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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柳春的爺爺蒲老大,是當年義和團的大師兄,死在皇糧莊頭王二皇上手裡。 清朝皇室人主北京以後,跑馬圈地,多爾袞王爺圈佔了天子腳下的運河灘,打發他的一個姓王的奴才當皇糧莊頭。從此,運河灘的黎民百姓世世代代為奴,給王爺開出百頃百項的肥田沃土,栽起大片大片長滿著搖錢樹的果園,打上滿船滿船的鮮魚肉蝦。多爾袞王爺住在北京王府裡,從沒有駕臨過運河灘。只是姓王的莊頭每年兩趟進京,送去一馱馱白花花的銀兩,運去一船船豐盛甘美的土產。 姓王的莊頭也蓋起高牆大院,像一座拔地而起的惡山,盤踞在運河灘上。 姓王的皇糧莊頭傳到第八代,就是這個王二皇上,更比他的老祖宗窮凶極惡。他私立公堂,凡拖欠田租的佃戶,口出怨言的長工,輕則一頓毒打,押入水牢;重則處死,攔腰掛上石頭,沉下河去,屍骨無收。 這一年,蒲老大領頭鬧起了義和團,火燒了耶穌教堂。王二皇上帶著全家老小,抱著金銀細軟、田畝文書、錢糧賬冊,星夜逃往通州。運河灘義和團衝進王家大院,蒲老大砍斷四大倉房的鐵鎖,命令七十二名弟兄,飛馬奔告運河灘村村莊莊的窮門小戶,前來背糧;三天三夜,四大倉房一掃而空。蒲老大聚起幾百名兄弟姐妹,在王家大院盤起十八座土灶,吃起大鍋飯,每日演兵習武,枕戈而眠。 八國聯軍從大沽口登陸,沿運河而上,進逼北京。蒲老大率領他的兄弟姐妹幾百人,在運河上砸沉一艘鬼子兵船,將百多顆洋鬼子的頭顱,懸掛在河邊一棵棵河柳上。 清廷屈膝乞和,王二皇上給八國聯軍獵槍團和通州的綠營官軍帶隊,腹背夾攻運河灘義和團。運河灘義和團以一當十,殺得八國聯軍和綠營官兵丟盔棄甲,屍橫遍野;但是,到底寡不敵眾,運河灘義和團死傷過半,蒲老大身中數彈,被王二皇上割下首級,雙手捧獻給八國聯軍獵槍團的指揮官,搖尾乞憐,邀功請賞。 蒲老大的兒子蒲天明,當時才十八歲,在南北大運河上當船夫,跟隨江浙運貨大船,下過揚州,到過蘇杭,比起他那生死不離運河灘寸地的老爹,識多見廣,心胸開闊,眼光遠大。 通州是京東首邑,國都咽喉,南北水陸要會。大運河蜿蜒迂迴,勢如游龍,流貫全境,州城東門外便是明清兩代的槽運碼頭。滿載絲、綢、魚、米、珍玩奇物的皇船,千帆百舸遠道而來,雲集停泊於此。 有一天,運貨大船剛剛攏岸,外國教會開辦的潞河中學的洋學生,便一擁而上,揪住船夫,硬給剪掉後腦勺的辮子。蒲天明這才知道,大清的江山倒了,改了國號叫中華民國。他好生快活,心想這個中華民國是反大清的,王二皇上那個大清皇室的奴才,豈不就成了民國的罪犯吆?他也顧不得討取工錢,撒腿就奔家跑。 回到家,將所見所聞,稟告老娘,一家人笑了哭,哭了笑,真當是撥開烏雲見青天,就要冤伸仇報了。於是,殺雞買酒,到破廟裡的私塾房,請內弟鄭長庚寫狀子。 私塾房的教書先生鄭長庚,是運河灘的一大奇。他本來沒有念過一天書,從小給王家大院當豬棺;可是他好學驚人,常常扒私塾房的後窗口偷聽,過耳不忘;白沙當紙,蘆管為筆,學會了寫字。他一天累得腰酸腿疼,夜裡還要藉著月光,讀半宵書。刻苦自學,不恥下問,二十年間他讀完經、史、子、集、歷代詩文、詞曲、小說。每年一點點工錢,全買了紙、筆、墨、硯、書,到冬天連一件開花棉襖也穿不上。人人說他中了魔症,管他叫鄭書魔,他卻任人取笑,全不在意。前年,一位遊學的學士,游到運河灘來,將私塾房的冬供先生難倒,冬烘先生只好賠一桌酒席,請這位學士大吃大嚼。有個好尋開心的人,存心不讓那學士吃痛快,把正起豬圈的書魔請了來,詩書禮易,公羊谷梁,左傳國語,諸子百家,漢賦樂府,唐詩宋詞,論得這位學士張口結舌,溜了席抱頭鼠竄而去。冬烘先生丟了臉,無顏再教下去,便把教習讓給了鄭長庚。於是,他一床魚網似的棉被從長工棚搬到破廟,開始了教書生涯。 鄭長庚不但是蒲天明的內弟,而且他們早在少年時代在河灘上插三根香蒿,結拜為生死弟兄。如今鄭長庚雖然穿上長衫,也並沒有覺得一登龍門身價百倍,跟泥腿子的姐夫和盟兄疏遠。 蒲天明闖進私塾房,連拉帶扯,把鄭長庚拉扯到他家的柳籬小院,先用鐮刀割下他的彎彎小辮兒,就立逼他寫狀子。鄭長庚不但讀書千卷,而且下筆萬言,一張狀紙揮筆而就。頭一狀,告王二皇上是投大清賣大明的逆賊子孫;二一狀,告王二皇上是勾通八國聯軍鬼子兵的漢奸;三一狀,告王二皇上是魚肉鄉里的惡霸。蒲天明將狀子揣進懷裡,拔腿又奔縣城跑。 沖鼓鳴冤,縣知事升堂,蒲天明就冷到了心窩。坐堂問案的,原封不動,還是原來的那個知縣大人,只不過將那條豬尾巴盤在了腦瓜頂上。縣知事一目十行,看完狀子,便喝斥他挾私枉告,誹謗鄉紳。蒲天明被毒打四十大板,又被五花大綁,押出城外二里才放。他遍體鱗傷,鮮血淋漓,扭過臉來朝城門口一陣亂啐,才明白改了民國國號,其實是換湯不換藥,改頭不換面,不能指望它為民伸冤。 馬鈴一陣叮叮噹噹響,一輛翠蓋紅富小轎車從城門口疾馳而來,陡地在蒲天明的身邊停住;碧紗窗簾一撩,探出了王二皇上那凶煞的面孔,發狂地大笑道:「蒲天明!你昏了心,迷了竅,當我沒有王爺撐腰,就成了雨後的泥胎一攤漿糊?打開天窗告訴你這個混小子,沒有了王爺,我不是倒了靠山,反倒是去了個婆婆。而今眼目下,這幾百頃黃金地,上萬棵搖錢樹,成群結隊的騾馬驢牛,似水流雲的豬羊雞鴨,都改姓了王,縣衙門就要給我掛千頃牌。你膽敢再拈我的虎鬚,我就碎了你,肥我的葡萄架!」說罷,落下窗簾,吆喝一聲,翠蓋紅窗小轎車像車□轆不沾地,飛也似地奔向運河灘。 熬出了大清國的苦井,又跌進了民國的火坑。漫漫長夜,蒲天明盼天明,何時天明? 蒲柳春十歲那年,奶奶身染重病。老人家神智清醒,嚥不下最後一口氣;蒲天明把柳春娘和蒲柳春打發到院外的小菜園去,只留自己守在床頭。 老人家噙著兩顆慈心淚,緊緊抓住蒲天明那長滿老繭的大手,說:「兒呀,娘閉不上眼睛。」 蒲天明泣不成聲,說:「娘,您老人家壽比南山不老松,再吃兩劑藥,養息幾天,就會好的。」 「我的時辰已到,不必哄我了。」老人家的臉上呈現出痛苦神色,「只是王二皇上老賊還活在世上,九泉之下我怎麼有臉去見你爹?」 蒲天明恍然大悟,哭道:「娘,父仇未報,是兒的罪過」。如今柳春已經長成半大小子,足可以頂門立戶,是兒子跟老賊清賬的時候了。」 老人家點點頭,撒了手,含笑閉上二目。 蒲天明安葬了老娘,夜晚鄭長庚陪伴他坐在葫蘆架下,兩個人心上都像壓住一塊磨扇,默默無言。小柳春也不睡覺,抱著膝蓋,坐在柴門口,凝望滿天繁星。葫蘆架的密葉中,一隻蟈蟈叫叫停停。蒲天明忽然發了狂,搖晃著葫蘆架喊叫道:「我再也忍不下去啦!」鄭長庚抱住他的身子,說:「哥!仇,要報;拼,我也豁上。只是咱們人單勢孤,必須智取,不能力奪。」小柳春一躍而起,跑了過來,說:「還有我!」鄭長庚熱淚滾滾而下,說:「好孩子!楚余三戶,亡秦必楚!」 蒲天明沉睡三天三夜,突然醒來,蒼老了十歲。一連七日,只是悶頭幹活,一聲不吭,閒下來就磨洗老爹留下的那口砍毛斷髮。削鐵如泥的寶刀。 這天晚上,蒲天明悄悄出去,柳春娘插上門,早早睡了。半夜時分,院裡撲通一聲,有人跳進籬笆,小柳春驚醒,一摸身邊的支窗棍子,喝道:「什麼人?」窗外答道:「我!」是他爹。柳春娘嘟噥說:「深更半夜,你到哪兒遊逛去啦?」蒲天明在窗外小聲說:「別嚷!」柳春娘聽出他的聲音奇怪,忙點著燈,下炕給他開門。 門一開,只見蒲天明滿臉鍋煙,一身血污,她唉呀一聲,手裡的油燈落了地,哆哩哆嗦問道:「你……你這是……」蒲天明牙齒咯咯響,說:「我把王二皇上砍了!」 原來,蒲天明不聲不響,暗暗窺伺王二皇上的動靜。今天夜晚,打聽到王二皇上過河去接他的外甥殷汝耕,正得下手。殷汝耕是個日本留學生,在北洋政府財政部裡當司長,因為貪污巨款,被通緝嚴拿,從北京潛逃來到通州,躲藏在一座寺院裡,捎信給王二皇上,接他到運河灘隱匿存身。王二皇上不敢白天行動,便夜晚前去,又怕走漏風聲,只套了一輛小小轎車,帶了兩名護衛。蒲天明腰藏寶刀,抹一臉黑鍋煙,埋伏在半路上的柳棵子地裡。三更天,王二皇上一行歸來,殷汝耕坐在轎車裡,王二皇上騎在高頭大馬上。蒲天明從柳棵子地裡飛躍而出,摟頭就給老賊一刀,王二皇上大叫一聲,栽下馬去。蒲天明又摸黑連砍兩刀,急忙鑽進青紗帳。這時,那兩個護衛驚魂方定,亂放了一陣槍,前天明早已無影無蹤了。他先跑到杜梨樹墳地,抱住爹娘的墳頭,嗚咽著說:「爹呀,娘呀!兒子砍死了王二皇上,您們在九泉之下笑一笑吧!」然後,才回家。 但是,王二皇上並沒有死。