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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二天雨大了。他一早就來了,說前面的山路上出現了塌方,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了。下午再動身吧!他帶來了一副撲克。陪著我和小司機玩了一上午撲克。我沒心思玩撲克。堅決不玩,又冷落了人家一番好意。強作歡顏玩。其實等於是我陪著他和小司機玩。
  下午,據悉塌方清除了,終於上路。車一鑽入大山裡,小司機全神貫注起來。盤山路繞了一圈又一圈,一邊皆是懸崖深谷。以為絕對地不該有人家的些個蠻野的地方,倏忽間閃出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柳,有花,自還會有驚奇的讚歎。那季節無柳,也無花。便只有訝然的驚奇。驚奇之餘,不無怵然。因為路越來越窄,坡度越來越陡。一邊的懸崖深谷,越來越使人替小司機提心吊膽。更是替自己。彷彿將性命交付給小司機了……車速慢得如同蝸牛的蠕爬。開車的坐車的,三個人屏息斂氣,半句話都不敢互相交談。只有看不見的第四者,一位不知容貌的姑娘,一路不知疲倦地為我們以剛剛能聽到的聲音唱——小司機插入錄音機的一盤音帶。前頭唱了些什麼沒注意聽。心不在焉地聽到的一段是《故鄉》: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期盼著你的身影
  牽著我的手兒走……

  唱得人直想落淚。
  我將去到的是「表弟」的故鄉。可「表弟」自己卻不能歸來已經四年。忽然我懷疑此行的必要究竟何在?對「表弟」,對我,對遠遠的某一個村子和那裡的某一戶大家?愁雨淒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鬱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親人,還惆悵地想——某一個也許與自己根本無關也許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
  我索性閉上雙眼,不瞥一旁的懸崖深谷。我在心中描畫著「表弟」的故鄉,想像那究竟會是人的一個什麼樣的故鄉。卻無論怎麼想像,也想像不清。模模糊糊的,遠遠的,彷彿在濕淥淥的雲裡霧裡,它朦朦朧朧地存在著,冷漠索落地等待著我接近它。而它似乎又是不可接近的。車往前開,它向後去,永遠隱在濕淥淥的雲裡霧裡,隱在一座座大山的背後。
  永遠和想接近它的人,保持著無法縮短的等距離。
  彷彿,從朦朦朧朧之中,走來了一位姑娘。她身旁伴行著一隻羊。
  吉普戛然停在一小塊場地。小司機探出車,向那姑娘問什麼。
  卻並非我的幻覺。我指那姑娘,和那隻羊。姑娘是姑娘。羊是羊。姑娘很瘦,很憔悴。一張不是清秀而是精瘦的臉上,眼睛就顯得特別大。她那種空洞的目光中似乎無所含有。似乎連點兒好奇也沒有。她雙手抻著一片塑料布,就是平原上農民搭保溫棚用的那一種塑料布,遮在頭頂上罩雨。那隻羊卻還算壯。是一隻母羊。奶荷挺鼓。可以擠出奶的樣子。它也以空洞的似乎無所含有的目光瞧著人。
  當我明白那姑娘和那隻羊並非我的幻覺的時候,我比幻覺呈現於眼前還更驚愕。我無法準確判斷出那姑娘的年齡。看身體十三四歲。但是臉上全無點兒少女的精靈。誰知道呢。也許實際上她已經十七八歲了吧?
