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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是留在村裡的唯一插隊知青了。 這是一個不幸的人:二老雙亡,無親無故,孑然一身。一九六九年冬末,當時和她一同來插隊的有二十幾個少男少女。 在第二或第三個秋天,這些人就先後和大雁一齊飛走了。他們有的當了兵或工人;有的更幸運一些,上了大學。只有她走不了。她像一隻被打斷翅膀的雛雁,滯留在這裡六年了。誰都知道,她不幸,是因為已故的父親被宣佈為「畏罪自殺」的「叛徒」——他人死了,卻給她留下了一份吃不消的政治遺產。 但是在有些人看來,她的不幸主要還是怪她自己。在人們的感覺中,現在這時光像她這種處境的人,一般說來總是自卑的。為了自己能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去或者企求一點小小的發展,總是時時處處小心謹慎,沒鋒芒,沒稜角,奔跑在領導的鞍前馬後,隨社會的大潮流任意飄泊…… 但不幸的是,吳月琴沒有這種認識。以上所說的那些「美德」她連一點也沒有。相反,卻表現出一股傲氣。你看她吧,走路抬頭挺胸的,眼睛總是銳敏地掃視前面的世界。嘴裡時不時哼著一些叫人聽不懂的外國歌,有時還像男孩子一樣吹口哨哩。在別人對當前那些時髦的政治話題喋喋不休地談論的時候,她總是一言不發,一雙淡漠的黑眼睛瞪著,或者乾脆把這雙眼睛閉起來。總之,她和眼前的社會很不搭調。 她所在的生產隊正好是公社所在地。村裡的老百姓就是在廁怕裡見了公社幹部,也總要滿臉堆笑,用莊稼人那句向人致敬的話問:吃了沒?吳月琴才不管這一套。她就是見了那個外號叫「黑煞神」的公社書記,也不主動搭理。如果「黑煞神」馮國斌也不搭理她的話,她甚至加眼皮也不抬就從他的面前走過去了。 她很孤獨,但這只是對別人來說,在她自己的世界裡,看來並不如此,白天晚上,只要她沒睡著,嘴裡總是哼哼唧唧在唱歌。唱的當然不是當時人們所聽慣了的歌。怪腔怪調的,誰也聽不懂。她自己是暢快的——人們這樣認為。 但老百姓對她的這種暢快是鄙視的。的確,父親去世是過了幾年了,但她媽不是前幾個月才死的嗎?就是老人歷史上有問題,但總是自己的親人嘛!難道作兒女的就連一點點悲哀和痛苦的表示都沒有,還能暢快的唱歌嗎?實在是作孽! 有一次,當吳月琴所在的三隊隊長運生說了一件關於她唱歌的事,大家才感到震驚了。運生告訴人們說,他有一天黃昏聽見她在村後的一條荒溝裡唱歌,唱著唱著,歌聲猛然間變成號啕大哭了…… 啊,原來是這樣!村裡的人終於明白一些她那古怪的脾性了。生活中誰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呢?當巨大痛苦壓在人心上的時候,人有時的確不是用眼淚,而是用歌聲來排解憂愁。 暈歌聲是比眼淚更酸楚的。 由於吳月琴的這一切,她在公社是很出名的。甚至縣上的幹部也都知道南馬河公社有「這麼個女子」。再加上和她一塊省裡來插隊的知青差不多都走了,她幾乎成了這個公社唯一操「外路口音」的人,而且又是這麼個人,還是個女的! 所有這一切,她必然被人注意和議論。她呢,裝個聽不見,照樣我行我素。不久前,她用粗勞動布自己裁縫了一個褲口稍微敞開的褲子,全公社當然又當作稀罕事立即議論開了。先是愛饒舌的公社文書楊立孝說過褲子叫什麼「嘈叭褲」,是「洋人」穿的。接著,老百姓就到處傳辯南馬河學校的吳月琴穿了一條「吹鼓手褲」。這一來,逢公社遇集,好多人竟然跑到小學校來觀看她的「吹鼓手褲」,弄得她連課都上不下去。 她在大隊的小學校裡教書,就是極不喜歡她的人,也都說她書教得好。她會跳舞,會唱歌,尤其會畫畫。小提琴也拉得很好,還懂英語。她把一群鄉山圪土勞裡娃娃一個個唱歌的比縣城裡的娃娃都開化靈醒。村裡的老鄉不管對她有什麼看法,都因這一點而喜歡她,愛她。她幾天不在了,全村人就感到空朗朗的。 但對她反感的人也確實不少。這些人主要是一些吳月琴所戲稱的「國營幹部」。而在這些人裡邊,對她最反感的恐怕要數馮國斌了。 馮國斌得個「黑煞神」的外號,不僅因為他的臉長得黑而粗糙,那面部表情就是笑了也給人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更主要的是這人脾性暴躁而古怪,動不動愛發火。他這人就是作錯了什麼事,也很少用書面或口頭作檢查,只是用行動來改正。他對普通老百姓的缺點是亞厲的,但對上級的錯誤更不客氣。就因為這一點,卻贏得了普遍的尊敬。由於此公秉性耿直,那些想利用人職為自己謀點什麼的幹部,在他手下工作,寒心極了。這是過去年代培養起來的那種典型的共產黨人:對黨的事業忠貞不二,但有些事情上又顯得古板了一點。不用說,他對一切超越正常規範的行為都深惡痛絕。 他對吳月琴不光反感,而且有點敵視。這倒並不是因為她的出身。他知道她父母也許完全是被陷害的好人——「文化革命」十年來這種事還少嗎?他主要反感吳月琴本人。在他看來,這女孩子身上缺點太多,渾身有一股「資產階級味」;而且行為又那麼放浪,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他甚至懷疑她是否有正常人的道德情操觀念。 