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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四


  槍、炮和漂亮的軍服有這樣一種魔力,擁有的人要不了多久就會覺得虛無飄渺,其它人又想擁有它們,最好讓它們喋喋不休地吵鬧,變成一場戰爭。這和人們的結婚差不了多少。周裕智終於明白妻子為什麼喜歡跳舞了。妻子早就失去了蜜月那種熱情。身體經常不舒服。偶爾有打牙祭樣的恩典,事後也常常抱怨他沒有溫情不會體貼缺乏教養像牲口一樣只顧自己快活把她當做工具看待根本不知道這是一門很高深的藝術需要知識需要豐富的內心世界甚至需要精通一切可以讓這門藝術達到輝煌的種種技術。裕智不知哪裡出了問題,就挖空心思地從自己身上尋找原因。由於修煉不得要領,有幾次竟半途而廢。曹秋雁火起,辛辣地嘲笑道:「你家侍候過皇上一點兒不假,要不怎麼會生出你這個閹雞。」裕智不明白妻子那顆不可捉摸的心裡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怪頭怪腦的念頭。
  礦是人家開的,自己是人家手下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監工。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打了妻子,妻子一顆眼淚豆都沒掉,把胸脯挺過來,「看你那窩囊樣,你去殺幾個人,那時再來打我。」他找到小苦瓜打了一把鋒銳無比的牛角尖刀。
  走進軍營,一干人正在過聖誕節。看見靠牆的一排槍,他記起來童年時候看見過那種殺死一頭山羊的青紫閃光。他臉色陰沉,喝了兩杯雞尾酒就告辭了,手心裡儘是汗珠子。「沒有槍不行。」好幾天他都在想這些。
  「三弟,我們當兵去吧。」
  裕聰蹲在深潭邊的大青石上,陰鬱的黑眼睛盯著碧綠的潭水一言不發。
  「你回來大半年了,早晚這裡盛不下你。在這兒活人太憋氣。我手下要是有支隊伍,我就先殺回竹溪壩,把狗日的全宰了。」
  裕聰仍不說話,他在想。戰爭開始已經有十多年了。它帶來了什麼?山河破碎,群雄爭霸。內地路邊到處可見屍骨。飢餓、瘟疫,遍佈全國的每個角落。到過中原去的同學講出來的更是慘不忍睹、慘不忍聽。唐繼堯是怎麼處理強姦女中學生的士兵的?只關了三天禁閉!這就是雲南的政府。北京政府下令向請願的學生開槍,報紙上文人騷客義憤填膺寫文章,屁用也不頂。他不願意留在昆明,更不願意加入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相比之下,竹溪壩的空氣要純淨得多。何況他心裡不知什麼時候又萌動著一種叫他後怕的東西。
  「二哥,人各有志,我知道勸不了你。有些人確實該殺。我實在想安靜。將來也許我會走這一步,現在不行。四弟中了邪一樣,這個家總得有人管吧,幾十畝地,還有鋪子。爹見老了。這你都知道」。
  裕智還不死心。
  「三弟,你自小就會辦事,到了隊伍裡也好有個照應。再說到誰手下才能升得快些呢?」
  「這個我不清楚,反正是要殺人。」
  幾天之後,兄弟倆在這裡分手了。
  「二哥,少做點惡事。這些年中國人死得太多了。」
  
