志的喜歡。由於這單位老人手多,現在進來了一個青年人,大家都感到很高興。我當然分在詩歌組當編輯。
  這個組連我一共三個人,我先前已和他們熟悉了。其中的一位正休創作假,我和另外一個老編輯值班。這位老編輯叫吳潔,經常在全國各地報刊上發表詩作,是我很崇拜的一位詩人。老吳讓我看初稿。他叮嚀說,如果我認為不錯的,填個稿簽送給他;如果不行,我就可以直接退掉。
  我坐在稿件堆積如山的辦公桌前,開始了工作。工作量儘管很大,但我興致勃勃。這工作叫人感到神聖而莊嚴。我,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人,就像法官一樣,每天對無數人的稿件進進判決。我會讓一些人充滿欣喜;也會讓一些人感到失望——當然,失望的是大部分人。因為投稿的人太多,而刊物每期只有十來個頁碼發表詩,所以挑選的數量是極有限的。
  每天,我把大量的詩稿都分別裝在信封裡,抱到收發室退掉了,只選出少數十幾首送給老吳複審。而老吳還嫌我送的太多,讓我再精選。一般說來,我對初學寫詩的業作作者比較看重。因為我自己就是剛開始發表詩作,知道一個人能在《北方》上發表一首詩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我願意讓許多陌生的青年朋友能嘗到初次發表作品所帶來的喜悅的幸福。
  但實際上,這些詩很難發表。這倒不是說這些詩設水平,主要是作者沒名氣。刊物每期發表的大部分是一些名人和外刊物詩歌編輯們的作品。名人的稿件一般不會到我的桌面上,作者通常都是直接寄給老吳或休假的老林;有的甚至直接寄給主編本人;再由主編轉給老吳,又由老吳送審主編。
  有時候,老吳會把國內一位著名詩人的作品讓我看。這當然不是說讓我看能不能發表,而是讓我學習。這些名人的詩,哪怕完全是胡扯,一般總是來稿必登。
  老吳有時也向我徵求對這些詩的看法。我已經學會了油滑,不管這些名人的詩寫得好不好,照例要大大讚揚一番。
  但老吳有時反倒不以為然地說:「我看完全是平庸之作!」
  平庸之作?是的,平庸。但你為什麼又要發表呢?
  不管怎樣,這一切和我沒什麼利害關係——這並不影響我發表詩。我來這裡才七八個月,已經在全國各地刊物上發表了十幾首詩。很怪,現在每次寄到外地刊物的詩,幾乎沒有退回來的,都發表了。也不怪。因為我本人也成了詩歌編輯。不久,有些外地小有名氣的詩人,寄他們的作品時,也開始在信封上寫:「吳潔、薛峰收」。這說明我也成了個人物。
  老吳對我很滿意,經常在主編室說我的好話。
  他應該對我滿意。我除過努力完成好他交給我的工作外,組裡的一切雜務,包括掃地、抹桌子、打開水,都由我一個人包了。這編輯部是個搞藝術的單位,但在日常生活中也要講究藝術。這裡雖然聽不見什麼爭吵聲,但並不是一團和氣。有些無聲的爭吵比有聲的爭吵更厲害。等級觀念是明顯的。任何人都要在任何場所明白自己的地位,並以和自己的地位適當的方式說話、動作。你不能表現的太無能。無能在這裡是站不住腳的。長期下去,說不定連行政人員都對你不屑一顧,說不定發電影票都把你遺忘了。這裡對人的污唇不是打罵和訓斥,而是乾脆把你忘掉。
  當然你也不能把才氣顯露得淋漓盡致。再高明的意見首先必須用謙虛的方法講出來,否則有人會把你的好意見撇在一旁不管,而主要關注你的方法和態度,給你一個壞的評價。這裡和任何地方一樣,也少不了個把是非精,他們工作和創作都很平庸,整天打探各種人的各種事,到處傳播,挑撥離間。看見誰工作好或者有能力,專門打擊誰,一直想把這些人弄得和自己一樣卑鄙和無能才甘罷休。總之,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在這樣一個環境裡,最聰敏的做法是埋頭工作,默默地承擔最繁重的勞動,而把一切榮譽和出風頭的事讓給別的同志。我一開始就小心翼翼。一切做的看來還算好。
  我身上的血液終究太年輕了。不久,儘管我壓制著不讓燃燒,但還是沸沸揚揚的壓抑不住。我渴望運動,但這裡沒有一件體育器材。老同志們的鍛煉形式主要是慢跑和打太極拳。我想唱歌,但這裡最忌諱大喊大叫。我想天上地下地和誰聊天,但在這裡肯定是一種淺薄的表現。這裡一切應該表現為嚴肅、安靜和學者風度。
  我只有在下班以後,才能把自己還原成一個青年——上班時走路咱要慢、說話要慢,盡量要像一個成熟的人。
  下班後吃過晚飯。我就騎著用積攢的稿費所買來的那輛「永久」型自行車,投入到了街上的人流裡。
  這永遠沸騰和運動著的大街,總給人以說不盡的快樂。
  我有時候沒有什麼目的地,只是騎著車子在人群中隨波逐流。當然大部分是有目的地的:通常都是去看體育比賽,看電影,看文藝演出。我喜歡變響樂和歌舞晚會,不喜歡戲劇——尤其是傳統戲劇。但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卻是戲劇家協會——因為我的朋友岳志明分在那裡工作。到社會上工作後,我和岳志明仍然保持著一種親密關係。除過單位上的同志,我在這個城市沒有熟人,岳志明當然還是我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夥伴。