夜色漆黑,蒲天明三刀都沒有砍準。一個月後,王二皇上起了炕,左腮從耳根到嘴角,落下一道月牙疤。 王二皇上起了炕,蒲天明又趴了炕,仍是昏昏沉睡。柳春娘怕他生出好歹,日夜看守,不敢離開寸步。 又是第三天上,蒲天明醒轉,柳春娘慌忙問道:「柳春他爹,你好了嗎?」 蒲天明恍恍惚惚地說:「心口上的大疙瘩,化了。」 「化了就好。」柳春娘眼圈一紅,「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 蒲天明吧嗒吧嗒了一陣煙,猛然說:「柳春他娘,我打算出外尋訪奇人。」 「幹什麼?」柳春娘驚問道。 蒲天明兩眼直勾勾地說:「這個世道偏向王家,憑咱們一家一姓的氣力,扳不倒王二皇上。咱守在這巴掌大的天地裡,眼路短,心路窄,不請奇人指點,報不了仇。」 柳春娘聽他說得有理,只得答應,說:「那你就去吧!三山五嶽,五湖四海,藏龍臥虎,你都走一走,訪一訪。」 蒲天明的脾氣,話一出口,抬腿就走。他打了一網魚,撈了兩網蝦,,捉了三隻野鴨子,賒來一葫蘆酒,便打發小柳春去請鄭長庚。 鄭長庚已經不當私塾先生了。縣政府教育科通令查禁私塾,塾師進城考核,合格的錄用為小學教員;教育科的官員一聽鄭長庚是長工出身,認為有辱斯文,不但取消他的考核權利,而且飭令不許他再「濫竿充數,混跡學界」。他也並不戀棧,脫下長衫,捲起鋪蓋,搬出破廟,到一家騾馬客店當賬房先生。 鄭長庚到來。在葫蘆架下擺起送行酒宴。 蒲天明抱起酒葫蘆,咕咚咚給柳春娘和鄭長庚倒滿兩小碗,又給自個兒倒滿一大海碗,說:「誰也不許愁眉苦臉,誰也不許掉半個眼淚疙瘩,得給我討個吉利,出門見喜。」 小柳春不知愁,說:「爹,帶著我吧!跟那個奇人學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 蒲天明哈哈大笑道:「兒呀,你的翅膀還軟,暫且蹲在窩裡吧!」 鄭長庚強打歡顏,捧起酒碗,說:「哥,我祝你一帆風順。」 「兄弟,你這話我愛聽。」蒲天明一仰脖兒,咕略喝喝乾了這一碗酒。 柳春娘強忍著兩泡眼淚,不吃也不喝,蒲天明偷看她一眼,一股傷感襲上心頭,心一哆咦,再不走,過一會兒就抬不動腿了。於是,他抓起梢馬子,霍地站起身,說:「我得上路了!」 柳春娘出聲說:「你還沒吃口東西呀!」 「不餓。」蒲天明把一隻蒲扇大手,壓在鄭長庚肩頭:「兄弟,我把他們娘兒們托付你了,你得替我擔起這副沉重的擔子。」 鄭長庚嚥了兩口淚水,說:「我句句刻在心上。」 蒲天明又轉過身去,裝出一副輕鬆神氣,嘻笑著跟柳春娘說:「別這麼難捨難離,我又不是薛平貴投軍,一去十八年。」 柳春娘抽泣著說:「我怕……你像那……斷線的風箏。」 蒲天明縱聲一陣大笑,說:「放心!外邊的花兒再香,草兒再綠,也亂不了咱的耳目,迷不了咱的本性。」 他又到杜梨樹墳地,叩別了爹娘的墳墓,便背起梢馬,邁開大步,向下遊走去,頭也不回。 親人們站在河堤上,望著他那高大的身影,在蜿蜒伸向天涯的河邊古道上,漸漸消失了。只留下茫茫大河上閃耀的水色,青青草灘上浮動的風光。 鄭長庚搬到蒲家的柳籬小院,一晃八年過去了;蒲柳春也長成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已經十八歲了。 運河灘的好地,王二皇上一家獨佔。鄭長庚從別的地主手裡租到五畝河窪地,一恨不得吊在半空種四面,上下左右打糧食。此外,還要砍蒲割葦,編席織簍,搖櫓扯網,下河捕魚,三口人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敢喘一口氣,風霜雨雪不肯歇一歇手腳,也只能過上數著米粒下鍋,野菜合湯煮的日子。 白天下地,夜晚讀書,蒲柳春跟鄭長庚學會了耕、耩、鋤、耪,鄭長庚更把自己的滿腹學問傳授了他。學無止境,蒲柳春並不滿足,他又愛看閒書,練筆作文。運河灘的老人好講古,他模仿《聊齋誌異》,照葫蘆畫瓢,把這些口頭傳說寫成一本本環環相扣的故事,連鄭長庚都看得人了迷,不禁拍案叫絕。 寸土不閒,田□種瓜,麥收一完,瓜熟蒂落。鄭長庚每天挑著瓜擔走村叫賣,蒲柳春就一個人看管這五畝河窪地。 連日大雨,運河漲平了堤岸,水急浪高。蒲柳春頭戴一頂破斗笠,正在地裡耪荒,抬手想擦一擦滿頭大汗,忽見一隻篷船小船,在漩渦上打轉,猛烈地顛簸。船上,一位三十人九歲,身穿半舊夏布長衫,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先生;一位上身穿一件藕荷色元寶小襖,下身穿一條黑綢灑花肥褲的太太;一個鴨蛋臉兒,杏子眼,額前飄灑劉海的少女,嚇得面如灰土。船尾,老掌舵的淌著黃豆粒大的汗珠子,拚命扳舵。忽聽「咯崩」一聲,舵把折斷了,小船眼看就要扣底。 蒲柳春叫聲:「不好!」跑上河堤,飛投下河,助老掌舵的一臂之力,將小船拽到岸邊。 那位先生下船上岸,面無人色,給蒲柳春作了個大揖,連連說:「謝謝你,救命的小思人。」 「不敢當。」蒲柳春慌忙攔住那位先生的大禮,「您們快到柳蔭下歇一歇,我去摘個瓜,給您們解一解渴,壓一壓驚。」 那位先生很覺得過意不去,又問道:「小恩人,請教你貴姓高名?」 蒲柳春恭恭敬敬地答道:「學生姓蒲,叫柳春。」 「你父親叫什麼?」那位上身穿藕荷色元寶小襖的太太,忽然插嘴問道。 「子不言父名……」蒲柳春面帶難色。 「是不是叫蒲天明?」那位太太一連聲問道,「是不是四十歲上下,大個子,連鬢胡,一笑露出兩顆虎牙……」 「太太,您怎麼認得家父?」蒲柳春又驚又喜,「他如今在哪兒?」 「別管我叫太太,我是這位郁寒窗先生的女僕,你就管我叫秋二姑。」這位秋二姑快人快語,「你父親在我們村鄧舉人家扛過半年長工,說是要走遍天涯海角,尋訪奇人,後來跟著鄧舉人的公子鄧荇渚走了。」 蒲柳春的眼淚撲簌簌淌下來,說:「秋二姑,家父一走八年沒回頭,我娘跟舅舅想他想斷了腸,有勞您到我家走一趟,免得我回去學舌,兩位老人家不信。」 秋二姑也不跟郁寒窗商量,只跟那位額前飄灑劉海的少女說了聲:「琴姑娘,我去替你們爺兒倆登門道謝。」 走在路上,秋二姑告訴蒲柳春,這位郁寒窗先生是接受通州潞河中學的聘請,到潞河中學教書。那位少女名叫郁琴,是郁寒窗的獨生女兒,也跟隨父親轉學,到潞河中學附設的醫科唸書。郁寒窗父女都想遊覽運河上的風光景色,所以才僱船走水路。 柳籬小院裡,柳春娘坐在葫蘆架下,正納鞋底兒。鄭長庚賣瓜剛回來,正向姐姐交錢。 「娘,舅舅!」蒲柳春撇下秋二姑,飛跑著喊道,「我爹有下落啦!」 柳春娘抱著葫蘆架的立柱站起來,還沒有立直,卻又軟綿綿地癱坐在地上。鄭長庚直挺挺地僵住,手裡的幾張票子飛花落葉灑在腳下。 秋二始走進院來,見面就熟,開口就管柳春娘叫大嫂子,好像隔壁人家的老姐妹來串門兒。 蒲柳春給秋二始搬了個蒲團,請秋二姑在葫蘆架的蔭涼裡坐下,說:「秋二姑,我爹是怎麼到的悠村裡,又怎麼離開的?」 秋二姑瞇起一雙丹鳳眼,捏著指頭算了算,說:「那是七八年前麥子揚花時節,我們村的大財主鄧舉人家,從人市上雇來十幾個短工,內中就有你家蒲天明大哥。蒲大哥有一身扳倒牛的力氣,鄧家就把他留下來。他這個人熱心腸兒,好心眼兒,窮苦人家房員,他給抹房;牆倒,他給打牆,水米不擾。他又頂喜歡孩子,不是給他們爬樹們鳥兒,就是帶他們下河摸螃蟹,再不就給他們編個鳥籠子,蟈蟈簍兒。轉眼又到秋收時節,鄧舉人的兒子鄧答話從外邊回來,不知怎麼跟蒲大哥交上了朋友。一天黑夜,官府的馬快班捉拿鄧公子,蒲大哥給鄧公子保駕,衝出包圍走了。」 「這位鄧公子是何等人?」鄭長庚趕忙問道。 「天下一大怪!」秋二姑咯咯笑道,「他家老爺子給他高攀了一門親事,是一位督軍的千金小姐,保他高官得坐,駿馬得騎,他卻是一不貪榮華,二不圖富貴,一口回絕了。氣得他家老爺子斷了他的花銷,他就一面賣苦力,一面上學。」 「這位鄧公子,可算出乎其類,拔乎其萃!」鄭長庚咬文嚼字地叫好。 秋二姑又眉飛色舞地說道:「他在天津的大學堂裡念過一本天書,說這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粥一飯,一針一線,都是天下窮苦人兩隻手造出來的,卻給少數富人霸佔了,應該物歸原主。」 「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遭兒聽到的至理明言。」鄭長庚驚歎道,「看來我姐夫訪到奇人了。」 正在這時,蒲柳春看見那位名叫郁琴的姑娘,從水柳叢中走出來。 郁琴十八九歲,穿的是豆青色紡綢旗袍,白網球鞋,十分秀氣。