  她使我想到與「表弟」的活著有某種聯繫的蛙妹子。那隻羊更使我想到了這一點。儘管它肯定是另外一隻羊……原來又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
  那姑娘薄薄的雙唇緊抿著,彷彿被縫上了。對小司機的問話,一概搖頭。
  文化館副館長說:「不用問,遠著吶!」
  小司機「彭」地一聲關上車門,扭回頭對他說:「刮雨器出毛病了!」
  他看著我,遲疑地說:「刮雨器出毛病了!」
  他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有多麼嚴重,又補充了一句:「再往前開,太危險了!」
  我才明白了他們是什麼意思,連忙說:「不去了。不去了。我的誠心到了。你們的誠心也到了!真是對不起你們二位……」
  小司機說:「梁作家,別這麼講。你大老遠來的,是我對不起您啦!……」
  副館長說:「咱們趕上了這麼個壞天嘛!只能怨天,只能怨天……」
  小司機又慶幸地說:「再往前開,如果連個坪場地都沒有,掉不過車頭,不敢進,不敢退,困在山道上,就更糟了!……」邊說,邊在坪場上將車謹慎地轉過了彎。那坪場,可能是那裡十幾戶人家唯一的一處平地。幾棵大樹生長在四周。樹的後面,便是深谷。它顯然是勞動的結果。十幾戶人家,為了那一處坪場,一定流了不少汗水……車掉過頭我才看出有些房屋。房屋都傍依著山體而建造。
  用的便是山石,和山體成一色,彷彿皆渾然一體。隔著玻璃我又望了那姑娘一眼。玻璃外面的層層雨痕,將她變得模模糊糊,似乎就是呈現於雨中的幻影……刮雨器確實出毛病了。
  小司機更加全神貫注地駕駛。然而,在這種須臾不能分心的情況下,他反倒更加需要聽那盒錄音帶了……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唱得人直想落淚。
  我心裡默默地說:蛙妹子,等山裡的花兒都開了的時候,他一定會親自歸來的……愁雨淒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鬱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親人,還惆悵地想——某一個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這雨啊……
  還有那一首《故鄉》啊……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到大學裡去看「表弟」。我覺得似乎有些什麼話要對他講。我也產生了某種訴說的願望。那是一種非常主動性的願望。近乎一種想唱歌給別人聽的願望。或者那一首《故鄉》轉化成了一種願望。也許我要對他講的僅僅是這一點?我不清楚。我不知道。
  和他同宿舍的學生都回來了。那一晚上他們在宿舍裡喝酒。他們也在唱。我在樓梯上時聽他們唱的是《一無所有》。我站在門外時聽他們唱的是《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那根本不是唱。那是嚎叫。如同黃昏的雪原,幾隻饑寒而膽怯什麼的狼在悲嘯。
  我想他們是全醉了。包括「表弟」在內。門開處,一陣熏人的酒氣洶湧而出,混和著一股穢氣。門口有一攤嘔吐物。門旁的角落「保存」著一堆垃圾。桌上是一箱啤酒。兩瓶白酒。遍佈著啃剩下的骨頭。二層鋪上,一顆頭和一條手臂垂下來。垂下的手臂像什麼東西的尾巴。連天天眼瞅著的垃圾,都彷彿在期待別人來清除。你一想到他們守著垃圾激昂慷慨地討論國家和民族大事時的情形,不能不認為是一種帶有穢氣的幽默。
  開門者手扶著門問我找誰。彷彿隨時都會將門關上。彷彿不扶著門便會癱軟在地上。
  我說找我「表弟」。
  他說:「哦……你是……我知道你是誰了……進……來吧……別……別踩了……這兒……」
  他已經醉得言語不清。
  我搖了搖頭。
  我說:「表弟,你出來一下!」
  說時,我還沒看見「表弟」在哪兒。
  垂在二層鋪上的頭抬了起來——「表弟」酩酊地自上而下望著我。
  我已全沒有了訴說的願望。
  而他,分明的,不能從二層鋪下來了。
  我認為那不應該是他。無論如何他沒有這一種自虐的權力。
  似乎,我又聽到了那一首《故鄉》: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

  從極遙遠極遙遠的某處,帶著大山裡的陰瘴,隱隱地傳將來……
  「表弟」雙臂撐著鋪,張了張嘴,想對我說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一張嘴時險些吐了。雙臂一分,又撲在鋪上。我沒進宿舍。
  我對扶著門的學生說:「他清醒了之後告訴他,我本想扇他一耳光!告訴他,以後再也不要找我了!」
