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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十年以後。
  一列特別快車,穿過華北平原,由北向南飛馳而去。遍地金黃的莊稼迅速地向後旋轉。
  馬英和雲秀對坐在窗口,不時地談著話,心裡都有些激動,他們就要離開久居的北方,到南方去參加祖國建設了。他們的兩個小女孩卻趴在窗口,專心地朝外瞅著。大的八歲了,叫玉華;小的五歲了,叫小蘭。小蘭一邊瞅著,咀裡還不住咯哧咯哧地學著火車走動的聲音。
  「小蘭,不要吵,」玉華裝著大人說話似的,「爸爸媽媽在講話呢!」
  「不,我偏吵,媽媽喜歡。」
  「爸爸,小蘭不聽話!」
  「媽媽,姐姐又告狀了!」
  「別鬧,別鬧!」馬英拍了拍兩個孩子的腦袋,朝窗外指著說:「你們看,到咱們老家了!」
  這時火車已經過了石家莊,正在冀南平原上疾駛,那戰鬥的年代的記憶,霎時也在馬英的腦際浮現。
  縣大隊成立不久,他到太行山根據地受訓的時候曾路過這條鐵路線。那時,敵人在這鐵路兩旁挖了兩道深溝,蓋了許多炮樓,炮樓上架著探照燈、機關鎗,披著虎皮的鐵甲車,也不時在這條鐵路線上瘋狂地馳過……不要說是過鐵路,就是聽到這鐵路旁嗡嗡的電線響聲,也感到陰森森的,他們是在一個月黑頭天,由正規軍一個團掩護著從這裡硬衝過去的。那時周圍是一片槍聲,滿天火花,子彈從頭上嗖嗖地飛過,炮彈在身旁轟轟地爆炸,然而同志們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前猛衝,掉到溝裡了,不知道痛,把腿揉一揉,再往溝上衝,你抬我架,……終於都勝利地衝過去了,可是,有些同志就把自己的鮮血灑在這壕溝裡、鐵軌上,長眠在這裡了。……
  他的眼睛仍然望著窗外在旋轉著的大地,心情有些沉重起來。但無法平息那起伏的思潮。
  那時,敵人就是用這些鐵路、公路,把我們祖國的土地,切成一塊塊,一條條,來封鎖我們,想蠶食我們!然而,敵人輸了,我們把敵人的封鎖打垮了,把敵人趕走了,如今鐵路是我們自己的了,兩旁的深溝也早已填平,變成了兩行望不到盡頭的大柳樹,……
  「媽媽,媽媽,我看見了!」小蘭打斷了他的沉思,她用小手指著不遠的一坐小房子說:「那是咱們的老家嗎?」「傻孩子,咱們的家離這裡還有二百多里地呢!怎麼能看得到?」雲秀笑著說。
  玉華自豪地說:「我到過老家,奶奶還抱過我呢!爸爸,是吧?」
  「嗯,」馬英心不在焉地答道。但玉華卻越發得意了,她衝著小蘭嚷道:「我到過老家,你沒有到過,奶奶還抱過我,就沒有抱過你……」
  小蘭委屈地揪著雲秀的衣裳,拉著哭腔道:「媽,姐姐說我沒有到過老家……」
  「玉華,你別老逗她!」雲秀接著摟住小蘭說:「那時還沒有生你啊,以後再領你回去。」
  「我不是和姐姐一塊生的嗎?」
  一陣哄笑,小蘭彷彿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害羞地把頭埋在媽媽的懷裡。馬英笑著說:「小傢伙,跟誰學的那麼好強?啥都要跟你姐姐一樣,這也能一樣嗎?」
  大家又笑了。
  這時車廂裡一陣輕微的騷動,擁進來了不少旅客,都在東張西望地尋找著坐位;他們是剛上車的。
  「你該是大隊長吧?」忽然馬英的肩上被輕輕地拍了一下。馬英轉過臉來一望,眼睛突然亮了。
  「你,二虎?」
  「大隊長!」