她羞答答,怯生生地走到籬笆外,朝葫蘆架下點手,柔聲叫道:「秋娘,您出來一下。」 秋二姑忙站起身,笑道:「郁先生打發小姐傳喚我來了,後會有期吧!」 蒲柳春一個箭步跳出柴門,直衝沖地說:「小姐,不忙走,院裡坐。」 郁琴的臉兒漲成胭脂色,惶恐地說:「謝謝,我找秋娘說幾句話。」 秋二始走出來,問道:「是你爸爸催我上船嗎?就走。」 郁琴一搖頭,說:「不。我爸爸打發我給這位救命的大哥送一點錢,略表敬意。」 蒲柳春一聽,沉下臉說:「小姐,我們雖是窮門小戶,可講究的是重義輕財,別掃我們的臉面。」 郁琴嚇得倒退兩步,杏子眼睜得老大。 「不許無禮!」鄭長庚慌忙走出柴門,滿臉堆笑,「小姐,令尊的盛情,我們心領了,這錢我們萬萬不能收。」 郁琴將一小袋銀元塞到鄭長庚手裡。轉身就跑,像一隻驚弓的翠鳥兒。 郁寒窗是個窮文人的兒子,父親長於詩詞歌賦,拙於八股文章,因此一生不得意,到老還是個白首童生。幸虧有一位侍郎老爺的公子,對他的才學頗為賞識,聘請他做西賓,教授小侍郎老爺的幾位少爺小姐讀書,也允許他的兒子郁寒窗就讀。老童生懷才不遇,憤世嫉俗,藐視正統,對孔孟之道恨之人骨,便反其道而行之,大講雜學。小侍郎老爺沉溺酒色,並不過問子女的學問。所以聽任老童生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郁寒窗的少年時代,便是在寄人籬下的白眼,老父的怨天恨地聲和旁門左道的雜學熏陶中度過的。 他跟小侍郎老爺的三小姐,自幼同窗共硯,聯句賦詩,耳鬢廝磨,播下情種。人大心大,又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技。郁寒窗後來從天津高等師範學堂畢業,便想馬上了卻這筆相思債,成就青梅竹馬的良緣。誰想小詩郎老爺雖然風流自命,放浪不羈,但是門閥觀念卻非常頑固,竟斷然予以拒絕。三小姐是老童生的得意高足,不但把《花間集》之類的詩詞背誦得滾瓜爛熟,而且博覽了《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之類的傳奇雜曲,以及《紅樓夢》之類的小說,於是毅然扮演了崔鶯鶯的角色。 可是,郁寒窗既不會鑽營做官,又不懂生財之道,日子過得很貧苦,三小姐結婚不久就悔恨交加了。後來,竟拋下正在哺乳的郁琴,跑回北京娘家。但是小侍郎老爺鐵石心腸,一頓唾罵,閉門不納,她只得仍回丈夫這裡來。然而,她對丈夫和孩子已經沒有一絲情愛,每日滿臉寒霜,尋事鬧氣,動輒不吃不喝,啼哭日以繼夜。郁寒窗怕見她的面。更不敢近她的身。於是,身心頹廢,借酒澆愁,吟詩解憂。 不久,三小姐悒鬱身亡。郁寒窗更加意氣消沉,心如死灰。 想不到中年偶遇秋二姑,風塵中得一知心人。 秋二姑本名秋月,是個過門七天就死了丈夫的小寡婦兒,人長得像一枝花,可又滿身都是刺兒。有個財主秧子,是個吃著碗裡盯著鍋裡的色鬼,早對她垂涎三尺,被她打掉了兩顆門牙,還不死心,仍舊追前趕後,嬉皮笑臉,村邊河岸,抬手動腳。寡婦門前是非多,她被逼無路,只得投奔在天津開小飯鋪的姨母,在灶上幫廚,端湯送飯。那時候,郁寒窗正值三小姐死後不久,又失了業,帶著女兒郁琴,靠賣稿子湖口,在秋二姑的姨母那個小飯鋪包伙,常常交不上飯錢,厚著臉皮賒欠。秋二站非常心疼郁琴這個孤女,也很同情郁寒窗的遭遇,經過她的手,飯菜份量十足,而且還常常白搭工夫,給郁家父女縫縫連連。大約一年光景,郁寒窗又時來運轉,便結束了在小飯鋪的包伙生活,備下豐厚禮品,登門向秋二始致謝。他手提著粗細衣料和什錦糕點,剛到小飯鋪門口,只見秋二姑蓬頭亂髮從小飯鋪裡走出來,滿面淚痕,神情淒苦。原來,姨母為了獨佔這一方的生意,逼她給這幾條街上的一個地痞頭子當姘頭,秋二姑死活不肯答應,所以被趕出門。郁寒窗感思圖報,就請她去管家;秋二始也走投無路,只有跟郁寒窗去。 過去,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三小姐,一點不會過日子,不懂過日子。郁寒窗的每月薪水不夠半個月開銷,寅支卯糧,四處借債。自從秋二姑管家,精打細算,量入為出,不但還清了陳年舊賬,而且月月小有盈餘。郁寒窗吃穿不愁,滿面春風,秋二始和郁琴親如母女。郁寒窗本來風雅俊逸,光景一好,就有人勸他續絃。一天晚上,有位熱心的朋友來訪,吵吵嚷嚷要給他說媒。他送客回來,只見郁琴哭成了淚人,忙問道:「琴兒,哭什麼?」連問了幾遍,郁琴才抽抽噎噎地說:「我……我只要……秋娘……」他明白了,歎了口氣,說:「我要……也只要秋娘。」郁寒窗已經跟秋二姑同居數年,他很想舉行婚禮,名正言人但是,秋二始認定自己是剋夫命,害怕給郁寒窗招來險凶,不肯同意。就這麼對外是主僕,關門是夫妻,不明不白。 秋二站帶著鄭長庚和蒲柳春,從柳籬小院到河堤來。鄭長庚拐了個彎,到河窪地的田□裡,摘了崗尖一柳籃子金葫蘆香瓜,醉羅漢甜瓜,綠大碗麵瓜,將郁寒窗贈送的一小袋銀元,深深地埋藏在瓜下籃底。 郁寒窗一見送瓜來,不好意思地說:「受之有愧,叨擾了!」 鄭長庚放下瓜籃,連連拱手,說:「聊表寸心,見笑,見笑。」 郁寒窗喜愛地望著蒲柳春,問鄭長庚道:「您這位外甥,言談舉止大有書卷氣,想必上過學吧?」 鄭長庚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一貧如洗,哪裡有錢送他上學,不過是我教他粗通文字。」 郁寒窗沉吟了片刻,才說:「天生英才,不可埋沒蓬蒿,所不知柳春的學問……」 「柳春,快把你那幾本文章拿來,請郁先生過目!」鄭長庚喜出望外地喊道。 蒲柳春十分羞怯,不肯去拿;鄭長庚發了火,要親自去取,他才趕忙跑回家,挑選了兩本拿來。 蠅頭小字寫在糊窗戶的高粱紙上,粗針麻線裝訂成冊。 郁寒窗剛要打開來看,老掌舵換上舵把,催道:「先生,快上船吧!路上不太平,天黑之前要趕到通州。」 「允許我帶走嗎?」郁寒窗含笑問道:「我一定在三天之內讀完,五日之內口音。」 「承蒙您肯賞光,求之不得哩!」鄭長度連連道謝。 郁寒窗帶著秋二始和郁琴上船,揮手告別,鄭長庚長揖到地,深施一禮送行。 孤舟遠影,消失在茫茫河上,蒲柳春像做了個夢。 通州新城南門外的復興莊,村民十有八九是基督教徒,教徒中又十有七八在教會的福音農場當雇工。 復興莊村北是南城的護城河,河岸矗立著高高的白楊樹;村東是潞河中學的校園,相隔一道綿延起伏的鐵蒺藜網;村南是京通鐵路,路南有一大片陰沉沉的黑松林,透過松林的空隙,可以看見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十字架,那是基督教徒的墳地;村西是田野和牧場,上百頭花斑母牛和一群群的黑白奶羊,在綠野上吃青草。牧場連接著一座果園,果園裡有桃、李、梨、杏、櫻桃、桑葚、蘋果、海棠,還有一架架葡萄。 郁寒窗一家,本來被安置在一座教員小樓上,但是樓下住的是一家典型的洋奴,惹人討厭,秋二始更膩歪那些滿口洋文的男男女女。於是,他們便跟一位低一級的教員交換住宅,搬到復興莊的一座花樹蔥蘢的小院裡。 門外,一片清水荷塘,郁琴頭戴一頂雪白的大草帽,帽沿上插著一朵殷紅的野花,小小的鼻失一堆汗粒兒,柳蔭下亭亭玉立,正在持竿垂釣。 蒲柳春口羞,鄭長庚拘禮,都不敢驚動她,屏聲靜息地站在荷塘十步之外。 魚線輕輕顫動了一下,魚兒咬鉤了,郁琴猛地抬起魚竿,釣上了一條兩三寸長的草生小魚,歡笑著又蹦又跳,打了個旋轉,這才發現身後佇立多時的二位來客。 「呵……」郁琴臉一紅,眨了眨水汪汪門明閃亮的杏子眼,「鄭大伯,柳春大哥,我去通知家父,迎接您們。」 鄭長庚和蒲柳春划船到通州賣瓜,順便看望郁寒窗、秋二姑和郁琴。 「慢!」鄭長庚擺了擺手,「先請問郁先生是不是空閒?」 「家父一向無事忙。」郁琴笑道,「他正跟他的老友桑榆叔叔高談闊論。」 「那麼我們就不打擾了。」鄭長庚連忙說,「琴姑娘替我們向郁先生問好吧!」 「您們不能走!」郁琴急忙勸阻,「桑榆叔叔是一位作家,他閱讀了柳春大哥的文章,非常讚賞。」 蒲柳春恭恭敬敬地說:「應該當面向桑先生討教。」 於是,郁琴把那條草生小魚放口池塘,收起魚竿,帶他們爺兒倆進院。 小院花紅葉綠,田家風味,只有三間北房,外間屋會客。走進院去,花樹障目,未見主人,先聞其聲。 「一個人讀詩,也正如人之一生,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郁寒窗侃侃而談,津津有味。