這一天,公社文書楊立孝告訴這位「黑煞神」說,他聽人的反映,吳月琴近來不光自己唱外國「黃色歌曲」,而且還教娃娃們唱哩。 馮國斌一聽就起火了,馬上打發人去叫吳月琴。他要狠狠刮她一回。這還了得! 吳月琴聽說公社書記叫她,感到很奇怪。她和馮國斌沒有什麼直接交往。原來和她一起的那些知識青年,為自己的事情經常和這位「黑煞神」廝磨,都和他混得很熟。她卻從來沒有找過他。她早從側面就聽說公社書記對她很反感。既然人家反感,又為什麼要去找呢?不過,說句良心話,她倒不太反感這位公社書記。她雖不瞭解他本人。但她感覺老百姓不恨這個人。反正她想:老百姓不恨的人,她就不恨,管他對自發怎樣看呢! 現在這位書記竟派人來叫她,有什麼事呢?好事大概不會有。像她這種人還能希望什麼好事!是她做錯什麼了嗎?她也想不起來。不管怎樣,她倒很想見識見識這位「黑煞神」,看他究竟有怎凶!他還能把她一口吃了嗎? 她從村後的小學校往村前棗林中那一排公社的房子走去。 細鎊鎊的秋雨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十多天,現在還正下著。 天像灰漆刷過一般,陰得密實極了。田野裡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漚霉味。遠方蒼茫黛綠的山峰間,飄浮著一塊塊輕柔的霧團,像詩意畫一般叫人想入非非。村道被人的腳片子踩得亂糟糟的,難走極了。她沒有打傘,也沒戴草帽,眼睛盯著腳下,很小心地走著。 她的外表看來和她的性格不盡相同。一身自己裁剪的衣服,很妥貼地勻勒出她那健美的身材。端莊而漂亮的臉,皮膚細白,紅潤。長長的眼睫毛護著一雙水一般清澈的眼睛,看起來很單純。頭髮用一根綠毛線隨便在腦後一挽,結成蓬鬆的一團——現在這蓬鬆的黑髮上粘著一些細小的雨水珠,像撒了一些碎銀屑。在粗獷雄渾的高原大地上,她就像一朵開得很嬌嫩的花——可以想像,她為了不使自己在霜雪風暴中柘萎,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吳月琴帶著一身潮濕走進公社書記的房子。書記正端正而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後面,兩條胳膊放在油漆剝落的公公桌上,渾身上下一副老農民的穿戴。看來他是專門等待和她談話的,可是對她的到來竟一言不發。這使她站在地上窘迫了一會。她很快知道她遇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人。她也不說什麼就坐在他對面的一張椅子上,扭頭去看牆上的一排關於本公社農業方面的表格。實際上是把臉對著這一攤數字,而不是看。她進來到現在雖然沒認真地睦一眼書記的臉,但感到那張臉是不友好的。整個屋子裡瀰漫著一種爆炸性的空氣。 她實在感到奇怪!她做錯了什麼事要受到眼前這種對待呢?她覺得這是一種壓迫。她不能忍受,她要反抗!但她不準備先開口,讓桌子後面那個有權力的人先吼雷打閃吧!她不害怕這些。這十來年裡,什麼樣的壓迫和打擊她沒受過! 「你吃晚飯了沒?」馮國斌終於開口了,但聲音出奇地平靜。這倒使吳月琴吃了一驚。不過,她聽出來這顯然是壓抑了的一種暴音,就像炸雷前面的一道閃電。 「吃了。」她不在意地回答。 「你這個人太不像話了!」馮國斌終於怒吼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使這位平時看起來什麼也不懼怕的姑娘也不禁微微一顫。她的目光馬上像針被磁鐵吸住一般盯在了馮國斌的臉上。這下她看清了那張全縣聞名的臉:黑烏烏的,就像一塊粗糙的鐵,此刻又被憤怒的拉力所扭歪,一道道皺紋看來像裂紋一般。右邊臉上有一個傷疤,剛好掠過眉梢和眼角斜劈下來,像一個觸目的驚歎號。這大概是戰爭留下的紀念。 「我……怎啦?」她聲音平靜地問。此時此刻,這樣不露聲色有平靜至少和馮國斌的怒吼同樣有威力。那張鐵板一樣的臉好像也為這點而稍微震動了一下。 馮國斌不理睬她的發問,繼續吼喊他的。 「我看你這個人是不可救藥了!你,情願走啥路哩!可你不能給我把那群娃娃也引到黑水溝裡去!我看……」 「馮書記!我究意怎啦?」吳月琴打斷他的話,激動得眼睛圓睜,滿臉通紅。 「我看你算了,別教書了!回生產隊勞動去!」馮國斌斷然把頭到一邊去,拿起旱煙鍋在煙袋裡狠狠挖起來。 「我究意怎啦嘛?您必須把話說明白!我可以不教書!但您必須說明白,我做錯什麼事啦?」 「你還裝啥糊塗哩!你給娃娃們教了些啥外國人的酸歌?」 馮國斌手裡端著沒點著火的煙鍋,聲色俱厲地問。 吳月琴一怔。馬上,嘴角浮起了一絲嘲諷人的微笑。她說: 「您誤會了。這不是外國歌!是我自己編的一首兒歌,只不過是用英語給孩子們教的罷了。我想這樣可以一舉兩得L孩了們既可以學唱歌,也可以學英語……再說,歌詞也不是酸的!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可以把歌詞給您說一下。