  隔那麼幾天,我總愛到岳志明的宿舍去泡上一段時間。他那裡有立體聲錄音機和許多磁帶,可以聽國內外時髦的流行歌曲。他也不知從哪裡搞來許多亂七八糟的消遣書,可以躺在他床上儘管看。如果碰上什麼內部電影,志明也總有辦法搞到票的。他對戲曲也不感興趣,正試著搞電視劇。這事他當然離不開我,我經常幫助他構思和修改。我們合作的一個電視劇本,竟然被外省的一個電視台選中了。後來電視台又通知說,劇本宣傳部門沒有通過,不拍了。害得我們兩個瞎高興了一場——為慶賀此事,我們已經在西華飯店大吃了一頓。
  不瞞你說,我的名字在本省文藝界已經人熟知了,省上其他單位開個什麼會,也開始給我發請帖,同時,我每天都要收到許多業作者寫給我的信和隨信來的詩稿。給我的信寫得極其恭敬,並且把我的詩吹上了天。
  在編輯部上班時,也有不少作者親自來送詩稿的。儘管他們之中有些人從年齡上說可以做我的父親,但他們卻開口閉口叫我「薛老師」。一開始聽著極不舒服,後來慢慢也就習慣了。總之,我現在愈發知道我現在的這個位置是多麼榮耀,是的,《北方》是省內外屬目的刊物,而詩歌編輯只有三個人——
  我就是三個人中的間的一個!
  現在除過工資我每月都要收入幾十元稿費。這可以使我買一些質量較高的時新衣服,也可以不時去西華飯店那樣的高級餐館去吃一頓。有個好工作,受人尊敬,又不缺錢花,我能不愉快嗎?也有不愉快的時候。我時不時想起小芳。一想起她,就如同一塊黑雲彩遮住了陽光,給我明亮的心境投下一層陰影。
  不要以為我們分別了這麼長時間,你就會認為我已經忘記了她。不,不會忘記的。
  有時候,我在大街上的人群中走過,突然會一下子停住腳步,失魂落魄地站在道路上——因為我想起了她……
  我經濟常起我們過去在一塊的那些時光;想起她對我的那些甜蜜的、充滿深情的愛。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們現在竟遠隔兩地……她現在在哪兒呢?
  當然是在風沙蔽天的漠裡。她已經來信告訴我了——唉,我們後來的信也通的這麼少了!
  開始通信時,我們仍然在紙上繼續著我們的辯論。我讓她回來,她讓我回去。結果還是誰也說服不了誰。到後來,兩個人就幾乎都沒什麼可說的了,只是像朋友那樣給對方寫信——而且間隔時間很長。時間的流水沖刷著我們感情的堆積,但它還是不能把這一切連根剜掉……這時候,編輯部一些熱心的老同志開始關心起我的對象問題。許多人要給我介紹據說量些出眾的姑娘,但我都婉言謝絕了。可是最近以來,我越一越為此事痛苦。
  盡我不願意承認,但現實生活仍然使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和小芳最終結合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了;即使我在感情上割不斷對她的愛,但實際生活也迫使我最終不得不和她各走各的路。另外,我的年齡使我不只是想念一個我看不見的姑娘,而需要一個姑娘在實際生活中和我在一起。
  每當我在街上或者公園裡,看見一些多情的姑娘挽著小伙子的胳膊走種的時候,我就受到一種強烈的刺激。我也非常渴望有一個姑娘挽著我的胳膊走路。
  我敢說,喜歡我的姑娘並不少。有些是留在這個城市的我的那些女同學她們常來找我談天說地。有的時一些愛好詩歌創作的女作者,常拿著她們的作品來「請教」我,實際上是向我示愛。但她們之中的所有人我一個也看不上。因為所有的人出現在我面前,她們實際上就等於站在了一面鏡子面前——這鏡子就是鄭小芳。她們沒能比上小芳的。除過漂亮,我的小芳有一種女人難得的品質:質樸,從不矯揉造作,並且富於犧牲精神。但我現在只能面對現實。我簡直不能忍受現在這種孤獨的單身漢生活。岳志明瞭解的我的心情。有一個星期天。他突然把他的表妹領到了我的宿舍。他以前提起讓我和他的表妹見面,我當時表示沒有這種心思。現在,這傢伙居然把她領到了我的面前!
  岳志明的表妹無疑是一個漂亮的姑娘。這漂亮甚至使我吃了一驚。她叫賀敏,完全是舞蹈演員的身材,臉像白色大理石一樣光潔;最時髦的服裝把她襯托的像一朵正在開放的玉蘭花。
  賀敏非常大方。到我宿舍後,她就毫不拘束地和我東拉西扯交談起來。通過交談,我感覺她知識還少,也並不淺薄。
  我承認我一下子就動了心,迷上了她。我當時想,要是我和她一塊相跟著出現在公共場所,一定會引來許多羨慕的目光。儘管我還不會全瞭解她,但我肯定已經愛上了她。
  岳志明呆了一會就借口溜走了。
  這一天,我和賀敏單獨在一塊呆子很長時間。下午,我們甚至一塊去西華飯店吃了一頓西餐。
  上帝!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和另外一個姑娘開始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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