「青年時期,熱情奔放,充滿海闊天空的幻想,便自然喜愛李白的詩;中年時期,耳聞目睹人間的疾苦,遭遇接二連三的坎坷,便轉而理解杜甫了;到了晚年,功名利祿有如過眼煙雲,不再有雄心壯志,於是就陶醉王維那道世之作的田園隱逸詩了。」 「老兄的宏論,恕我直言,小弟不敢苟同!」一個豪放的聲音大笑,「我這個人到死也跟王維無緣;因為我上無遮身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比不了王維有個別墅,有錢,有閒,可以彈琴賦詩,閒情逸致。」 「還口關東當你的響馬去!」小廚房裡,秋二姑插了話,「大秤分銀,小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過你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蒲柳春大吃一驚,低聲問郁琴道:「說話的這一位就是桑先生嗎?」 郁琴含笑點點頭。 「他當過響馬?」 郁琴又點點頭,可是並不解開這個謎。 「嫂子,你是要把我置於死地而後快呀!」桑榆又跟秋二姑開起玩笑,「我那位老岳父正盼望我自投羅網,好拿我的人頭換金票。」 「桑先生的老岳父是什麼人?」蒲柳春更被引起了好奇心,又問郁琴。 「原來是個響馬頭子。」郁琴臉上露出鄙夷神色,「後來受偽滿招安,當上了警察署署長。」 桑榆祖籍京東,本在天津南開大學國文系唸書,成立社團,辦雜誌,寫小說,跟當時賣稿為生的郁寒窗結為文友。他比郁寒窗年輕十歲,所以開口老兄,閉口小弟。「九一八」事變,他熱血沸騰,棄學出關,打算投筆從戎,加入抗日義勇軍,卻不想途中被一支綠林武裝擄去。這支綠林武裝的寨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悍匪;他的女兒,也是個馬背上出生,槍林彈雨中長大的雌虎。桑榆人有人品,文有文才,寨主的女兒便殺死了她那個打算投降偽滿的丈夫,強迫桑榆跟她成親。桑榆為了把這一夥響馬引向義勇軍,只得委曲求全。然而,寨主見利忘義,又是一副蛇蠍心腸,偽滿地方當局賞了他個縣警察署長的官銜,他就要把隊伍拉出山林,投敵附逆。桑榆出面勸阻,被他五花大綁,想送給偽滿地方長官做見面禮。寨主的女兒跟桑榆卻是一夜夫妻百日思,把桑榆從黑牢裡救出來,雙雙逃下山去。寨主率領他的嘍囉拉開天羅地網追趕,他的女兒為保護丈夫,跟親爹開了火,連中生身之父的幾顆子彈,傷重身死。桑榆逃出虎口,來到義勇軍,不久義勇軍兵敗,殘部入關,又被國民黨軍繳械,桑榆只得仍回南開大學。他把這一段充滿傳奇色彩的經歷,寫成長篇小說《響馬》,名噪津門,他也落了個響馬桑榆的外號。今年他大學畢業,受聘到通州文革齋書鋪,創辦和主編文藝雜誌《鄉風》,特向郁寒窗約稿。 「小琴,你在向誰吹噓敝人?」一聲呼喊,從外間屋走出一個赳赳武夫一般的年輕人。 他二十六七歲,身穿大學生暑期軍訓的制服,劍眉朗目,亂蓬蓬的頭,大有怒髮衝冠之勢,卻又滿臉天真爛漫的孩子氣。 「響馬叔叔,蒲柳春前來拜山投師。」郁琴調皮地笑著,一閃身子,蒲柳春正跟桑榆面對面。 桑榆三步兩步走上前來,緊緊握住蒲柳春的手,說:「老弟,我拜讀了你的大作,比我寫得好。」 蒲柳春十分發窘,鞠個躬,叫了一聲:「桑先生!」便只有搓手。 「不過,文章憎命達呀!」桑榆故作談虎色變的神氣,「寫文章是能引來殺身之禍的。」 「響馬,你不要聳人聽聞,使後起之秀視文章之道為畏途,望而卻步呀!」郁寒窗也走出門口,笑著說。 「我是要試一試蒲老弟的膽量。」桑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蒲柳春的眼睛,「這條充滿艱險的道路,你敢跟我走麼?」 蒲柳春昂起頭,傲岸地說:「桑先生走到半路撥馬回頭,我還要走下去。」 「好!」桑榆熱烈歡呼,「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我自己,是什麼也不怕的,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道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 蒲柳春非常感動,說:「今後還請桑先生多多指教我。」 「我這個人不足為訓。」桑榆的目光和臉色都莊嚴冷峻起來,「你我都要記住魯迅先生的這幾句話:『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蒲柳春在郁家逗留半日,聽桑榆滔滔不絕地談天說地,只覺得頓開茅塞,心胸豁然開朗。蒲柳春的那些習作,被桑榆稱為小說,將發表在《鄉風》的創刊號上。 郁寒窗也給蒲柳春爭取到一個工讀旁聽生的名額,可以在潞河中學聽課。 潞河中學是一座像牙之塔,周圍數里那爬滿長春籐的鐵蒺藜網,便是與世隔絕的藩籬。 而且,潞河中學還是一塊沒有中國聲音的土地。校方規定,除了口到宿舍,一切公共場合只許講英語,絕對禁止以中國話進行交談。剛剛人學的新生,只好當啞巴。 蒲柳春一人學,便感到格格不人。校園內的花草樹本,流水空氣,都跟運河灘兩樣。運河灘的老樹濃蔭下,歇息著默默吸煙的窮苦農民,使戲著天真無邪的窮家孩子;這裡的花前樹下,是滿口陰陽怪氣的外國話的少爺小姐,嘰哩咕嚕地唸書。運河灘的大片草地上,是一群群黑的、白的、花的牛羊和光著膀子,頭戴破草帽的打柴、割草、挖野菜的村人;這裡的綠茵草坪上,是油頭粉面、搔首弄姿的男女洋學生,三三兩兩散步,扭扭捏捏,笑聲刺耳。運河灘的茫茫大河上,是漲滿白帆的大船,撒著漁網的小舟,縴夫唱著低沉的纖歌,漁家唱著粗獷的漁歌;這裡的博唐湖上,少爺小姐們盪舟作樂,擺頭晃腦地吹著口琴,哆哩哆嗦地唱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好萊塢電影流行歌曲。運河灘的空氣,瀰漫著五穀和泥土的芳香;這裡的空氣,發散著金錢和脂粉的惡臭。 選舉校花,是潞河中學每個新學年的一大盛事。每個枝花候選人,濃妝艷抹,賣弄風情,到各個年級的教室裡和大操場的看臺上,展覽姿容。她們每人的選舉團,為她們聲嘶力竭地演講宣傳,四出奔走拉票。圖文並茂的花評,貼滿校園的每個角落。這些花評文字,堆砌一切可以搜羅到的華麗詞藻,描寫她們的千嬌百媚,花容月貌,胸圍曲線,一年比一年香艷肉感,一年比一年不堪入目,多是出自那些喜好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兒之手。近兩年來,高中英文教員西風,在北平基督教團契的雜誌上發表文藝作品,頗負盛名,每年都獻給當選的校花一首十四行詩。今年的校花選舉,呼聲最高的是薊密行政督察專員股汝耕的女兒殷鳳熹,西風竟破格給她寫競選花評,把她比喻作一枝出水芙蓉。殷鳳熹更大掏腰包,一張票一塊銀元,就像曹錕賄選大總統,投票那天只不過走過場。 蒲柳春是個工讀旁聽生,沒有選舉權,也不想觀看這出鬧劇,便到文革齋書鋪,去找桑榆。 文革齋書鋪,開設在鼓樓後街,三間古舊門面,是一個有一百幾十年歷史的老鋪子。經營文房四寶,珍本古籍,名人字畫。又有一個小小的石印局,清代承印包銷京東城鄉私塾的開蒙小書以及字帖、紅模紙和仿影兒,並且印行縣試歷科墨卷。民國以後,改為零整批發小學教科書,印行尺牘。京東的筆墨小販,都從這裡更貨,行銷遠村小鎮,文革齋書鋪譽滿京東。 老掌櫃的萬盛亨,已經六十三歲。十三歲進書鋪當學徒時,目不識丁,五十年耳濡目染,不但通曉經、史、子、集,而且對於鑒賞古籍字畫也有精湛功夫。他雖是個商賈,卻以清高自命,喜歡同讀書人交往。他見新文化日漸深人人心,書鋪經營正該順應時勢,便到平津兩地走動了一趟。兩地的商務、中華、開明諸家書局的分店,都請他代銷各自印行的多種書刊,利潤不低。他眼界大開,不甘守舊,便想自己也印新書,辦雜誌,於是購買了一套簡陋的鉛印設備。在開明書店天津分店經理的宴會上,他遇見了以《響馬》一書而聞名的桑榆。桑榆大學畢業,正找不到工作,萬盛亨便禮聘這位青年作家到他的書鋪主持筆政。桑榆本是京東人氏,也想服務桑梓,做一個京東新文化的拓荒者,便不計報酬,爽快地答應下來。 萬盛亨一家人,住在文革齋書鋪後院,開個小小的旁門,自成一宅。桑榆的身份地位,都高於櫃上的其他伙友,不能跟這些人擠住在前櫃,而且辦雜誌要有個編輯室,前櫃也沒有空房,便被招待在萬宅的兩間小西廂房內。 萬宅是個小三合院,幽靜雅致。女僕給蒲柳春開了門,只見青磚鋪地,一塵不染,兩叢美人蕉正開得火紅。