歌詞是這樣的:小紅花,小紅花,長在巍巍青松下;風來吹,雨來打,青松不彎腰,小紅花也笑哈哈……您說說,這就是酸歌嗎?」 馮國斌沉默了。顯然楊立孝給他提供了假情況,害得他無端動了這一番肝火。他的沉默就對對方的道歉。不過,他只沉默了一會——也就是說對剛才的事道歉完了以後,又很凶地說:「你自己唱外國酸歌這總是事實吧?」 吳月琴還是那副不在意的樣子,說: 「我是愛唱一些外國歌,您所說的酸歌,我倒不知道怎個酸。我會的歌是有一些所映愛情生活的,不過我自己看不出來就是黃色的。有愛情內容的作品就是黃色的嗎?現在樣板戲裡男的女的倒都是些光棍,不過我看這……」 「別說了!」馮國斌粗暴地打斷她的話,表現出一種厭惡的神情,好像說:「女娃娃家臉怎這麼厚?愛情長愛情短的,都不嫌臊!人家說你不正經,一點也不假。」 吳月琴站起來了。她扯扯衣襟,挑戰似地問:「馮書記,我還繼續教書嗎?」略停了一下,她也不知為什麼非常協感情地又補充說:「還是讓我教吧!您也許不知道,我現在離開這些孩子,說不定要發瘋的……」 馮國斌手在黑臉上狠狠摸了一把,一言未發。他擰過身擦著一根火柴,點燃了那鍋旱煙。 儘管接觸很短暫,吳月琴已經摸著了這位「黑煞神」的脾氣。他的這種沉默就是對她的問話的肯定答覆。不知怎的,她竟然感激地瞥了一眼那生鐵疙瘩般堅定的後背,便挪動腳步,出了房門。 外面的雨繼續下關。村對面遠遠的山巒已經變成模糊的一片了——黃昏已經臨近。 當她下了門台,穿過水跡斑斑的院子來到院門洞的時候,公社文書楊立孝正端著一老碗麵條往嘴裡扒著。他吃得滿頭大汗,熱得光穿個白襯衫;藍「凡立丁」褲兜裡炫耀似地伸出一根拴角匙的鍍金鏈子,掛在褲帶上,明閃閃的。他見她走過來,很快把右手裡的筷子塞到端碗的左手裡,抬起胳膊分別摸了一下偏分頭的兩邊,咧開嘴對她笑了笑,說:「馮書記訓你的話我全聽見了!唉,這個人嘛,就是這麼個老古板! 你也別計較,不過你以後也要注意哩!你不看如今正狠批崇洋媚外嗎?」 吳月琴向來對這個人是反感的。他像《創業史》裡的孫水嘴一樣叫人噁心。她輕藐地一笑,指著這位文書的白襯衫說:「你在鏡子裡照照你自己吧!」說完便匆匆出了大門洞。 楊立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立即臉臊得通紅。 他那件白襯衫是進口化肥口袋改裁的,儘管不知洗了多少遍,上面還隱隱約約看見「日本產尿素」幾個字。他尷尬地對她走去的背影喊: 「你不要笑話咱。咱這是延安作風!艱苦樸素……」 吳月琴踏著泥濘的村道往回走。秋雨輕輕拍打著大地,空氣裡散著嗆人的柴煙味,已經到吃晚飯的時候了。 她沒有回學校去,腳步離開了原來的道路,漫死目的地走著。 她發現自己又來到村後這條荒溝裡了。她愛一個人在這裡串游。一到這裡,她就暫時和整個世界隔絕。這個世界,是如此困擾著她啊! 在這裡,她的喜怒哀樂,除大山和小草,誰也看不見。她在這裡唱、哭、喊,然後再傾聽大山對自己有什麼回答。然而,得到的回答永遠還是自己那發問的聲音:一聲又一聲,遠了,弱了,最後消失在蒼茫的天地間。 幾年前,她的父親——省美術學院的副院長,被人從四層樓的隔離室推下去,然後宣佈「畏罪自殺」。母親在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中也在前不久去世了。她在生活上和政治上都成了孤兒。前年考了一回大學,名列全地區第一,她高興了一陣。但出了個張鐵生,很快使她的生活又都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祖國在受難,她也在受難。一顆孤伶仃的心又經常被社會的讒言瓷意踐踏…… 看不見的雨絲輕柔地落在她的肩頭,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輕輕地撫摸著她。夜幕垂落了,一切都隱匿在黑暗之中。雨水浸泡了的青草散發出一股甜絲絲的味道,直往鼻子裡鑽。這裡那裡,歸窩的鳥兒撲楞楞地扇動著翅膀。她在熟悉的路徑上慢慢踱著步。她什麼也不怕:不怕狼,不怕鬼,不怕黑暗。 她的遭遇已經夠壞的了。還怕什麼更壞的遭遇嗎? 她走著,在黑暗中惆悵地張望著。她總想看見點什麼,但什麼也看不見,她站在住了,索性閉上眼睛。她最怕回憶過去,但過去的生活畫面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就出現在眼前,初春明麗的陽光,那麼和煦地照耀著綠茵茵的草地,她依偎在媽媽的懷中,腳擱在爸爸的膝蓋上,在畫夾的宣紙上寫生——嫩黃的柳絲,碧澄的湖水,白的耀眼的塔尖…… 雨漸漸大起來,並且起風了。黑暗中,風雨無情地抽打著她發燙的臉頰,濕透了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身上,痛苦難耐。 她對著黑洞洞的天地絕望地狂喊了一聲:「啊——啊——啊——啊——」黑暗中的千山萬壁,久久地回應著她的呼號。 「小吳!」 背後突然有人叫她。她的脊背骨一陣冰涼,下意識地猛轉過身,緊張地問:「誰?」 「我……運生。你快回喀!