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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中午,俞菖蒲在熊大力和柳長春左右保駕下,進入萍水胡西岸的青紗帳中。
  青紗帳裡像蒸籠似的悶熱,菖蒲渴得喉嚨冒煙,忽聽前面不遠處,傳來母雞下蛋的咯嗒咯嗒聲,想必是有莊戶人家,便尋聲而去。
  果然,一塊牛腿高粱地裡,有兩間窩棚小屋,房山蔭涼裡坐著個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正在喂一窩卿卿啾啾的小雞。菖蒲下馬,滿臉帶笑地說:「大嫂,討口水喝。」那位大嫂吃了一驚,愣愣怔怔地盯了菖蒲半晌,忽然慌慌亂亂地站起身,走進屋去,眶嘟關上了門,小雞也嚇得吱吱喳喳地亂鑽。
  屋裡一陣叮叮光光的響動,菖蒲從門框的裂隙裡看見,那大嫂拿起一口菜刀,閃到門後。
  菖蒲不便逗留,又騎上馬去,面朝門裡,平和地說:「大嫂,不要怕。我是城裡齊柏年老舉人的外甥俞菖蒲,前來萍水湖,聯合得勝軍,共同抗日,驚擾你了,對不起!」
  他正要撥轉馬頭,屋門吱扭一聲響,那大嫂端著滿滿一大葫蘆瓢涼水追出來。菖蒲又要下馬,那大嫂卻把水瓢高高托過頭頂。
  「剛才慢待了!」那大嫂羞愧地低下眼睛。
  「謝謝,大嫂!」菖蒲胸膛裡一陣激動,在馬上深施一禮,俯下身去,咕咚咚一口氣喝下半瓢。剩下的半瓢水,熊大力和柳長春分著喝了。
  他們連連道謝,告別大嫂,沿著青紗帳蜿蜒小路,繼續向前走去。
  菖蒲知道,踏上得勝軍的地面,內行的要報路,可免冷槍暗箭。半瓢涼水下肚,菖蒲渾身清爽,喉嚨涼潤,呼吸著田野上散發的醉人芳香,他興致勃勃地說:「大力,長春,咱們唱個歌。」
  於是,他們放聲高唱起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高粱葉子唰啦啦山響,十幾個強漢跳了出來,黑洞洞槍口封住他們的前後左右,齊聲斷喝:「不許動!」
  菖蒲端坐在胭脂紅的棗騮駒上,笑道:「弟兄們,辛苦了!我是城裡齊柏年老舉人的全權代表,前來會晤貴軍鄭司令,有勞回稟一聲。」
  「貴姓高名?」一個干核桃腦瓜兒的小頭目問道。
  「在下俞菖蒲。」俞菖蒲彬彬有禮地答道,「請問當家的,你的官稱大號?」
  「四面八方得勝軍一旅一團一營營長賈三招兒!」賈三招兒挑起大拇指,點著鼻子尖,搖晃著干核桃腦瓜兒。
  「幸會,幸會。」
  「交出槍來!」賈三招兒陡地臉色一變,失聲刺耳。
  菖蒲抖了抖身上的杭紡長衫,說:「手無寸鐵。」
  「我要搜!」
  「請」
  賈三招兒打了個手勢,幾個強漢撲上前來,將菖蒲、熊大力和柳長春上上下下搜查一遍,齊聲報告說:「身上沒有凶器。」
  「屈尊了!」賈三招兒抱了抱拳。「一連繼續巡哨,二連原地埋伏,三連隨我護送。」
  菖蒲、熊大力和柳長春被蒙上眼睛,一個強漢牽馬,一個強漢持槍跟在馬後。拐彎抹角兜圈子,走了七八里,菖蒲一路上只聽見水聲喧嘩,小鳥啼唱,昏天黑地,辨不出方向。
  忽然,他們被喝令站住,賈三招兒跑向湖邊的一個渡口。
  湖邊一片白沙灘上,柳棵於中掩映著一座酒館和賭場,肉香撲鼻,酒氣薰天,豁拳行令,吵蛤蟆坑。這座酒館和賭場的後門外,一溜木樁,拴著幾支小船。
  賈三招兒沖院裡喊叫一聲:「尤副官,我給司令送一網魚,使條船。」
  土牆裡,露出個兔子臉,探了探頭兒,嘻笑道:「賈營長,得了賞錢,快來坐莊!」一縮脖子不見了。