  我說完便走。
  晚上,「表妹」到我家來了。
  我當然明白她為何而至。便將母親支到另一個房間,給她造成無所顧忌的機會。
  「你,」她用一根手指,凜凜地指著我,很生氣地說,「你怎麼可以當著他好幾位同學的面,那麼嚴重地侮辱他!你明明知道他的自尊心太敏感太脆弱!你的話,等於當著他好幾位同學的面,扇了他耳光!」
  我也很生氣地說:「索瑤,在我家裡,你別這麼質問我。否則我把你請出去!」
  她垂下了頭。
  沉默片刻,她抬頭注視著我,又低聲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看不慣的,我也看不慣……」
  我打斷了她的話:「你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你這麼說就證明你根本不理解!不是什麼看得慣看不慣的問題!他的那些同學們與我有何相干?但是他自己,不能跟他們一樣!別人可以自虐,可以自殘,可以自殺!但是他不能!他如果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惜了,他還有良心麼?他還對得起誰?連你也對不起!……」
  我激動起來。
  索瑤卻依然鎮靜。
  她仍注視著我。
  她說:「可是你理解他的心情嗎?你理解他們的心情嗎?學校已經向他們透露,今年的分配主要靠他們自找出路。他們都四處碰得暈頭轉向了!他,他是和別人不一樣。他怎麼能和別人一樣呢?他繼母病了。為了給家裡寄點兒錢,為了在大學裡堅持到最後,他瞞著我去賣過血啊!已經賣過兩次了……」
  「什……麼?……」
  她將兩張薄薄的單據遞給我看。
  她說:「這是我無意中,從他的一本書裡發現的。當時我眼淚刷刷往下流。就是他去偷,去搶,只要別殺人放火,只要別偷別搶比他活得更難的人,我全理解……」索瑤她淚潸潸然。
  「血……這怎麼可能?血……血不是隨便買,隨便賣的啊!……」
  我有些無法相信。
  「學校規定,義務獻過一次血的,在校期間,永不獻第二次了。他已經獻過一次。這次又獻。而且……頂替別人的名字多獻一次……一次二百元的營養補助費……這和賣血有什麼區別?……」
  我低下了頭。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從極遙遠極遙遠的某處,帶著大山裡的陰瘴,似乎又隱隱地聽到那聽了讓人直想哭的《故鄉》……我不願抬頭,使索瑤看見我的一雙眼。
  我問:「你為他操心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她說:「還沒著落……原先答應了的人,現在都不行了。
  連我姐姐今年能不能留在北京都毫無把握……」「那……怎麼辦?……」
  「我想,能分到省裡市裡,他也會知足的。你不是剛從他那個省回來麼?表哥,求你,也替他寫幾封信投石問路吧!」我說:「我會的。」
  她感激地摸了摸我的手。我覺得,她彷彿在以這一細小的親暱的舉動,進一步使我明白,我已和她訂立了某種神聖的盟約。
  索瑤走後,母親鄭重地告誡我:「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人人都是別人命裡的人。人人命裡都有三種人——小人,貴人,和同命人。你答應了的事,你就要努力去辦。辦成了,你就算人家孩子命裡的貴人了。如果你只是嘴上答應了,心裡卻不想辦,只不過拿話胡弄人,你就和人家命裡的小人差不多了。你成了別人命裡的小人,你命裡的小人就會坑害你。這都是有定數的。你可別不信媽的話!」
  我也鄭重回答母親:「媽,我信就是了。」
  當天我就東西南北中四面八方寫了六七封信……母親在北京住得越來越感到寂寞,終於堅定地要回哈爾濱去了。
  我陪母親回哈爾濱之前,六七封信都有了回復。我將信一封封收留著。我想,我得對索瑤,對我自己的話有個嚴肅的交待。儘管哪一封信也沒帶來福音……母親一到哈爾濱,「白內障」眼病癒發重了。我因此而在哈爾濱滯留了近兩個月。這期間奔波於各醫院,竟將「表弟」、「表妹」兩個小朋友全淡忘了。也將所應之事全淡忘了。母親的雙眼手術後,視力漸漸恢復,有一天懸掛地問起,我內疚無比,嘿嘿然而已。我推說「表妹」替「表弟」辦成了,母親才放心。還誇「表妹」是「表弟」的命中「貴人」。
  我卻終究放心不下。又為「表弟」的事在哈爾濱四處奔波。一聽是中文系的大學生,很掌了一些權的同代的或年長的朋友們,無不遺憾地搖頭,表示愛莫能助。那些日子我認識到,原來「文學」和某些人的「人生」,似乎注定了是要發生關係,互相影響的。正所謂唇亡齒寒。我為「文學」而悲哀,亦為「表弟」的「人生」而悲哀。
  竟有一位在省文化廳當了副處長的當年的「北大荒戰友」很仗義,說如果「表弟」願意,可以安排他做一位文化藝術資料員。我喜出望外,又滯留了十幾天,將這件事徹底落實,才買返京的火車票。