北房門嚴戶緊,掛著兩把鐵鎖,室內藏有琳琅滿目的珍本古籍和名貴字畫,這裡才是文革齋書鋪的上品庫房。北房的鑰匙不但帶在萬盛亨的腰裡,而且每日灑掃拂塵,也是他親自動手,不用女僕或家人。北房的左右耳房裡,一邊住著萬盛亨和他的老伴,一邊住的是他們的女兒。東廂房裡間住的是女僕,外間是廚房。 蒲柳春走到西廂下,桑榆正扯著嗓子,跟西風談話:「我反對選舉校花,因為這也是對女性的玩弄。所以,不準備採用你這首詩。」 「我這首詩是對女性的讚美!」西風強詞奪理,「你看這些口角噙香的佳句:『輕衫如十里雲霧,籠罩著若隱若現的雙峰,熏風吹得雲開霧散,卻只見玉峰上飄忽閃爍著兩點紅櫻』……」 西風三十一二歲,本姓劉,名家札,自取英文姓名叫查理·劉易斯,筆名西風。他是上海一所教會大學出身,又到香港的一所英文學院串了個門。那時,留學英美叫鍍金,留學法德叫鍍銀,留學日本叫鍍銅,而到大英帝國的殖民地打個滾兒,只能算是電鍍。所以,他雖然渾身放射毫光,卻賣不出金、銀、銅的價錢,只能到潞河中學教英語。此人的面部表情,抬手投足,穿著打扮,生活習慣,都已經徹頭徹尾地全盤西化,而且,他又天生一條高鼻子,兩隻黃綠貓兒眼,因而竟能以假亂真,比正品的洋人還更洋氣。 「低級趣味!」桑榆打斷西風的詠歎。 「我讚美的是殷鳳熹小姐!」西風氣忿忿地喊道。 「殷風熹小姐也不能提高這首詩的價值。」 「她是薊密行政督察專員殷汝耕的女兒!」 「風馬牛不相及。」 「殷專員可以在他管轄的地區,為你們的雜誌廣開銷路。」 「那我不如賣春宮畫。」 「你……你是破鑼文學派!」西風氣急敗壞,匡郎一聲破門而出,「不發表我的詩作,你這個《鄉風》必定短命!」 看西風狂叫而去,蒲柳春才走進屋。桑榆並沒有氣惱神色,兩條腿搭在案頭,半躺半坐在籐椅上,怡然自得地吸著大呂宋雪茄。 「桑先生,什麼叫破鑼文學?」蒲柳春奇怪地問道。 「那是對無產者文學的無恥誣蔑。」桑榆不屑地一笑,「他罵我們是破鑼文學,正足以使我們引以為榮。然而,我們卻還不配。」 這時,老掌櫃萬盛亨慌慌張張從前櫃來找桑榆。 他面容清瘦,一雙壽眉,兩隻合而不露的眸子,滿臉和氣生財的神態;老於世故,精明強幹,卻又不形於色。 「桑先生,呵……」萬盛亨走進西廂房,一見蒲柳春在座,欲言又止,含笑頻頻點頭。 「柳春,你先到西海子公園去吧!」桑榆揮了揮手,「一會兒我去找你。」 蒲柳春連忙告退。 「桑先生,西風那首詠花詩,我看給他刊登了吧!」萬盛亨苦著臉兒,「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是圓通一點,圓通一點。」 「我絕不向這個西崽文人讓步!」桑榆忿然作色。 「可是,在殷汝耕專員的轄區,只怕要遭到查禁。」萬盛亨愁眉鎖眼,急得控手,「整整兩千冊,砸在手裡,我這個小本生意,折賠不起呀!」 「萬掌櫃,我立軍令狀!」桑榆一拳搗在書案上,一副響馬下山煎徑的神氣,「我親自出馬,奔走京東四面八方。兩千冊賣不出去,我自賣自身,包賠虧損!」 「言重了,言重了……」萬盛亨見桑榆寧折不彎,十八匹馬也拉不回頭,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任他一意孤行,「那就試一試……試一試看。」 蒲柳春離開萬宅,穿過一條胡同,拐過兩道小巷,來到西海子公園。 西海子公園座落在通州西北角的城牆下,方圓百畝碧水,沒有圍牆,沿右柵欄.四處綠柳垂揚,花木蔥蘢,綠蔭裡鳥啼燕囀,花叢中彩蝶紛飛;幾道彎彎曲徑,分割南北三片荷塘,蜻蜒點水,魚兒在盤盤荷葉下穿梭。遊人曲徑通幽,觀賞村野風景,呼吸花香水氣,彎堤岸柳下並沒有綠漆長椅,走累了便倚樹席地而坐。西海子公園裡也沒有亭台樓榭,只有散落幾處的茅棚草亭,供遊人風雅聚會。 通州縣衙門將西海子公園的三片荷塘,包租給三家專賣鮮魚水菜的雜貨鋪,養魚、植蓮、產藕。蒲天明走大船的時候,在通州東關碼頭結拜了一個盟兄弟,光棍一人,賣苦力為生,被一家雜貨鋪雇來看管荷塘,住在水邊窩棚裡。蒲柳春住不起潞河中學的宿舍,也不願擠住在郁寒窗家,就跟這位盟叔作伴,在水邊窩棚裡借宿。 蒲柳春在彎堤曲徑上繞來繞去,陣陣荷風,吹皺碧水,掀動荷葉,十分賞心悅目。忽聽西荷塘岸上的柳蔭深處,草亭中笑語喧嘩,聽得出是兩男一女。蒲柳春又向前走了幾步,不遠不近望去,只見那兩個男人,一個是西風,一個是王二皇上的兒子王慶仕。王慶仕從潞河中學畢業,在他表哥殷汝耕屬下的警務處,當一名偵訊科長。那個女子,是過去常到運河灘跑野台子的蹦蹦戲坤角挑簾紅。挑簾紅常到蒲家的瓜田買瓜吃,蒲柳春愛聽她的戲,賣瓜好吃多給;年年如此,倆人便姐弟相稱,挑簾紅比蒲柳春大好幾歲。 挑簾紅在京東幾縣的城鎮鄉村,唱得很紅,叫得山響。 她七歲被賣到一個跑野台子的蹦蹦戲班裡學藝,寫的是死契,啃三年板凳頭,十歲登台。舊戲班子裡,師徒都是文盲,只靠口傳心授。藝徒有個荒腔走板,觸犯戒規,班主便下令狠打。藝徒趴在板凳上,扒下褲子,掌刑的師叔便掄起杉木板子打屁股,一不許滾,二不許喊,滾下板凳或喊出聲來,要重新打起。所以,藝徒挨打的時候,前額頂住板凳,牙咬住板凳頭,憋住一口氣,一聲不吭熬出這頓毒刑。於是,從小坐科,行話叫啃板凳頭出身。挑簾紅先在京東幾縣的鄉村跑野台子,唱出了小小的名氣。後來,進入通州,撂地攤兒賣唱,以色藝雙全而名噪京東首邑。通州萬壽宮天樂茶園開張,戲園子老闆拴班兒,挑簾紅掛了頭牌,從露天演出走上正式舞台。 雖然名氣大了,戲份兒也掙多了,但是挑簾紅仍然有名無實,身不由己。她像一棵搖錢樹,不但前台賣藝,而且被迫賣身,忍辱屈從,不能自主。班主為了叫座兒,挑簾紅不得不常演粉戲,也就落下個蕩婦淫娃的惡名。 「紅老闆,對不起,我要棒打鴛鴦,把王科長拐走了!」西風甜膩膩地跟挑簾紅調笑。 「夜戲給我留一個正中的雅座兒!」王慶仕吩咐挑簾紅一聲,挽著西風的胳臂到警務處去。 西風和王慶仕走遠,蒲柳春快步向西荷塘岸走去,跟草亭上憑欄悵望的挑簾紅正打個照面。 挑簾紅二十四五歲,明眸皓齒,蛾眉櫻唇,楊柳細腰,神態也並不輕狂。可惜淪落風塵年深日久,濃妝艷抹,花枝招展,喪失了天生麗質的本色,而顯得粗俗和淺薄。 「紅姐兒!」蒲柳春奔上草亭,瞪著眼睛,「你怎麼跟姓王的這個惡狼鬼混?」 「誰在我身上花錢,我就侍候誰!」挑簾紅拉長了臉兒,滿面慍色,「王科長要把我的身子整個兒包下來,租一座小院,金屋藏嬌。」 「他不是好東西!」蒲柳春發了火。 「好東西誰肯買爛桃吃?」挑簾紅冷笑道,「你還是離我遠一點兒,免得沾上我的晦氣。」說著,就要走。 「等一等!」蒲柳春跳到草亭出口,張開胳臂,像橫起一道鐵欄杆,「我帶你認識一位桑榆先生,長長你的見識。」 「桑榆……」挑簾紅臉色一變,「剛才西風來找王慶佳,就是為了合謀暗算這位先生。」 正說著,彎堤曲徑上傳來桑榆的喊聲:「柳春,你哪裡?」 桑榆身穿夏布長衫和紡綢褲子,腳下一雙皮便鞋。風度翩翩而又英氣勃勃地走來。 「桑先生!」蒲柳春連連招手,「快上草亭,有要事相告。」 挑簾紅的臉色一陣慘白,驚疑不定的目光越過蒲柳春的肩頭,凝望著穿花過柳而來的桑榆。 蒲柳春剛要開口,給這二人引見,桑榆和挑簾紅卻同時驚呼起來 桑榆喊的是:「露水珠兒!」挑簾紅叫的是:「俞劍耕……公子!」 挑簾紅忽然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從花旗袍的腋下紐扣上撕下手帕,摀住了嘴,但是仍然傳出嗚嗚咽咽的哭聲。她跑出不遠,鑽進一片花樹叢中,雙手蒙臉啜泣。 「桑先生,你們……早就相識?」蒲柳春愕然地問道。 桑榆淒然一笑,說:「生離死別已七年,不想他鄉遇故知。」 蒲柳春向他的盟叔借來一隻採蓮小船,桑榆和挑簾紅便駕上這一葉扁舟,劃人葦叢,一敘離情。 原來,七八年前,挑簾紅的藝名叫露水珠,桑榆本名俞劍耕。當時,桑榆還是個高中學生,暑期回鄉度假,露水珠正在他的家鄉跑野台子,桑榆常看露水珠的戲,倆人台上台下眉目傳情,桑間陌上偷偷相會,私訂終身。不想,當地的一霸,也看中了露水珠,傳話給露水珠的養父,叫露水珠到他家陪酒過夜。這個當地一霸是桑榆的表哥,桑榆挺身而出,不許表哥胡作非為。表兄弟翻了臉,桑榆就動了刀子,將那個當地一霸刺傷。桑榆想把露水珠帶走,露水珠的養父卻把她捆住手腳,送到當地一霸的後宅去,到底失了身。官府抓人,桑榆倉皇出逃,從此便不能再回故鄉,也就得不到露水珠的消息,更不知道露水珠已將藝名改為挑簾紅。 蘆葦叢中,小船定住了槳,挑簾紅低頭垂淚,桑榆滿面悲忿,倆人都沉默無言。 