天這麼黑,又下雨……」 當她確實聽清了這是隊長的聲音,全身才鬆弛下來。 「給,把我的草帽戴上。」運生在黑暗中把草帽遞過來,又一次央求似地說:「快回喀……」 她接過草帽,無言地邁動了腳步。接著,她後面也響起了「撲踏撲踏」的腳步聲。 這時候,她才突然感到這黑暗的荒溝恐怖極了,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著齜牙咧嘴的魔鬼在伺機向她撲來。但她覺得有一種力量在保護著她。這就是身後「撲踏撲踏」的腳步聲,它像避邪的戰鼓那般有神威。她那頂草帽一直沒往頭上戴,緊緊地捏在手裡;她覺得這不是草帽,而是運生交給她的一把護身劍。 風雨越來越猛烈了,整個天地間就只有風雨這單調而複雜的聲音。不久,渠渠溝溝裡響起了淙淙的流水聲。村前河道裡的濤聲也陡然間漲高了。她一邊跌跌撞撞地走著,一邊問:「運生,你怎知道我在這裡呢?」 運生在離她不遠的背後回答:「不光今天,你每次來這荒溝我都知道。我常在那小土梁梁後面哩,怕你……小吳,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往窄處想哇!今天我知道馮書記叫你去了。 老馮是好人,脾氣不好,你不要計較……」 一股熱辣辣的激流登時湧上吳月琴的胸膛。她想,在這幾年裡,如果不是這個樸實的生活的後生和他那善良的老媽媽親骨肉般地關懷她,她的情況誰知還會壞到什麼地步!她病了,他給她砍柴擔水,他的老媽媽沒明沒黑地守在她身邊,熬藥,喂湯……為了使她有條件繼續學習,他跑上跑下說情,終於讓她在隊裡教了書。 已經到村頭了。吳月琴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的兩顆淚珠。她站下等運生走近,把草帽遞給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但感覺到了他那莊稼人親切的氣息。 運生說:「我媽還在你那裡,我得去接。」 吳月琴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頭髮,和他肩並肩向學校走去。 運生媽正坐在她床邊發呆,見他們回來,一臉皺紋都笑展了,嘴唇子顫了幾顫,想說什麼話。結果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用手指了指爐台上的一疊白面烙餅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米湯,說:「你快趁熱吃,我們回去了。」 吳月琴從牆上摘下傘,又從枕頭旁邊摸出手電筒,交給運生。在運生接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覺得他可親極了:黑油油的眉毛,紫紅色的臉龐,勻稱而健壯的身軀,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顆那麼美的心! 她把他們母子倆一直送到大門口。運生媽一邊走,一喧還在黑暗中安頓說:「你快回去趁熱吃……」 吳月琴回到自己的宿舍,閂上門,一頭撲在床上哭起來,但這不是因為痛苦。 哭完後,她換了一套乾衣服,在鏡子前面認真地梳起頭發來。多少年了,她才又一次發現自己年輕而且漂亮。 她吃完香噴噴的烙餅和米湯,從牆上摘下小提琴,神采飛揚地拉起來。琴聲和窗外的風聲雨摻和在一起,使這沉靜的夜晚變得熱烈而激昂。 馮國斌在訓完吳月琴不久就倒了霉。不知這公社誰以「革命群眾」的名義給地委寫了一封匿名信,告他抗拒地委的決定,竟然在南馬河公社不學習「哈爾套經驗」,不搞「社會主義大集」;說這公社的自由市場不但依然如故,而且更加變本加厲;資本主義活動現在到處氾濫。這封信斷然下結論說,這個公社已經變成地地道道的「資本主義王國」了,而這個「王國」的「國王」就是馮國斌。 地委在接信的第二天就派出了工作組,沒給縣委打招呼就駕臨南馬河公社。正好當天南馬河逢集,立即印證了匿名信所說的情況。工作組立即代表地委命令馮國斌停職檢查,然後才把這個決定通知了縣委。 「黑煞神」才不尿這一套哩!他的老脾氣是錯了也只在沉默中改正;何況他認為這事並沒有做錯,憑什麼要他在大會上作檢查呢? 在工作組召集的全公社幹部大會上,他既不檢查,也不辯解;一言不發,只是一鍋又一鍋地抽他的旱煙。工作組對他實在沒辦法,只好回地委匯報去了。 停了他的職,他毫不在乎。飯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覺照樣咎聲如雷。他每天打著工具,去參加南馬河大隊的勞動。對於公社的事他一樣也不少管。他還是這裡的當家人! 就在這個當口,他又聽說了關於吳月琴的一件事,還是楊立孝告訴他的。楊立孝說,吳月琴最近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和南馬河三隊的隊長運生搞不正當關係;現在全公社到處都在風一股雨一股地議論,影響壞極了。 馮國斌聽了這話感到非常震驚。本來,通過上次談話,這個女孩子的形象在他的腦子裡已經有所改變,尤其是她的那種不屈服的性格給他留下了滿不錯的印象。