十五


  錫礦的規模越來越大,已經開闢了六個井口。火車站又鋪了兩條軌道,建了四個裝貨的水泥台。羅爾礦長還有一個設想,利用阿墨河落差較大的條件建立一個小型發電站,這樣還可以節約一大筆燃料費。由於那時世界上到處都在進行著戰爭,或者為更大規模的戰爭做準備,錫礦石的價格幾乎翻了一番。
  在一個春天的早晨,玫瑰花瓣上的露珠還沒來得及蒸發掉,羅爾礦長宣佈了一項決定:工作制由三班改為兩班,工資增加百分之十,不願幹的可以到廠部結算。
  一千多工人對這項決定極為不滿。都想尋找一個辦法能使工資增加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家在竹溪壩的幾個小伙子找到裕聰,對他說:「你和羅爾礦長相好,去求求他。」裕聰當即答應了。
  當晚,他在店裡結完賬,就過了河。推開門,一幫人正在賭錢。方桌上放一個細瓷帶蓋茶盅,裡面有兩個精製的楠木骰子。羅爾把骰子放進茶盅遞給他。
  「朋友,你們中國這種賭法很有意思,一晚上可以變成個百萬富翁,你押多少?」
  「一個大洋。」
  他接過茶盅,實際上把一生的幸福都押上了。揭開蓋子一看,一加一,骰子上的兩個小白點譏嘲地看著他。
  這一輪巴非里昂贏了。他拿過裕聰的一塊銀元。
  「朋友,再來一次。」
  又賭了三次,結果全是一加一,全是羅爾贏的,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一直賭到身無分文,才想起來談增加工資的事。
  羅爾聽後溫和地對他說:「朋友,這是不可能的。」
  吉爾少尉湊過來,「周先生,你要知道,有了這礦,這些工人才能吃飽。你不要管得太多,免得傷了你我的感情。」說完,瞇著眼笑笑,用手指彈掉沾在嶄新皇家軍服前襟上的一根頭髮。
  「這礦石可是中國的。」
  傑西中尉端著一杯白蘭地走過來,抿了一小口,「朋友,不把它們挖出來,還不和石頭一個樣?」
  羅爾提提褲子說:「朋友,不要關心政治,好好經你的商。部隊和管理人員所用的糧食,仍以當地最高價格買竹溪壩產的。」
  過橋的時候,他第一個感覺就是想大哭一場。問題不是輸了買雲土的四十塊大洋,他押的是全部希望。「離開這裡,遠遠地離開這裡」。看見那個空鳥籠子,他決定了。
  前幾天,他和楊雪娟有一場平靜得快要爆炸的談話。
  「第三年,它什麼也不吃。二十天後也死了。」
  「我到懷遠找過你。沒人知道姓楊的。後來,後來,就是這樣了。」
  「那一年父親出了遠門,懷遠是我姑媽家。」
  「秋天,我去昆明讀書了。」
  楊雪娟勉強一笑,「讀書——命該如此。三哥,你準備怎麼辦?」
  「你叫我什麼?為哪樣不叫我小哥哥?」
  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低垂下去。
  「別問了,我害怕自己。這樣也好……能看見你,什麼都有了。三哥,你別問了。」
  「怎麼?四弟待你不好?」
  「不!不!」驚慌的目光躲到一邊,「裕慧他,他待我很好。」
  「他要是待你不好,我掐斷他的脖子。」
  
十六


  林索娥肚子快要脹破了,照樣在壩子裡走動。青石板的響聲很大,鈴鐺一樣的笑聲從沒斷過。壩子裡無論老幼都受她快活氣息感染,一個個變得精神抖擻。她的肚皮膨脹之後,騙豬的手藝人再來壩上幹活,割出的那個物件再也沒人隨手丟給小狗,而是像對待山珍海味一樣,專門留給當家的壯陽。多年之後,男人們誇獎對方精神時還說:「你像是吃了火燒豬蛋。」
  孩子生下來後,老人們承認自己老眼昏花,原以為是雙生子。只是這個長著一個小雀雀的粉紅色肉團竟有九斤二兩。他的過分茁壯,使這個生產過程變得十分漫長。林素娥在疼痛難捺的間隙,流著淚對接生婆說:「我的媽呀,早知道這麼疼,就是生個真龍天子我也不幹。」
  這一夜竹溪壩沒有一個人睡覺,那種撕人心肺的痛苦喊叫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黎明。老人、孩子一整夜在床上輾轉反側。年輕的夫妻伴著這生命的先聲把整個黑夜都用於娛樂了。程秀英在裡屋擺起了神壇,念了一夜惡毒的咒語。第三天,林素娥抱著兒子驕傲地給賀喜的人看,孩子黑豆一樣的眼睛裡閃爍著亮光讓人們大吃一驚。
  第十二天,楊約瑟神甫來動員林素娥抱孩子去教堂受洗並舉行命名儀式。林素娥拒絕了神甫的好意,對神甫說:「我不信神不信鬼也不信上帝,我不怕下十八層地獄,也不想進天堂。名字,他爹會起的。」
  裕智去當兵了,傑西和吉爾也對她失去了熱情,曹秋雁守活寡了。她內心的孤做和崇尚優雅,成為一種障礙,限制了她向傑西和吉爾獻慇勤,她希望能平等。慢慢的,她非常憎恨程秀英。林素娥還沒有過完月子,曹秋雁就走進裡屋,抱起孩子到亮處看看。「多像我們家老三。」林素娥幸福地說:「是老三的,可別讓旁人知道了。」回到院子裡,曹秋雁懷著一種惡毒的愉快,用比母雞叫蛋還要響的聲音對楊雪娟喊:「你知道嗎?老三有兒子了。」楊雪娟正在修那個破舊的鳥籠子,隨口答道:「只是沒聽三嫂說過。」曹秋雁很詳細地把整個過程作了添油加醋的描述,最後又說:「老三那時戀著一個姑娘,咱爹卻讓他娶個巫婆,也難怪。」楊雪娟聽呆了,鳥籠子摔在地上打了兩個滾。
  十天之後,這個秘密在竹溪壩路人皆知。壩上像是發生了一次大地震。周裕聰再也不是那個知禮通達帶有神秘傳奇色彩的少年形象。他竟霸佔了活人妻。
  周恩隆不敢相信這事是真的。五十多年了,誰不誇竹溪壩的民風?如今鬍子都半尺長了,兒子卻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這事要是真的,必須要趕走逆子,要不這老臉怎麼見人。
  兒子對傳說的這件事供認不諱。
  「你這個畜牲,你幹的好事!我怎麼對你陳大叔說?一百多年了,我們和陳家患難與共,你,你真羞死先人。」
  裕聰站在那裡,咬著嘴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言不發。
  「你想想,你對得起秀英嗎?成親不到一年,你就做出這種醜事。」
  提起程秀英,裕聰忍不住了,他抬起頭,激動起來,「是你要我娶她的。」
  「孽種!」周恩隆拍著桌子,「你還頂嘴,你滾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回來。」
  程秀英說了無數的好話想感動執拗的丈夫。並表示,只要他浪子回頭痛改前非,她可以去求父親讓他留下,又暗示她以前做的是有些過份,改了還不好嗎。裕聰一句也沒聽進去,只顧收拾行裝。最後,程秀英懇求說:「你走了,我怎麼辦?」裕聰走到門口,根本沒有看見妻子臉上掛著淚珠子,刀子一樣吐一句:「你生就一個守活寡的命。」
  