  一陣緊緊的擁抱之後,馬英才發現王二虎穿一身洗掉了色的軍裝褂子,蘭馬褲,還是以前那樣魁偉高大,只是滿臉的胡楂子顯得比以前稠密了;二虎看馬英穿一身灰布制服,黑皮鞋,又乾淨又整齊,還戴上了眼鏡,顯得比以前文氣多了。「王隊長,快放下東西在這裡坐吧。」雲秀紅著臉,一邊說著一邊接過了二虎遞給她的鼓得滿滿的背包。二虎這時才看出是雲秀,便緊緊地握了她的手,又看了看玉華和小蘭說:「嘿,可不簡單,你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雲秀笑了笑,忙對孩子們說:「叫叔叔,這就是從前和爸爸在一起打鬼子的叔叔。」
  「叔叔!」玉華和小蘭一齊叫道。二虎用兩隻胳膊將她兩個抱住,問道:「叫什麼?」
  「我叫玉華,她叫小蘭。」玉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妹妹。小蘭卻仰著小臉問道:「叔叔,你真的會打鬼子嗎?」「會呀!」
  「怎麼個打法呀?」玉華也問道。二虎把手往她倆脖子上一擱:「嚓!就是這樣。」
  這一來把大家都逗笑了。小蘭伸著胳膊,用小手夠著二虎的脖子一砍說:「我也會,嚓!……」
  雲秀忙把小蘭拉過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說:「怎麼一點禮貌也不懂,能對叔叔這樣嗎?」
  王二虎哈哈地笑著說:「日子過得多快啊,孩子們都這麼大了!」
  「是啊!」馬英也感慨地說,「我們分開已整整九年了!自從過黃河以後,我就一直沒有聽到你的消息,還以為——」「以為我犧牲了?不會的,我沒對你說過嗎?槍子專找膽小的,找不到我頭上來。……嗯,大隊長,告訴我你這些年在哪工作?」
  「在北京坐了好幾年辦公室了。最近領導上派我上南方去搞建設去。」
  「雲秀呢?」
  「我嗎?我打算做點基層工作,工廠、農場都行,到了那裡再說。你呢?王隊長,這些年你在幹啥呀?」
  「修鐵路,開山,放炮!」
  「那倒正對你的胃口。」
  「是啊,我轉業的時候,領導上時我到工廠去,我說那太悶人了;後來領導上說,鐵道工程隊缺人,你到那裡去吧。我想,修鐵路,走遍天下,這倒不錯。」說到這裡,他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大聲嚷道:「噯,你們知道咱們那些老同志都在幹啥嗎?趙振江在哪裡?我真想他。」
  「他還跟李司令在一起,都在朝鮮。」
  「啊!」王二虎又羨慕又惋惜地說道:「抗美援朝的時候,我不知向領導上要求了多少次,就是沒給批准,要不——」「要不你也成問題!」馬英半開玩笑地說,「現在打仗可不是你掄大刀的時候了,全是現代化的裝備,你啊,還得學習兩年。」
  王二虎嘿嘿地笑了幾聲,又問道:「我那個表弟呢,還跟著李司令嗎?」
  「早不跟了。」馬英並沒有回答他小董在哪裡,他從網兜裡抽出一本文學刊物,遞給二虎說:「你看看這個。」
  二虎接過來,但見那封面上密密麻麻寫著幾行小字:我最敬愛的老首長馬英同志:
  您好吧,唸唸。這裡發表了我一篇稿子,是根據咱們的經歷寫的,現寄給您,請審閱、指正。
  另外我打算把咱們大隊當時的整個鬥爭歷史寫一部抗日小說,讓人們知道我們今天的勝利是怎樣得來的。當然,我知道自己各方面修養很差,完成這樣一項任務是很困難的,但我一想到過去犧牲了的許多同志,想到這也是黨交給自己的任務,就什麼也顧不得了。杜政委以前不是常說,在共產黨員面前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嗎?