儘管他沒明說,但他喜歡她的這一點。想不到現在又發生了這等歪事! 現在,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他以前對這個女孩子關心不夠。何止是關心不夠!他實際上從來就沒關心過她。他現在才認真地考慮到,生活在他所領導的土地上的這個女青年,遭遇和處境是多麼不幸啊!她什麼依靠也沒有;有那麼多的本事和特長,又哪裡也去不了,多少年來就屈在這個鄉山圪勞裡;二十大幾的人,根本沒法考慮較滿意的婚煙。如此險惡的遭遇和鴿運,難道不能逼得一個人墮落嗎?他想,如果這個女孩子真的墮落了,實際上他也有責任。他以前是有可能幫助她一點什麼的,但他沒有這樣做。想到自己對一個不幸的人這樣不關心,他難受極了。所以,儘管他目前的處境也不佳,但還是準備和她談一次話。這次他不準備叫她到公社來,他要親自找上她的門去談,這也包含了一種對不種她的意思。 這一天,他在南馬河打壩工地上帶著—身土腥味回來,匆匆扒了炊事員留下的一老碗紅豆角角干米飯,臉也沒擦一把,就向南馬河小學走去了。 已經是掌燈的時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著一批出現。他背抄著手,邁著因勞累而鬆鬆垮垮的腳步,一聲不吭地走著。就是在這村道上,他也能嗅到田野裡成熟的秋莊稼的氣息。這位「停職」的公社書記心裡暗自快慰,因為秋田要豐收了。為了這,那些彎腰弓背的老百姓,受了多少熬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沒少掉,而且還得用肩胛扛住多少政治壓力啊!不管怎說,只要老百姓囤裡有了糧,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願。他一路走一路盤算:再一關就是頂住「高徵購」了。應給國家交的糧食他一顆也不會少,但要挖農民飯碗裡的糧,頭打爛也弄不成! 「弄不成!」他想著,嘴裡竟對夜空下的一片棗林嚷了一句。他根本忘了自己現在是「停職幹部」,說不定到時還要撤職的,要和人家吵還輪不上他呢! 到了小學門口的時候,他才記起今晚上是幹啥來了——他要對吳月琴做一次真心關懷她的談話。他要對她說:「要爭氣!不論在什麼厄運中,都不要墮落!都要保持高風亮節!」 他進了學校的院門,看見中間有唯一亮著燈火的窗戶,便認定是吳月琴住的地方,因為本村的教師都在家裡住。 當他走到院中央的時候,站住了,因為他聽見屋裡正有兩個人拉話,聲音很高,是吳月琴和運生。 他的心一沉。他本想轉身就走,但聽見這兩個人似乎說到了自己,就站下聽他們談話。 「……准保又是楊立孝造的謠言!現在全公社都在談論咱們兩個哩。馮書記說不定也知道了。要不是他最近也枉受人家的整,肯定要把你叫到公社訓一頓。」 這是運生的聲音。 吳月琴馬上開腔了: 「我不怕!他馮書記要是干涉人家的正當戀愛,他就太不像話了!我想他不會的!至於楊立孝造謠咱長短,咱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門……運生呀,你就說句話嘛!你看我現在無診無靠的。我再能指靠什麼人來解救我呢?只有你和你媽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不愛你別的。就愛你的好心腸。你就答應我吧!咱倆死死活活就在一起生活吧!我不會給你做針線,但我能吃下苦!我情願跟你受苦受罪一輩子……」 院子裡的馮國斌聽到這些話,受到極大的震動。他猛然感到,以前並不瞭解這個女孩子!想起以前曾那麼粗暴地對待她,星光下,羞愧地垂下了毛碴碴的腦袋。 房子裡的談話又開始了。他克制住亂紛紛的心情,繼續聽下去。 運生的聲音: 「小吳!你一片好心我都領了。可是我不能這樣嘛!我是個土包子老百姓,只念過三天兩後晌的書。我的開展就在這土疙瘩林裡呢!你是個知識人,你應該做更大的事,你不應該一輩子屈在咱南馬河的鄉山圪勞裡!國家總有一天會叫你去辦更適合你幹的事!你要是和我結了婚,也就等於我把你害了。現在全公社都在傳你和我的謠言,我和我媽急得哭了幾回鼻子。前幾天我們母子倆商量了一下,托我大舅在他們村給我介紹了個媳婦,昨天女方已經來了我家,我們已經訂了婚了。我們還備辦了一點酒菜。準備明天請公社和村裡的一些人吃喝一下,把這事明瞭,也就等於堵那些造謠人的嘴。你受氣已經受得太多了,怎能因為我再叫你受氣哩!」 接下來,就聽到吳月琴像孩子般沒有任何節制地嗚咽…… 馮國斌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湧來。他猛然感到一陣眩暈。他跌跌撞撞地來到院當中一棵老槐樹下,把那黑蒼蒼的臉靠在冰涼粗糙的權桿上。兩顆如此年輕而純真的心,感動得全鼻根一陣又一陣發酸。 屋裡,吳月琴的哭聲停止了。她呢呢喃喃地說:「運生,你真好。你太好了,運生!我要像親哥哥一樣看待你;你媽就是我的親媽媽,我就是她的親閨女,也是你的親妹妹……親的……」 這時候,運生卻哭開了。