一陣風來,扁舟搖蕩,桑榆怕挑簾紅傾倒落水,慌忙伸出胳臂想把挑簾紅攏入懷裡。 「別碰我!」挑簾紅急忙躲閃,「我的……身子……髒……」 但是,小船顛簸不定,挑簾紅身不由己地投人桑榆懷抱,傷情地哀哭起來。 「當年我沒有把你從火坑裡救出來,你才落到這步田地。」桑榆沉痛地說,「這幾年,我見過了一點世面,也結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一定要帶著你比翼齊飛。」 「你的情義,我不配領受。」挑簾紅搖搖頭,含淚苦笑。「通州城小,虎落平陽被犬欺,你一人難敵西風和王慶仕這兩條狗,還是遠走高飛吧!」 岸上,有個太監嗓子叫嚷:「柳春老侄,你看見我家紅兒了嗎?」 挑簾紅的身子打了個哆嗦,恐慌地低聲說:「我的養家爹,找我來了。」 「這個老東西怎麼變了口音?」桑榆奇怪地問道。 「不是原來那一個了!」挑簾紅咬牙切齒,「這七八年,我給賣過三回;落到這個老狗手裡,我就像倒栽蔥掉進苦水井。」 挑簾紅這個養家爹,外號叫鬼推磨,是一條人蛆。他瘦小枯乾,面目醜惡,就像醫院裡福爾馬林溶液泡過的一具陣年舊屍,又從玻璃匣子裡活過來,令人一見作嘔。 蒲柳春正心情沉重,只覺得眼前的花光水色,籠罩著層層陰影。一聽鬼推磨那刺耳的聲音,又見他那可惜的面目,十分惱火,便粗聲大氣地嚷道:「紅姐兒給你賣藝掙錢,你還逼她賣身,天理難容。」 「老侄兒此言差矣!」鬼推磨涎著臉兒,振振有詞,「人無十年消,花無百日紅,紅兒眼下青春貌美,被王科長看中,正交一步紅運。不趁早大把抓錢,等到人老珠黃,花開敗了,還有哪個冤大頭肯掏腰包?」 「一本萬利,紅姐兒給你賺了多少金銀?」蒲柳春粗脖紅臉地吵道,「你要不是貪得無厭,早該給她找主兒嫁人了。」 「下九流的戲子,誰肯明媒正娶?」鬼推磨搖頭歎氣,「跟王科長多姘上幾年,也算是紅兒命中有福了。」 「滾,滾,滾!」蒲柳春忍無可忍,火冒三丈,大吼起來。 鬼推磨帶著一股陰風,落荒而逃。 一會兒,採蓮小船划到這邊的荷塘,船上只有桑榆一個人。挑簾紅已經從蘆葦叢中的那一邊上岸,匆匆回家去了。 「桑先生,你快救救紅姐兒吧!」蒲柳春心焦地說。 「屈子當年賦《離騷》,可憐無有殺人刀!」桑榆從胸膛裡呼出一團火氣,「舞文弄墨何所用,綠林響馬更逍遙。」 蒲柳春驚問道:「桑先生,你怎麼忽然如此感傷?」 桑榆的臉色,像天要下雨,瞪著直勾勾的眼睛問道:「你們此地可有水泊梁山,我想人伙。」 「河東七十二連營,有一哨人馬,他們是一夥進關的東北難民,當家的叫阮十二和阮十三。」蒲柳春心中一動,「桑先生,您想……」 「鳥投林,魚人水,七十二連營是我的歸宿。」桑榆目光炯炯,臉上掃盡愁雲,「通州是露水珠的火坑,也給我挖下陷阱,還是重操舊業,當響馬去吧!」 「可是,《鄉風》雜誌豈不半途而廢了嗎?」蒲柳春沮喪地問道。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等創刊號出版以後才走。」桑榆喜氣洋洋起來,「我向萬盛亨掌櫃舉賢薦能,聘請寒窗兄接替我主編《鄉風》,你給他打打下手。」 說罷,他扯著蒲柳春的胳臂走下草亭,乘坐那只採蓮小船,在西海子上放歌盪舟。 《鄉風》創刊號,兩千冊銷售一空。萬盛亨名利雙收,在西海子公園南岸的春月酒樓上,叫一桌京東風味的豐盛酒席,宴請桑榆。郁寒窗和蒲柳春。 桑榆那天在西海子公園與挑簾紅相遇,百感交集,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坐在書桌前沉思默想了許久,忽然一陣激情如火如荼,伏案疾書,在秋蟲的低吟淺唱聲中,一篇小說揮筆而就。 這篇小說發表在《鄉風》創刊號上,題目叫《三更三點到三河》。寫的是一個跑馬賣藝出身的響馬和一個唱野台子戲的女藝人,悲歡離合,纏綿悱惻,刀光劍影,九死一生。將才子佳人小說和武俠小說熔於一爐,令人拍案驚奇。 蒲柳春那兩本環環相扣的故事,被桑榆截取幾段,又在桑榆和郁寒窗指點下進行改寫,聯綴成一篇兩萬字的小說《村姑》,描寫風土人情,很有地方特色,讀來沁人心脾,感人肺腑。 郁寒窗沒有創作,翻譯了一篇外國小說。 這三篇作品,使《鄉風》雜誌銷售兩千冊,文革齋書鋪的門面也放光。 酒席擺在春月樓臨窗,窗外西海子公園秋色宜人。天高雲淡,蘆花放白,一隻隻小船在三池碧水上穿梭來往,打魚的打魚,挖藕的挖藕。一簍簍肥魚和一筐筐嫩藕送到春月樓,做成佳餚美味,端上酒筵。 萬盛亨眼角眉梢喜盈盈,親自捧起酒壺,給桑榆、郁寒窗和蒲柳春-一把盞。 「三位先生,辛苦,辛苦!」萬盛亨高擎一隻酒盅,含笑點頭不止,「敝人幼年失學,胸無點墨,只因酷愛新文化,甘冒傾家蕩產之風險,創辦《鄉風》雜誌,幸賴桑榆先生主持筆政,更得郁寒窗先生百忙中大力扶持,又有蒲柳春先生從旁臂助,這才一鳴驚人,水酒雖薄,人情卻厚。我敬三位先生這一杯,乾!」 萬盛亨海量,一仰脖兒,喝了下去。郁寒窗不善豪飲,抿了口。蒲柳春更是滴酒不沾唇,只有桑榆連干三盅。 一二盅酒入肚,桑榆滿面酡紅,目光明亮而又狡黠,抬手投足輕狂而又粗獷,依稀可見昔日的響馬神采。他也捧起酒壺,給萬盛亨、郁寒窗和蒲柳春各斟一盅酒,自己滿上一大杯,突然口出驚人之語:「請各位賞光,為我喝下一盅送行酒!」 萬盛亨一驚一怔,捏起的酒盅灑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問道:「桑先生,你……此話怎講?」 「本人萍蹤浪跡,通州歇馬,重會老友寒窗兄,結識了蒲柳春小弟,不虛此行;又承蒙萬老掌櫃委以重任,用人不疑,《鄉風》如期出刊,也算不辱君命。」桑榆酒興大發,口若懸河,「怎奈我意馬心猿,野性難馴,通州城像一隻鳥籠子,我被束縛了四肢,呼吸不暢。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還是恢復自由,揚長而去吧!」 「桑先生,是不是……薪水微薄,你不滿意?」萬盛亨可憐巴巴地問道。「這個……我願在年終結賬時候,饋贈一筆花紅。只是萬萬不可將《鄉風》半途而廢,損傷了文萃齋書鋪的聲譽,也有負讀者的厚望。」 「我視金錢如糞土!」桑榆朗朗笑道,「只因我是洋奴西風的眼中釘,警犬王慶仕的肉中刺,我不離開通州,《鄉風》壽命不長。」 「不戰而逃,有失響馬桑榆的本色!」郁寒窗激昂地漲紅了臉。 「可是,桑先生走後,誰來主持筆政呢?」萬盛亨哭喪著臉。 桑榆淡淡一笑,並不起火,說:「通州城裡本不是響馬用武之地。」 「臨別我要唱一出《徐庶走馬薦諸葛》。」桑榆莊嚴正色,「寒窗兄的文章學問,勝我一籌,主編《鄉風》,是難得的人選;柳春小弟才思敏捷,可做寒窗兄的助手。」 「我忙不過來呀!」郁寒窗連連擺手,「受聘潞河中學,我每週要教兩班的國文,幾天前女子師範又聘請我兼課,講授古文選讀,還跟開明書店簽訂了譯書合同,已經難以分身。」 萬盛亨拈著鬍鬚,心中權衡利弊,掂量得失。桑榆是個膽大包天的角色,早晚要給文萃齋書鋪惹下塌天大禍,走得好。郁寒窗雖然方正平和,卻難免名士脾氣,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掌櫃的形同傀儡。倒不如蒲柳春少年老成,又是個無名小輩,聽話而又省錢;於是,他堆起笑臉,說:「郁先生難以分身,敝人也就不便強人所難。不拘一格用人材,我就聘請後起之秀的蒲柳春先生吧!」 蒲柳春慌了手腳,說:「我才疏學淺,擔當不起。」 「有我做你的後盾,你不必怯陣。」郁寒窗面帶微笑,給他壯膽,「你只管照著桑先生的葫蘆畫瓢。遇到難題,我不會袖手旁觀。」 「我也不會隔岸觀火!」桑榆向他擠了擠眼睛,語意雙關。 這一桌酒席,為桑榆壯行,也為蒲柳春鼓氣,盡歡而散。桑榆喝得酩酊大醉、蒲柳春下樓叫來一輛人力車,護送他回萬宅去。 「柳春,你安頓桑先生休息以後,到舍下來一趟。」郁寒窗叮嚀道:「你很多日子不登門,秋二姑和郁琴都很掛念你。」 蒲柳春為人很知自重,他在潞河中學旁聽文科課程,又在圖書館看管報刊閱覽室,一天忙到晚。星期日休假,又自願分擔桑榆的校對工作,也怕打擾郁家的清靜,所以已經有些日子沒有登門看望秋二姑,跟郁琴也難得見上一面。 美國教會開辦的潞河中學,原名協和學院,是一所大學,分文、理、農、醫四科。二十年代,與北京的匯文大學和燕京女子學院合併,便是後來聞名全國的燕京大學。協和學院的通州舊址,改辦潞河中學,卻又與一般中學不同,高中仍然分科。學生畢業之後,投考大學,專業課早有基礎,升學率很高;不上大學,也算學得一技之長,能有一碗飯吃。