  在火車上,細思忖之,不免有幾分追悔,大西南——大東北——對「表弟」來說,離家鄉是不是太遠了呢?將來結了婚,四年才有一次探親假,一旦家裡發生急事,往來車費自理,該花他幾個月的工資吧?回家一次,又將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啊!何況是做資料員。誰知道他樂意不樂意呢?而我竟替他說了終生不悔的「死話兒」。好像他真是對我的話言聽計從的「表弟」……也許索瑤方面已萬事大吉了?並且是為他在北京謀求到了什麼更理想的工作?但願如此!但願天公作美……當天,從信箱裡捧回家一大捆信件郵件。躺在床上一一拆閱。其中有兩封是「表弟」寫給我的。第一封很短。三百格的小稿紙上,僅潦草地寫了半頁——希望見見我,煩我到學校去一次。第二封更短——如果我沒時間,問他何時可來家中見我字跡更潦草。
  我想肯定是關於畢業分配的事……我想索瑤方面大概全落空了……我想幸虧我在哈爾濱替他做了主……第二天,我到他學校去,方知分配早已開始。
  他那幢宿舍樓內,比我前兩次來時更髒了。處處可見包裝行李的草繩、麻袋,以及丟棄不要的書籍、小什物之類。情形有如大逃亡之前或之後。
  給我開門的學生曾給我開過門。
  我認出了他。他也立刻就認出了我。
  他冷冷地說:「你來晚了。」
  我不禁一愣。怔怔地問:「怎麼,難道他已經離校了?」他說:「那倒沒有。」
  我困惑了,又問:「那你怎麼說我來晚了呢?」他說:「他死了。」
  一邊說,一邊收拾一隻大皮箱。
  我暗想他一定和「表弟」之間發生過耿耿於懷的事。但從他臉上又絲毫看不出惡毒。
  我正色道:「別開玩笑。我找他有急事。」
  他停了手,也正色道:「我哪有工夫哪有心思跟你開玩笑?」
  我說:「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我立刻想到的是他手臂上那個業已切除了的纖維脂肪瘤……
  難道切片化驗的最後診斷是錯誤的?……他說:「我們一開始也不相信。然而不可能的事隨時可能發生。無論發生在自己身上或別人身上,想想,也就沒什麼不可能的了……」
  我呆住了。
  他說,大多數同學最終還是陸續都有了接收單位。後來只剩下他和另外六七個同學仍無去處。他說系裡找他們談過話,安慰過他們,並答應將他們的在校期延長兩個月。他說「表弟」和索瑤吵了一架。吵過後又獨自喝醉了。喝醉了就說了許多不該當著別人說的話,後悔自己放棄了為自己努力的責任,過分依賴索瑤的能力,反而使自己更加淪落到「等外品」的地步。愛傳話的學生,將這些話傳給了索瑤。索瑤找到宿舍來,當眾打了他一耳光……我言語機械地又說:「這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
  我想起索瑤因我當眾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到我家裡對我進行的譴責……
  他也不理我說什麼,只接著說。他說兩天後公安局給學校打來電話——他因為在火車站附近倒賣車票被拘留。學校派人去把他保回來了。學校倒並不想借此事把他怎麼的。不過就批評了他一通。甚至保證不向一切可能接收他的單位提及此事,更不會將此事入檔。同學們也沒因這件事而瞧不起他。有的同學還跟他開玩笑,要拜他為師,希望他傳授經驗,以後日子過得太慘了,也想那麼干一兩次……第二天有人發現他吊死在廁所……我呆呆地聽著,覺得自己彷彿全身化為頑石。一時間動彈不得。
  他說我要見他也不難。他可以帶我去到停放他屍體的地方。他說校方已給他的家人拍了電報。他的家人回電,因湊不足一筆路費,來不了人。他說校方已決定派人將他的骨灰送回家鄉去。他說:「表弟」死了,同學們才覺得,他能熬過這幾年大學生活,真是不容易。才感到平時對他關照得太不夠。憶起某些往事,認為從本質上講,他比另外一些同學對人強多了。除了性格古怪,他從無害人之心。他說有幾個同學,自願陪校方的人送他回家鄉。他說他決定了也去……說完他又開始收拾皮箱。先是將些似乎很有價值的書放在上面,幾件根本算不上什麼細軟之物的也許是名牌的襯衣和幾條領帶放下面。不知為什麼,放得好好的卻又改變了主意騰空皮箱重新開始。而將書放下邊將襯衣和領帶放上面。
  我呆呆地瞧著他,發現一本書竟是我自己寫的《從復旦到北影》。是索瑤向我要,我簽了名送給她的。或者是「表弟」想要,而由索瑤出面……已是不可知的事了。我沒問他那一本書怎麼竟歸了他了。
  當然不是由於書本身的價值。也許僅僅是因為,他希望由它,而永遠記住他的一位叫肖冰的同學?兼或也記住大學裡另一位叫索瑤的姑娘……我望望「表弟」的鋪,空落落的什麼東西也沒有。連被褥和枕頭也不知去向。也許「表弟」在另一個地方仍用著?