十七


  周恩隆想不到一個好端端的家這麼快就四零五散了。曾經給他帶來希望和歡樂的四個兒子都離他遠去,裕德早走了,只留下大廳青磚上的血痕和那個日漸蒼老的孤獨沉靜的女人。裕智出去半年,至今生死不明。那個尖頂教堂早把裕慧的魂兒勾走了。老三這一出走,這個大院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一個糟老頭守著四個年輕女人,還能叫個家嗎?裕慧乾脆搬到教堂去住了。教皇已經同意了楊約瑟神甫的請求,批准建立雲南哀牢山教區,果真任命楊約瑟為該區的主教。楊約瑟身份一變,就要經常外出到各處教堂查看。裕慧實際上成了竹溪壩教堂的神甫。星期日要做彌撒,錫礦的發達吸引來許多外國人,也帶來了罪惡,就需要找神甫懺悔。有這麼多事要幹,裕慧在家裡待的時間就極有限。
  周恩隆想想,不管怎麼說,裕慧還是他的兒子,還想勸他回頭。看見裕慧從教堂裡出來,周恩隆問:「你做這些到底是為什麼?田也不要店也不管,這是為什麼?」
  周裕慧目光剛毅地看著父親,平靜地說:
  「為了拯救墮落的人類。」
  見兒子臉上寫著九死不悔,周恩隆只好退一步請求:「我並不反對你到教堂來,能不能等你做了父親再說?」
  兒子想了想,回答說:「這要看上帝怎麼想了。」
  回到家裡,看見四個女人,周恩隆一下子被一張巨大的陰影籠罩,「老天爺,你存心叫我們周家斷子絕孫啊!」沒過幾天,他病倒了。四個兒媳婦輪流精心照料,老人的病仍沒好轉。
  兩個月後,有人捎來消息:老二裕智還活著。
  長時間的寂寞,共同的命運際遇,把曹秋雁和程秀英間的怨恨消解了一些。她們都允許林素娥帶著孩子來院子裡走動。楊雪娟對孩子表現出那種超乎尋常的愛讓兩位做嫂子的大惑不解。她常常抱住孩子沒完沒了地親,孩子一看見她就咯咯地笑。林素娥後來就加了份小心,她很怕這位用眼睛說話的女人奪走了她的命根子。孩子一直沒大名,都叫他小狗狗,鐵匠陳幾次提出要給孫子起個大號,林素娥堅決反對,笑著對兩個鐵匠說:「狗這東西賤,好養。」
  裕智這時已經是陸貴廷手下的一個中尉連長,作戰時他身先士卒,深得上司的器重下屬的愛戴,他從來不下賭場,也不去青樓。不到,一年時間,他參加了大小四十七次戰鬥,連裡的兄弟換了兩茬,卻沒傷他一根汗毛。
  在桂林漓江邊上,他看見一位背著畫夾金髮碧眼的女洋學生,不能自持,用了暴力。事後,那姑娘居然一直跟著他。後來在一次遭遇戰中,一顆流彈打爛了她的頭。埋了女人後,裕智還在想:「為什麼她不是一個英國女人或者法國女人,而是一個意大利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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