郁琴念的是醫科,在潞河醫院上課,也在潞河醫院的平民診室服務。潞河醫院跟潞河中學同屬一個董事會,座落在護城河南岸的綠樹濃蔭中。 護城河北岸,城牆根下,有一大片叢林荒丘,遍地是燕窩鵲巢似的寒窯小屋,居住著車伕、小販、苦力、乞丐以及臨時擱淺的流民。在這座貧民窟的蓬蒿深處,一間低矮陰暗,四壁生滿綠苔的土窯裡,最近住上一個給潞河中學住宿生縫洗衣裳的單身女人。 這個女人三十一二歲,名叫榴花姐,懷著六七個月的身孕。她那深沉明亮的黑眼睛,迸放著火辣辣的目光;笑吟吟的兩片嘴唇,很會說故事,打比方,有心的人都會從這些故事和比方里,悟出發人深省的道理。貧民窟的女人們,都親近她。敬重她,圍著她團團轉。 榴花姐在潞河醫院平民診室掛了號,郁琴正學助產課,便常常到她的土窯去。 「榴花姐,你沒有丈夫嗎?」 郁琴見她的生活十分寒苦,非常心疼她。同時,也懷疑她是一個被污辱,被損害,最後又被男人遺棄的女子,這在下層社會,是常遇到的。 「你這位女學士,可真是個外行!」榴花姐咯咯笑個不住聲,「我沒有丈夫,肚子裡的孩子從哪兒來?」 郁琴羞紅了臉兒,可是又追問道:「那他為什麼不來看你呢?」 「他走南闖北,萬山千水也惦念著我。」煙花姐的眼神充滿柔情,沉浸在甜密的悠思中。 郁琴不斷地給她買一點補品,她都送給了左鄰右舍的孕婦,自己卻捨不得吃。 今天,郁琴背靠護城河畔的一棵大樹,坐在樹下靜靜地看書,看得入了神,竟沒有發覺一條長長的繩索悄悄從樹上垂落下來。等她驚叫一聲,繩索已經套在了她的腰上,她慌忙抓牢繩索,飄飄然冉冉上升了。 「哈哈哈!」樹上,榴花姐大笑。 「嚇死我了,你的力氣真大!」郁琴被提上高入雲天的樹頂,心怦怦狂跳,「榴花姐,你拖著個重身子,怎麼敢爬上樹來淘氣?」 「砍柴。」榴花姐手拿一把斧頭,滿不在乎地騎在樹權上,「愁吃又愁燒,窮人還顧得上什麼身子輕重?」 郁琴心裡一酸,忙說:「你的產期快到了,搬到我家去住吧!月子裡我的秋娘會照應你。」 正在這時,忽見胳臂挎著竹籃的秋二姑,一邊向大樹下跑來,一邊急赤白臉喊道:「郁琴,快……快……下樹……下樹!」 「這就是我的秋娘。」郁琴在榴花姐的耳邊嘁喳,「你管她叫秋二站,她就疼你像親侄女兒。」 「秋二姑……」榴花姐喜出望外地睜大了黑眼睛。 郁琴並沒有留心她的目光,手抓著繩索墜下樹來,不等秋二姑開口數落她,她搶先問道:「您挎著竹籃到哪兒去?」 「你爸爸打發我上街買幾樣風味小吃。」秋二姑喜興興地說,「蒲柳春接替響馬,主編文革齋書鋪的雜誌。你爸爸請他來,咱們全家給他賀喜。」 「我親手給他做兩個菜!」郁琴歡跳起來。 「蒲柳春這個孩子的人品文才,就像當年鄧荇渚的仿影兒!」秋二姑讚不絕口,一也不知他爹蒲天明是不是還活在人世,要是知道兒子成了龍,也該回家了。」 「看,他來啦!」郁琴雀躍著,指點城門外護城河上的石橋,蒲柳春正急急匆匆而來。 榴花姐在樹權上站直身子,手搭涼棚張望,她的目光,更充滿喜悅。 桑榆從春月酒樓口到萬宅,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黑。他也不想吃飯,便踱出萬宅門口,到西海子公園去找蒲柳春,月下散步,談天說地。 水邊窩棚裡,並沒有蒲柳春的影子,想必是逗留在復興莊郁寒窗家中。於是,他又安步當車,到復興莊去,也許半路上巧遇蒲柳春從郁家歸來,那就重返西海子公園。 路過春月酒樓,只見西風帶著七分醉意,剔著牙,打著飽嗝兒,向門外的四輪高篷馬車嘻笑道:「慶仕兄,挑簾紅是可愛的,蹦蹦戲是刺耳的,還是你一人獨享吧!」桑榆頭腦「嗡」地一聲,只見馬車向天樂茶園疾馳而去。 萬壽宮大街東口,穿城而過的通惠河畔,天樂茶園是一座直筒子的高柵大屋,擺放著一百張八仙桌子。每張桌子四條長凳,一條長凳上坐兩位看客,這是散座。前排另有一溜桌子,掛著紅布桌問,四面四把座椅,便是雅座。想在雅座聽戲的人,就得包個整桌,不賣散票。看客可以要一壺茶,什錦糕點,也可以叫一壺酒,幾樣小菜,一邊吃喝,一邊聽戲。賣吃食的小販,叫賣著穿梭;灑香水的熱毛巾把兒,四面八方飛來飛去。戲園子裡煙霧瀰漫,亂亂哄哄。 桑榆來到天樂茶園,一百張八仙桌子已經客滿,帽兒戲也已經收場,壓軸子的正戲開鑼了。 「加個雅座!」桑榆大模大樣,架子十足,拋給看門找座的茶房一張鈔票。 茶房乖乖地答應一聲,請桑榆稍候,他一溜小跑進園子安排座位。 頭排正中兩張雅座,一張桌子坐的是王慶仕和他的兩個跟班。 王慶仕西裝革履,洋場惡少的打扮;滿臉橫向,戴一副墨鏡,鼻尖下留一抹仁丹小鬍子,口銜一支象牙煙嘴兒,抽的是海盜牌香煙。他的面前,擺放著滿桌的銀元、汽水、瓜果。戴滿了金戒指的雙手,有板有眼地拍擊桌面。兩個跟班,都是凶眉惡眼,剃著青皮光頭;敞開雙排密扣的拷紗小褂兒,露出一支手槍和兩把匕首,下身穿黑綢燈籠褲和抓地虎快鞋,一隻腳蹬在座椅上看戲。 另一張桌子,只有單身一人。此人也戴一副墨鏡,半掩住真面目;虎背熊腰,穿一身仿綢褲褂兒,看不出哪一行發財。他的面前,擺放著滿桌煎、炒、烹、炸、葷、素、冷、熱的佳餚,正啃著雞腿,大碗喝酒。 「爺台,有一位看官晚到了一步,想借您一塊寶地……」茶房滿臉諂笑,向此人點頭哈腰,又壓低聲音,「他正是您向我打聽的桑先生。」 此人點了一下頭,又遞了個眼色。 於是,茶房把桑榆引進戲園子,坐在此人一側。此人只是埋頭大吃大嚼,並沒有抬一抬眼皮。 台口,鬼推磨把場。他身穿油漬漬的長袍馬褂,戴一頂紅珠子帽盔兒,活像馬戲班裡爬竿的猴子。趁鑼鼓聲低慢下來,他站起身,掄圓了作個羅圈大拇,當胸抱拳站定。 「各位看官,這齣戲演到此處,馬寡婦就要閨房思春了!」他搖頭晃腦,油腔滑調,「燈盞要亮得添油,坤角兒上勁靠捧場。我替挑簾紅向各位看官討個彩,給這齣戲錦上添花。」 王慶佳捏起兩塊銀元,噹啷扔在舞台上。 「雅座正中一桌王科長,賞大洋二元!」鬼推磨向出將入相的上場門喊道。 「慢!」大吃大嚼的這位看官,滿手油污從衣兜裡抓出一把銀元,天女散花灑向舞台。 「雅坐正中二桌……」鬼推磨長揖到地,「爺台,小人該如何稱呼您老人家?」 「桑大老爺賞大洋五元!」這位看官高聲喊叫。 桑榆大吃一驚,忙攔道:「朋友,你我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很不敢當。」 這位看客呵呵憨笑,低低地說:「桑先生的大名,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今晚上小子得見桑先生,算得上三生有幸。」 「朋友,你貴姓高名?」桑榆問道。」 此人卻又避而不答。 一陣緊鑼密鼓,挑簾紅扮演的馬寡婦出場。這是一出從鄉下野台子唱到城市戲園子的粉戲。梆子、二簧、蹦蹦跳兒。蓮花落,各有路數,劇情大同小異。如花似玉的馬寡婦,三岔路口開一座雞毛小店。時值大比之年,進京趕考的白面書生狄仁傑,看日落黃昏,人困馬乏,便到馬寡婦的小店投宿。馬寡婦一見傾心,忍不住眉來眼去,百般挑逗。月黑三更天,馬寡婦在孤燈冷雨中獨守紅幃,不禁春情似水,慾火如焚,想敲開狄仁傑的房門,同床共枕,春風一度。狄仁傑隔門良言相勸,馬寡婦門外淫詞浪語。狄仁傑不敢敗壞德行,跳出後窗,騎馬連夜逃走,馬寡婦水中撈月一場空,大失所望,迤邐歪斜回房去。……挑紅簾的扮相兒,是散亂著半縷青絲,上身的水紅小襖兒散開了脖扣兒,下身的蔥心綠的褲子上,一條松花黃的汗巾鬆鬆垮垮垂落下來;乜斜著眼睛上台,左顧右盼,先向雅座一桌的王慶仕丟個媚眼兒,又向雅座二桌飛眼弔膀子,正跟桑榆的金剛怒目相遇。挑簾紅一陣驚慌失色,兩腿一軟,眼前一黑,荒腔走板亂了台步。 「好--!」 「好--呵!」 台下哄動了怪聲怪調的喝倒彩聲,天樂茶園一團混亂,就像馬蜂炸了窩。 桑榆憤怒地一拍桌子,起身離去。 那位看客將半碗酒一飲而盡,又將擺滿杯、盤、碗、盞的桌子掀翻在地,橫衝直撞,追趕桑榆。 桑榆走出天樂茶園,走下通惠河岸,心情沉重地站立水邊。河上,星光月影,兩三隻掛著風雨桅燈的小劃子,兜來轉去。 「桑先生!」一隻大手,拍在他的肩上。 桑榆回頭一看,是那位同桌的看客,摘下了半遮面的墨鏡,露出了一張孩子氣的娃娃臉。 「你是什麼人?」桑榆轉身子問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阮十三。」 「可是七十二連營二當家的阮十三?」 「正是小子。」 「找我何事?」 「把你綁走。」 桑榆曾是綠林中人,並不驚慌,只是苦笑一下,說:「你真是有眼無珠!