  敬愛的老首長,您在當時擔任領導工作,一定瞭解很多豐富生動的材料,希望能給我一些邦助,好嗎?我相信您一定會支持我的。
  此致
  革命敬禮
  你身邊的小戰士 小董
  ×月×日
  二虎打開第一頁,見那標題寫道:「血戰沙河岸,——」「是不是九十六個敵人那回事啊?」王二虎在問道。
  「不是那一回還是哪一回呢?」馬英反問道。二虎連聲稱讚道:「不錯,不錯,這個材料很好,那一次戰鬥可真夠激烈!」「對我來說,那可是一次最大的教訓,」馬英沉重地說,「血的教訓啊,是啊,也應該讓大家記住這些教訓。」
  「別提那個了,」二虎還是那樣滿不在乎,爽朗地說道,「勝敗兵家之常事,打仗能不死人,不傷人!老孟大爺怎麼樣了?」
  「腿落了點殘廢,不要緊,退休了。他閒不住,當了農業合作社的社長。」
  「老鄭現在什麼地方?」二虎突然又問道。
  「鄭敬之嗎?」馬英一下子變得愉快了,「還是干老本行,在公安局工作。真有意思,從前他是暗地裡和公開的敵人鬥爭,現在是公開地跟暗藏的敵人鬥爭!」
  「他和秦方芝已經結婚了,還生了個男孩。」雲秀補充道。「肖陽呢?」
  「還跟他在一起。」
  「今天的報,看報啦,今天的報……」他們正興奮地談著,賣報的服務員已經走過去了。馬英忙將錢塞到玉華手裡說:「快去,買一份報來。」
  「叔叔,買一份報!」玉華喊著跑去了。一忽兒便拿回一份報來,二虎誇讚道:「真會辦事。」
  馬英接過報紙,立刻被一條消息吸引住了,不由高聲叫道:「幹得好!你們聽,」他接著朗誦道:「某市破獲現行反革命暴亂案一起,罪犯蘇金榮等七人全部落網……」
  「是嗎?!」二虎和雲秀同時驚叫了一聲,一齊圍攏來,馬英指著上面的照片說:「你們看。」
  照片上是一堆罪犯的證物:有國民黨的黨旗,美制手榴彈,卡賓槍,反動印信……。左上角是蘇金榮的照片,削光了頭,合著眼,臉色十分難看,顯得比從前蒼老了許多。二虎粗聲粗氣地說道:「還是他娘的那個熊樣子!」
  「快寫封信告訴咱娘吧,讓她老人家高興高興。」雲秀道。「不用了,這就是鄭敬之和咱們縣一齊搞的,你們聽,」他接著念道,「此案的破獲曾得到該犯原笈人民群眾的大力支持,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線索,因而才……。我說上個月我去看老鄭,他怎麼問起我蘇金榮的事啊,不過他沒有對我說明,真是保密。」
  「這一下子算是應了你的話:他跑不了。」二虎道。馬英嚴肅地說:「不過我們千萬要提高警惕,敵人沒有睡覺,他們永遠不甘心自己的失敗。」
  「爸爸,他是好人是壞人?」小蘭指著蘇金榮的照片問。玉華忙搶著說:「你沒看他那樣子,還會是好人嗎?」
  「他是壞人,最壞的壞人。」雲秀說。
  「啪!啪!」小蘭用手拍著蘇金榮的照片,說:「打死他!打死他!」
  立刻引得大家又笑起來。
  火車進了鄭州站,王二虎下了車,和他們揮手告別,他還是那樣爽朗地大笑著,雲秀的眼淚卻止不住地流出來了。當車子繼續開動以後,她感慨地對馬英說:「我們這些老人要都能在一起工作該有多好!」
  「你怎麼光說孩子話呢?祖國到處都需要人。」馬英雖然這樣說著,心裡也感到這次的相聚實在太短暫了,因此也不免感到一陣難過。
  已經是深夜了,火車繼續向南行進。
  馬英靠在椅子上似睡非睡,許多往事在他頭腦裡翻騰,他越想越興奮,再也睡不著了,索性睜大了眼睛,他看見雲秀和孩子們正在安詳地睡著。他拉開窗簾,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黎明即將到來,江南秀麗的山河在薄明中也漸漸明晰起來,他感到火車是在更快地飛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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