小伙子的哭聲儘管有節制,但聽得出那粗壯的男音一聲聲都是從肺腑裡湧出來的。 馮國斌急驟地邁動著粗而短的雙腿,走出小學校的院子。 他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那道傷疤也變成紫紅色。他的神態就像護犢的老牛那般憤怒。他覺得社會上有一些壞蛋在坑害這些娃娃!如果現在一伸手就能抓住這些壞蛋的話,他馬上就會用那握過老橛頭的手,把他們的脖子卡斷!同時也想到,在這些娃娃受磨難的時候,他卻沒有幫扶地們一把,心像刀扎一般難受! 「他媽的!」他走到河灣裡,對著月光下的大山狠狠地咒罵了一句。接著像一個神經失常的人,雙手從路邊舉起一塊大石頭,「咚」一聲,扔進了路下邊的一個深水潭裡。 他用袖口擦了擦濺在黑臉上的水珠子,扯開大步向公社走去。 馮國斌在自己的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子,門也沒鎖,就蹬上自行車向縣城奔去。 兩小時後,他出現在縣委書記張華的辦公室裡。 縣委書記正在鋪床,看來準備要睡覺。馮國斌此刻的到來,顯然使他吃了一驚。他愣了一下,很快笑著迎上去,叫道: 「哎呀!你這個傢伙!黑天半夜像一頭狗熊一樣闖進來,把人嚇一跳!怎搞的,忙得連頭髮都顧不得理一下嗎?」 馮國斌牙一齜,算是對這個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暖水瓶,在書記喝剩的半缸子茶裡倒滿水,端起來一仰脖子喝了個精光。嘴角上還粘了一片茶葉。 張華端出糖盒遞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兩塊,笨拙地剝掉紙,把兩塊糖都扔進嘴裡,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嚼起來,看來他十分疲倦,暫時不想開口說什麼。 張華微笑著盯著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圈椅裡。縣委書記個頭高大,穿一套鬆鬆垮垮的衣。大背頭黑油油的;開闊的前額在燈下閃著光澤。他神態安詳,給人一種學者印象。只有那張被太陽黑了的臉,說明這是一個長期搞農村工作的人。 他親熱地盯了一會馮國斌,才開口說:「大概是為停職的事來的吧?好一個『黑煞神』!地委的通知十七個公社都不敢頂,你這個灰漢給頂住了!怎麼,現在吃不消了嗎?」書記從圈椅裡站起來,點了一根紙煙,慢慢踱了兩步,站定,表情很嚴肅地說:「其實,這根本沒啥了不起!當然,地委發了文件,我不能再發個文件和他們唱對台戲,這是組織原則問題。 不過,我心裡倒希望全縣十八個公社書記都像你那樣給頂住! 啥弄法嘛!農民的胳膊腿已經綁得夠死了,連趕集也要限制、干涉,簡直是豈有此理!你不要緊張,我給地委記已經撒了謊,說當時考慮你們那裡情況特殊,是我點頭讓你們維持原狀的,要停先停我的職!」 馮國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動。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縣委書記,隨後乾脆把嘴裡的糖塊一下子嚥了。他摸出旱煙鍋點著,狠狠噴了一口,才說: 「我不是為自己的事來找你的。停職我不怕!最多把『烏紗帽』抹了,老橛把大概奪不走!我今天主要是為吳月琴的事來找你的。」 張華好像沒聽過這個陌生的名字,想了一想,才說:「噢,就是你們公社那個調皮搗蛋的女知青嗎?很有點名氣。她又怎啦。」 馮國斌長出了一口氣。 「我們都不瞭解她。這是個很優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級出了事,你就一下子關心到他的命運了。我缺乏的正是這點。粗手大腳地只顧工作,對同志、對同志的命運關心得太少了……關於吳月琴的詳細情況我就不說了,今年的大學招生已經完畢,但地區師範學校的招生剛開始,你能不能給文教局寫個條子,你不要去,我拿著去找他們,讓他們無論如何照顧一下,把吳月琴推薦去。她多才多藝,品行端正,在我們的土圪勞裡窩了六年……唉,我們現在就是這樣糟踐人才的!」 張華一直認真地聽他說話。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位「黑煞神」說話這麼溫情。 縣委書記也不再追問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筆,寫了一個便函遞給馮國斌。 馮國斌拿起這頁紙就起身,張華讓他再坐一會也不肯。書記深刻瞭解他的這位脾氣古怪的下級,也不強留,便用一條胳膊親熱地摟著他的肩頭,送他到大門口。一路上,書記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麼重要的話對他說。馮國斌抬起頭,嚴厲地盯著他,說: 「最重要的是上地區給咱把『高徵購』頂住!上面那幾位老爺頭昏了,好像不是農民養的,把農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秀粗魯的話引得縣委書記仰頭大笑了。