綁我這個窮書生的票,只給你們的肉票房子添一張嘴吃飯,搾不出分文油水。」 阮十三雙膝跪倒,叩了個頭,說:「小子奉我家哥哥阮十二的軍令,接桑先生的大駕,到七十二連營掌盤子。」 桑榆連忙將他攙扶起來,迷惑地問道:「令兄何以如此看得起我桑某人?」 「桑先生貴人多忘事。」阮十三笑嘻嘻一副憨態,「當年桑先生從你岳父的槍口下逃生,投奔義勇軍,是我和十二哥在路上遇見你,把你護送到營地。」 「好兄弟!」桑榆激動得擁抱阮十三,「你們怎麼流落到這一方?」 阮十三歎了口氣,咬著牙罵道:「我們進關之後,打短工,賣苦力。可恨本地的贓官惡霸,騎在難民脖子上拉屎,逼得我們只有落草為寇。」 「你家令兄,從哪裡知道我在通州?」 「通州城裡,有我們的眼線。」 桑榆沉思半響,說:「挑簾紅也是我的患難之交,我要把她帶走,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得令!」阮十三向在河上兜來轉去的小劃子,吹了個口哨,又招了招手。 小劃子攏到岸邊來,跳下幾條好漢,桑榆和阮十三帶領他們埋伏在天樂茶園四外。 天樂茶園散場,挑簾紅走出戲園子後門,站在台階上,等候跟戲園子老闆算賬的鬼推磨走出來,一同回家。突然,從牆角陰影中,阮十三一躍而出,抖開脫下的紡綢褂子,蒙住了挑簾紅的頭,老鷹抓兔,挾起就走,神不知鬼不覺地綁架到小劃子上。 桑榆也上了船。 鬼頭蛤蟆眼的阮十三,是個高明的船夫。小劃子走得又穩又快,像鏡面上掠過一片光影,駛出通惠河頭,進入北運河口。 小船划向一片水柳蒲草叢生的淺灘。淺灘上有個人影啞聲問道:「二當家的,客人接來了嗎?」 「一對鴛鴦,雙喜臨門!」阮十三嘻笑道。 小劃子停在淺灘上,桑榆先下了船,阮十三又把挑簾紅挾上岸。 揭下蒙頭的紡綢褂子,挑簾紅四下張望,昏天黑地中不知東南西北,打著哆嗦問道:「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 「帶你到一塊乾乾淨淨的天地!」桑榆一指前方,「從今以後,清清白白做人。」 他們走出幾十步遠,忽然從柳棵子地裡站起幾個人,手中長矛大刀,一字排開。 「這是些什麼人?」挑簾紅又恐懼地吊在了桑榆的胳臂上。 「這是前來保駕的弟兄們。」阮十三向那幾個人高聲下令:「你們四個人帶路,四個人斷後!」 浮雲掩月,夜色朦朧,這一行人不走大路,抄近從沙同上走,白沙陷腳,走來非常費力。挑簾紅皮鞋裡灌滿了沙子,腳步沉重,踉踉蹌蹌,氣喘噓噓,心中暗暗叫苦。 「叭!」一聲清脆的槍響,黑夜中令人毛骨辣然,頭皮發乍。挑簾紅尖叫一聲,跌坐在沙同上,又一頭鑽進柳棵子。 「這是哪兒打槍?」桑榆問阮十三道。 「財主家的民團,一到黑夜就打槍壯膽子。」阮十三笑道,「挑簾紅大姐,你的兩腿骨酥肉麻,我背著你走吧!」 桑榆又從柳棵子裡把挑簾紅扯出來,又繼續上路。 這一支小小的行列,爬過一道道連綿起伏的沙阿,穿過一片片林莽,驚起一群群夜鳥。月亮衝出了雲圍,灑下幽幽青光,隱約可見前面出現黑黝黝的樹影,那是沿河七十二連營中的一個小小村落。 「口令!」墳圈子裡,有人喝道。 「旗開得勝!」阮十三答道。 他命令那一支小小的護送隊伍停下來,各就各位上崗,然後帶領桑榆和挑簾紅走進村口。迎面一座柳籬小院,泥棚茅舍,燈明火亮。屋裡聽見他們的腳步聲,一個大漢走出來。 「桑先生,可把你盼來了!」大漢看見柴門外的桑榆,三步兩步撲奔過來。 「這是我哥哥阮十二。」阮十三門在一旁,「桑先生,你們二位要商量軍機大事,我插不上嘴,失陪了。」 他一個轉身,原路而日,到村外查哨。 桑榆跨上一步,高高拱手,說:「小弟桑榆,拜見十二兄!」 「折殺了我!」阮十二慌忙下跪,抱住桑榆雙腿。 「我又冷,又餓,又困,快進屋去吧!」挑簾紅急得跺腳。 他們走進東大屋,一條通炕能睡十幾個人,八仙桌上,堆滿了蘋果、鴨梨、紅棗、紫葡萄。阮十二面帶歉意,說:「一路走得急,先吃點鮮貨敗敗火,我到灶上吩咐他們準備酒飯。」 桑榆和挑簾紅落座,阮十二剛要到灶上去,忽聽一陣腳步聲,阮十三又跑回來。 「哥,有個人來贖那位土聖人!」阮十三站在院裡喊道:「放不放他?」 阮十二坐在屋裡答道:「替我說上幾句好言順語,快放鄭老師回家團圓。」 「哪一位鄭老師,哪一方的土聖人?」桑榆問道。 阮十二那青銅色的四方大臉上,難為情地一笑,說:「咱們這支人馬,沒有一個人識文斷字,能寫會算。昨天半夜三更,把運河灘一位教過私塾的鄭長庚老先生綁來,想拜他做軍師,死說活勸他也不肯人伙。」 「唉呀!」桑榆一拍大腿,失聲叫道:「快帶我去給鄭老師賠禮。」 阮十二打起一盞燈籠,陪同桑榆走出柳籬小院。月光下三彎兩拐,來到一座菜窖,菜窖的天窗口,坐著一名哨兵。 哨兵接過阮十二的燈籠,阮十二和桑榆從天窗口沿著梯子下到菜窖。菜窖裡白沙鋪地,空蕩蕩沒有一棵菜,只有一個被反綁了雙手,又被一條黑腿帶子勒住眼睛的老頭兒,半躺半坐。 「鄭大舅,委屈您了!」桑榆連忙給鄭長庚摘下眼罩,又解開綁住雙手的麻繩。 鄭長庚連連眨眼,見是桑榆,驚訝地問道:「桑先生,你也被綁了票?」 「鄭老師,小子給您老人家賠罪。」阮十二恭恭敬敬地把鄭長庚攙扶起來,「桑先生扔下文房四寶,給我們掛帥來了。」 桑榆大笑道:「我本是綠林響馬,這叫遊子還家。」 菜窖上又有腳步響,阮十三從天窗口探進頭來,道:「哥,那個贖票的人是鄭老師的姐夫,他要替鄭老師人伙,點名跟你見面。」 「我姐夫一走八年……」鄭長庚顫抖著雙手爬梯子,「快帶我去見他。」 桑榆從秋二姑和蒲柳春嘴裡,早聽過蒲天明背井離鄉,尋訪奇人,得遇鄧荇渚的故事。七年前京東暴動,桑榆的家鄉是暴動中心,鄧荇渚是暴動的三大首領之一。奉軍重重包圍,懸賞一萬大洋,收買鄧荇渚的人頭。鄧荇渚身負重傷,卻被他的衛士背在身上,突圍而出,死裡逃生。桑榆熟知鄧荇渚的名字,也欽佩他那勇如插翅猛虎的衛士,看蛛絲馬跡,他閃過一個念頭,也許這位衛士就是蒲天明吧? 「十二,十三!蒲大叔不是等閒之輩,我們一同出迎!」桑榆高喊道。 阮十三一溜煙跑在前,蒲天明被看押在村外林莽中的一座哨棚裡,桑榆、阮十二和鄭長度來到,阮十三早給蒲天明摘下眼罩鬆了綁。 蒲天明花白了頭,滿面風霜,兩隻眼睛卻凜若寒星,一身江湖藝人的短打扮,粗獷彪悍而又深沉大度。 「哥呀!」鄭長庚撲上去,淚如雨下。 「蒲大叔!」桑榆親熱地叫道,「小侄桑榆,跟柳春小弟雖是文字之交,卻情同手足,請您受我一禮。」他雙腳立定,鞠了個躬。 「響馬桑榆的大名,早就震得我的耳朵嗡嗡響!」蒲天明眉開眼笑,嗓音洪亮,「多謝桑先生指教,柳春那孩子才學會了舞文弄墨寫文章。」 阮十二和阮十三見桑榆如此尊敬蒲天明,也趕忙自報家門,口稱小侄。 「不敢當!」蒲天明一手扶住阮十二,一手攙起阮十三,「今天晚上我一隻腳剛進家門,聽說我內弟被接到七十二連營來,顧不得進屋喝口水,一轉身趕來拜見二位當家的。」 「請蒲大叔進村,我們當面領教。」桑榆又吩咐阮十三,「你到灶上,備下幾杯水酒,為蒲大叔接風,給鄭老師壓驚。」 「長庚還是趕快回家,免得我老伴牽腸掛肚,提心吊膽。」蒲天明挽起鄭長庚的胳臂,「請各位稍候,我送孩子他舅舅一程,叮囑他幾件家務事。」 老哥倆走到河岸,看四下無人,鄭長度才眼淚汪汪地問道:「哥,這八年你流落到哪兒,怎麼不給家裡捎個片言隻語?」 「一直跟隨鄧荇渚,風來雨去,刀刃上過日子,早忘了生死,更忘了家。」 「回家不進家,為什麼要跟二阮搭伙?」 「我想把他們引上正路,加人京東人民自衛軍。」 「京東人民自衛軍是哪一家的隊伍?」 「抗日救國的民眾武裝。」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跟柳春也人伙。」 「你們爺兒倆,我自有安排。」蒲天明從腰上解下煙荷包,摘下玉石墜兒,「你過河到通州去,把它交給柳春,叫他拿著這個信物,找到一位榴花姐接頭,聽榴花姐調遣。」 「榴花姐是個什麼人?」 「鄧荇渚的賢妻,窮門小戶人家的女兒,京東暴動殺出來的神槍手。」 「鄧荇渚在哪裡?」 「京東地面,城裡鄉下都有他的腳印。」 「哥,你到底找見了奇人。」 「我找到了共產黨。」 天色濃黑起來,黑得像倒扣一口鍋。卻在這時,忽然一聲雞啼,在黑沉沉的大河上迴盪,聲聞四方。 沉寂片刻,沿河七十二連營使此起彼伏地雞鳴不已。 1981年10月--11月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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