  那只是一張舊的單人木床而已。床板上,因汗滲入而印出一個十分清楚的人形。那是夏天僅鋪涼席造成的。那便是我此次又見到的「表弟」。蜷著身軀,呈「S」形,彷彿睡覺時也不曾放縱過自己……那人形彷彿在無言地也對我說:你來晚了……我想隔月後,新學期伊始,從哪兒來的會是一個什麼樣兒的莘莘學子,將佔據了那一張床呢?……會介意床板上的古怪人形麼?……會用刷子沾了洗衣粉什麼的企圖刷掉「他」麼?……而收拾箱子的人,卻似乎已經忘了我的存在。
  我問:「索瑤在哪兒?」
  他沒反應。
  不是他沒聽見。是我根本沒問出聲。那話,僅只是我心裡想問的話。
  我處在一種近乎屏息斂氣的狀態中。彷彿我的心害怕什麼。彷彿它不願發出任何聲息驚動什麼。
  「索瑤在哪兒?」——這次,連我自己也相信我是開口說話了。
  「你在學校可見不著她了?」
  「為什麼?請求你一定帶我去見她……」
  「她那種女孩兒,怎麼能受得了這種事的刺激。她精神失常了。大概她認為,他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爸爸媽媽來學校把她接走了……」
  我覺得空氣剎那間凝固了。彷彿四面有四塊看不見的夾板,將我緊緊地緊緊地夾住在原地了。
  「其實,像索瑤那麼善良的女孩兒,現在太少了。大學裡更少。她的思想方法未免太古典了。她那種善良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對她是,對他也是……」
  「……」
  我不知道自己怎樣離開的。
  熱風撲面。我如酷暑之際中寒。一路全身發冷。從內心裡往外,一陣陣冷得透徹。冷得無奈。
  走了一段路,我竟覺得累,蹲在一處樹蔭下吸煙。路人從我眼前過來過去。騎車的,步行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全為著各自的什麼目標。遠處,華麗的高樓大廈的瑪賽克或進口玻璃外衣,在陽光下閃耀著輝煌。
  我不由得想起索瑤對我說過的,也是「表弟」對她說過的,關於那個因照片被放大曝光而死了的女大學生的話——謀殺。我覺得「表弟」的死整個兒是一個很大的錯誤。一種宿命性質的錯誤。在他死前,便與許多種綜合的錯誤——他自己的,索瑤的,別人的,心靈的,現實的錯誤攪在一起了。也包括我的……
  也包括我的錯誤麼?
  我又想起母親對我說的,關於「人人都是別人命裡的人」以及「貴人」和「小人」的話……我確實沒有勇氣深想下去……一個弄明白了的錯誤肯定比一個糊塗的錯誤更是錯誤。
  而我自認為的,或被強加於的錯誤,已背負得太多了。是的。
  我確實沒有勇氣深想下去……被錯誤所謀殺?……
  「這是什麼?放到行李架上去!要不就擺在舖位底下!」女列車員說著,就動手搬那個小木盒。
  「你別碰他!」
  年輕人嚴厲地警告道。撥開了列車員的手。
  「列車有列車上的規定,一切東西……」
  「不是東西!」
  年輕人的臉,因惱怒而漲紅了。
  「同志,請允許我向您解釋——我們都買了臥鋪。我們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陪送我們這一位同學回家鄉……」一位姑娘說著,指了指那個小木盒,「他曾經對我們講過,他畢業後的第一個願望,就是要坐一次臥鋪。以前他沒坐過臥鋪……當然,如果有老弱病殘和需要補臥鋪的婦女,我們幾個的舖位都可以讓出來。唯獨他的舖位我們不能讓。因為他實際上正睡在上面。並且,您還得允許我們在他周圍陪著他……」她說得莊嚴。說得虔誠。
  幾位乘客的目光投向了她。
  女列車員怔怔地望了她一會兒,一句話也沒再說,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我佇立在車廂門口,不知自己該不該走過去,和他們一起陪送「表弟」。
  儘管我是為此而專執一念踏上列車的。
  這之前我給母親寫了封信,告訴老人家,「表弟」的分配問題已徹底落實了。一切順利。比預想的順利得多……然而直至那一時刻,我似乎才明白,也許我根本就不算是「表弟」之「命」裡的一個人。我自以為是。但其實並不是。我從來沒將他看得多麼重要過。他對我沒用。母親很情願是,卻更不是。索瑤曾想不再是,但彷彿注定了的,終究還是。可能最是。她有過什麼心理感應麼?對於他,和她自己?……
  我仍立在車門口猶豫不決。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期盼著你的身影
  牽著我的手兒走……

  車廂裡飄蕩著《故鄉》。是乘客向列車廣播室點播的。山裡的花兒開……


     1991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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