  賈三招兒將菖蒲等人趕上船去,三匹馬拴在船後鳧水,櫓聲咿啞,劃進葦塘。高高的蘆葦叢中,砍成一道道七縱八橫的窄巷,只能容下一隻船穿來鑽去。
  鄭三發的司令部在湖中央的石甕村,村莊內外坑道交錯,土堡林立,遍佈老虎眼棗樹。船靠碼頭,岸上一座鹿砦寨門,迎面是鬼氣森森的三太子廟,廟門口,左右兩隻石龜,豎立著兩根響著青銅串鈴的旗桿,飄舞著兩面犬牙杏黃旗,一面上繡著四面八方得勝軍,一面上只有個斗大的鄭字。一個麻臉凶漢,面皮好似雨打沙灘,鼓凸著一雙暴眼,腳蹬到石龜背上,手叉著腰,滿臉殺氣。
  「報告間旅長!」賈三招兒跳下船,哈著蝦米腰,一溜碎步跑上前去,「我打了一網魚,請您過過目。」
  「押過來!」閻鐵山吼了一聲。
  菖蒲被摘下黑布眼罩,只見閻鐵山那一雙暴眼,放射凶光,正惡狠狠地死盯著自己。
  「你是閻鐵山旅長吧?」菖蒲面無懼色,鎮定地微笑著,「我奉齊柏年老舉人的派遣,前來萍水湖,商討聯合抗日、守土安民大計,請間旅長引我面見鄭司令。」
  「你是什麼人?」閻鐵山傲慢地從鼻孔裡問道。
  「齊老舉人的外甥俞菖蒲。」
  「幹什麼的?」
  「剛從北京大學畢業,現在協助我舅父開展抗日救國活動。」
  「原來是個喝墨汁的書生哥兒!」閻鐵山充滿敵意地嘲笑道:「你開口抗日,閉口救國,會打槍嗎?」
  「會一點。
  「哪兒學的?」
  「學校。」
  「跟師娘學的還是跟師妹學的?」
  賈三招兒和那幾個強漢,掩著嘴吃吃發笑。
  「我受過軍訓!」菖蒲忍住怒氣,但是提高了聲音。
  「會騎馬嗎?」閻鐵山惡聲惡氣地問下去。
  「會一點。
  「哪兒學的?」
  「萍水縣城裡。」
  「跟誰學的?」
  「馬戲班的一位女騎手。」
  「是被窩裡學會的吧?」閻鐵山色情地擠了擠眼,一副下流醜惡態。
  賈三招兒和那幾個強漢哈哈狂笑起來。
  「閻旅長,請你放尊重一點兒!」菖蒲紅漲了臉。
  柳長春卻嚥不下這口骯髒氣,怒叫道:「不許你污辱我姐姐!」就要撲上去跟閻鐵山交手。
  菖蒲忙攔住他,說:「長春,不可魯莽。」
  閻鐵山的兩隻暴眼凸了出來,罵道:「小狗日的!你姐姐跟這位大學士睡覺,算是給你家光宗耀祖啦!」
  菖蒲不願跟這個混帳東西再多費話,催道:「閻旅長,我已經說明了身份,講明了來意,請帶我去見鄭司令。
  閻鐵山那醜惡的目光,投向上岸來的三匹馬,問道:「哪一匹是你的?」
  菖蒲不得不一指胭脂紅棗騮駒,說:『哪一匹。」」
  「好一匹俊俏的馬兒!」閻鐵山乜斜著眼兒,「那小娘兒們必定花容月貌,我也騎一騎。
  菖蒲連忙勸阻,說:「這匹馬貌似嬌弱,性子卻很暴烈,生人難以接近。」
  「我就不信!」閻鐵山暴跳嘶叫,「閻某人見過烈馬無其數,降伏這匹娘兒們胯下的馬思子,不費吹灰之力。」
  菖蒲看透這個傢伙野蠻而又愚蠢,不給他個釘子碰,不會放乖一點,便說:「那就請閻旅長試一試看。」
  閻鐵山氣沖沖走上前去,扯住胭脂紅棗騮駒的韁繩,狂暴地吆喝一聲:「走!」
  胭脂紅棗騮駒高昂著頭,正眼也不覷他,傲岸地挺立在地面上,紋絲不動。
  閻鐵山惱羞成怒,把韁繩挽得死緊,拚命揪扯馬勒口,大罵道:「走,走,走!不走我就拆了你,卸了你,宰了你,碎了你!」
  胭脂紅棗騮駒一聲呼嘯,嘶鳴高昂激烈,令人不寒而慄,忽地一陣旋風,騰空而起。
  閻鐵山鬼叫一聲:「我完啦!」在半空中連翻了兩個觔斗,呱地摔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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