書記用手捏了一下他那生鐵疙瘩般的肩頭,說:「看你呆頭呆腦的,可總是一下就提到壺繫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樣。不過,老馮啊! 你可不敢什麼事都站在農民的立場上說話啊!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是個共產黨員!」 馮國斌在縣委書記的臂彎裡咧開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 經過昨天晚上一場感情的大激盪以後,吳月琴的內心平靜了。她的一切看起來還是老樣子,但精神上卻經歷了一次莊嚴的洗禮。她從運生和運生的媽媽身上,看到了勞動人民的高貴品質。這些品質是什麼惡勢力都無法摧毀和扭歪歪的。 這些泥手泥腳的人,就是地做人的師表!她不想再抱怨生活對她的不公平了,而要求自己在這不公平的遭遇中認真生活,以無愧於養育自己的土地和鄉親。她要一生一世報答這些深情厚誼! 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那雙春波蕩漾的眼睛一夜間變得像秋水一般深沉。她把那條為了在寂莫無聊中尋求刺激而胡亂做成的所謂「吹鼓手褲」,悄悄寒到箱子底下,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學生裝。 早晨,她去井邊挑水。楊立孝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幾乎是對著她喊: 「哎呀!小吳,你知道不,馮國斌為咱社的自由集市問題塌台了!地委已經停了他的職,叫他檢查,他又不檢查,人家工作組又上去反映去了!他慌了,昨天晚上連夜騎了個車子直奔縣上,大概是抱張華那條粗腿去了!哈,還留了個條子,說今早上就回來呀!看慌成啥了!他前幾天不是還板著臉刮你嗎?現在輪到人家刮他啦!」 吳月琴看見他對別人的不幸如此幸災樂禍,心裡氣憤極。 平時他不是對馮書記那麼尊敬和恭順嗎?老馮現在倒了霉,他就變成了這麼一副嘴臉! 楊立孝原以為吳月琴聽了他的話一定會笑逐顏開,想不到她那麼厭惡地對他板著臉。他感到秀不自在,抬腳晃手地走了。 吳月琴咬著嘴唇,怔怔地立在井台上,忘了打水。前幾天她已經聽到了關於老馮的情況。她當時認為老馮這個硬漢子是不會屈服的,別有用心的人也把他怎麼不了。現在她聽說馮書記本人也為這事慌了,並且連夜騎車上了縣委,感到非常吃驚。 上次老馮雖然訓了她一頓,但她不記恨。相反,後來細細一問味,她反倒在心裡尊敬他,雖然第一打交道,又那麼不和氣,但她馬上感覺到這是一個直心腸的好人。她喜歡這種性格的人。她覺得在他面前,自己什麼話都可以倒出來。她又想到這個沒明沒黑地為老百姓操勞,像一頭又倔又吃苦的老牛,還得時間兩隻角頂碰各種各樣的壓力。他目前倒了霉,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而倒霉的人活該! 他是為了全公社的老百姓才受到這樣的打擊。他是為大家受了苦。而他現在的心情又這樣焦灼,說明事態也許已經很嚴重了。她不知為什麼覺得自己應該立刻去找他。她上次對他太不禮貌了。她強烈地產生了要向他道歉的願望,並且也想給他說些寬心的話,叫他不要熬煎,老百姓是站在他一邊的! 她吃完早飯過了好一會,估計老馮大概已人縣上回來了,就匆匆到公社去找他。 她到了公社,卻撲了個空。老馮沒回來。事情是不是真的嚴重了呢? 她十分不安地出了公社的院門洞,忍不住向通往縣城的公路上眺望。不知為什麼,他固執地想很快見見他,給他說幾句寬心話,好像她的幾句話就能把厄運中的馮書記救出來。 她索性順公路往前慢慢走去。她甚至孩子氣地想:如果能把腳下這顆小石子一腳踢到前邊那個小土坑裡,馮書記就會馬上回來;如果踢不進,今天就不回來。於是,她就提心吊膽地躲這顆小石子,真的像這顆小石子能決定馮書記回來不回來似的。 小石子沒踢到土坑裡去,她失望地歎了一口氣。正準備返回去,卻發現遠處拐彎的地方閃出一輛自行車。她緊張地盯了一會,高興得咧嘴一笑,是老馮回來了!她心裡想,剛才說錯了,應該是小石子踢不進土坑裡,馮書記就馬上回來。 滿頭大汗的馮國斌看見吳月琴,從車子上跳下來,毫異而興奮地問: 「你在這裡幹啥呢?」 吳月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直率地說:「我在等您!」 「有什麼事嗎?」馮國斌撐起車子,問。 「沒。馮書記!我想……佻不要熬煎!您沒錯!您是好人!您放寬心!您……」她原來準備好的一攤話,此刻全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了,她甚至忘了首先應該為上次的事給他道歉。 但是,馮國斌在她一串急促的短句中,已經全部感受到了這個女孩子的一片赤誠之心。他抹了一把黑汗滾淌的臉,溫厚地看著她,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濕潤潤的。他感動地想: 「這個女孩子是多麼需要人安慰啊!可是她卻安慰別人…… 他略微考慮了一下,然後說: 「你回去很快準備一下,到地區師範學校上學去。我這次到縣裡,就是專門為你辦這事的。」 吳月琴的臉一下子變得很蒼白。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她腦子轟地點著了一團火!啊,幾年來,誰告訴過關於她的好消息呢?作夢也夢不見會有這麼好的事!她吃驚地站了一會,一轉身,雙手摀住臉哭了。 馮國斌望了望她劇烈聳動的肩膀,用粗硬的手指頭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默然地把目光投向黃綠相間的遠山。 吳月琴轉過身來,捂著臉的雙手垂落了,語氣堅定地說: 「不!老馮,我不能去!我看見了您的一顆純正善良的心! 正因為這,我不願讓您為我受連累!您目前的處境這麼困難,那些不存好心的人,肯定又要利用這事做文章,說您為我走後門……再說,我也不願用這種方式去上學,以改變自己的處境;我要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心靈,自己的努力,去爭得自己的進步和前程,您答應我吧!我已經決定了。」 馮國斌聽完她激動的表白,臉上頓時顯出莊嚴的神色。他背抄起手,在公路上來回走了幾匝,然後站定,望著等待他作出回答的那張激動的臉,說: 「如果因為前面的理由不去,這完全用不著你操心;如果是因為後邊的理由不去,那我沒有話說。但是,我要對你說,孩子,我是真心實意地想為你做點事,以彌補我以前對你的不能饒恕的過失。但我又是多麼願意聽到你後面所說的那些話啊!是的,一個人能這樣想,就是在生活的道路上,邁開了真正的一步!」 「老馮,您的這些話我會記著的。反正我不去了。您就答應我吧!」 馮國斌黑蒼蒼的臉上露出了父親對兒女的那種滿意的笑容,說: 「那好吧!咱們回去。」 他推著自行車,她跟在他身旁。一老一少迎著升高了的太陽向公社走去。秋天的原野在他們面前展現出一派斑讕的色彩。人們用心血澆灌的果實已經成熟——收穫的季節就要來臨了! 兩年以後——一九七七年。 又是一個秋收的季節。吳月琴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學。同時,馮國斌也提為縣革委會的副主任。本來,老馮的調令早下了,但他一直磨蹭著沒辦手續。 他要等著吳月琴。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黃燦燦的陽光照耀著五彩繽紛的田野。人們在公社的院子裡圍著眼鄧將出發的吳月琴。已經當了爸爸的運生,興奮地坐在拖拉機的駕駛台上——他要親自送吳月琴到縣城的汽車站去。村裡的人幾乎都來送她了。媳婦們和老婆婆們爭相拉著她的手。撫摸她。學校的孩子們捨不得吳老師,一個個哭得眼淚汪汪的。吳月琴把運生媳婦懷裡的娃娃親了又親,然後伏在運生媽媽的胸前哭了。運生媽媽撫摸著她的關發,老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淌。 馮國斌走不進入圈裡,站在門台上吧吧地抽著旱煙,握煙鍋的手在微微顫抖著。 吳月琴看見了他,快步跑過去。 她站在他面前,臉上掛著淚珠,笑盈盈地看著了。她從黃書包裡抽出一個封著的紙卷,雙手遞到他面前,說: 「老馮,這送您留個紀念吧!您還記得兩年前我給您念過的一首兒歌嗎?您一定記得!我就是根據那首歌的意境畫了這張國畫。多年不畫,手笨得要命。畫得不好,您不要嫌!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馮國斌接過這卷畫,厚厚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他滿懷厚愛地瞥了她一眼,像父親對出遠門的孩子那樣囑咐她:「路上多加小心,別感冒了;到了北京不要忘了給我寫信。」 「一定。」 「好,再見。」 他伸出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手,便匆匆轉身走回自己的房子。吳月琴心中猜:他大概是不願親眼看見她走——這些事上,也表現出他那特殊的脾氣!她深沉地望了一眼他所住的那間房子,便向拖拉機那邊跑去了。 馮國斌回到屋子,背抄著手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窗前。他聽見拖拉機發動了,走了,遠了…… 現在,他打開那張畫,小心翼翼地把它貼在自己的辦公桌旁邊,然後退後幾步,點著一鍋煙抽著,長久地盯著這幅畫:蒼勁的青松,挺攏在藍天白雲之中;樹下一朵小小的紅花,開得正艷。畫的左側,秀麗的草書豎寫著一行字:青松與小紅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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