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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一年級理想主義;二年級浪漫主義;三年級現實主義;四年級批判現實主義——是大學生們自己概括總結的「校園四部曲」。
  「表弟」和「表妹」這麼告訴我的。
  「表弟」已經三年級下學期了。他的「現實主義」道路快走到盡頭了。他的種種的關於個人分配去向的努力,似乎越來越成為不現實的夢想。他激烈地,越來越明顯地處處表現出「批判現實主義」者的尖銳思想了。不過他畢竟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去尋找他在社會坐標上的那個「點」。校方倒是挺鼓勵他們自己去尋找的。給開介紹信。老師給超前寫鑒定。對於自謀出路之能力差的,去向無著落前途渺茫的學生,所下評語積極而且用心良苦。這種鼓勵帶有暗示性——抓緊時間啊,全憑你們自己啦!如同孤兒院的阿姨鼓勵孩子們去尋找他們沒見過面的生身父母。而在他們的周圍,高年級的學生為了找到那個「點」,許多人疲於奔波,許多人碰得青頭腫臉,許多人堅韌不拔,百折不撓地繼續滿社會推銷自己,許多人終於認了,乾脆放棄了尋找和選擇的機會,聽天由命地表示甘願將自己交給上帝也就是交給國家,經由第一渠道統購統銷。以有始有終的態度,在「批判現實主義」的最後一段樂章上,唱出他們告別大學校園的悲的低調合聲。準備著「無可奈何花落去」,「壯士一去不復還」。這使某些三年級的同學殊不忍過分踴躍地超前地加入和他們的師兄師姐們的競爭。也使某些三年級的同學更有些迫不及待,更認為這種超前的競爭簡直是當仁不讓的事。於是有些四年級同學譴責他們不人道。而有些四年級的同學卻變得一反常態地寬厚,說些「中國真小」之類的話,聊以自嘲自慰。幸運的,對分配去向早有把握,對前途躊躇滿志的人總是有的。他們為了不成嫉妒的目標嚴守著各自的秘密。絕不敢以自信去刺激他人的心理。有時甚至還要相陪著「為賦新詞偏說愁」,裝出幾分瞻望前程無比沮喪的失落的樣子……
  「表妹」大概的就屬於幸運者一類。比「表弟」低一屆,整天仍在「浪漫主義」的紅煙紫氣的環繞之中炮製著體驗著她的種種小感覺。她的父親是某沿海城市的前市長。那座城市有一處新開闢的避暑勝地。任職期間親自接待過的北京官員和文化藝術界的名人相當不少。在北京,她有資格稱呼為「伯父」、「伯母」、「叔叔」和「阿姨」的人如數家珍。其實她有時候陪「表弟」到我家來,於她自己而言實在是時間方面的犧牲。於「表弟」而言實在是一種奉獻。於我而言,是一面鏡子。因我一直對「表弟」所知甚少。他似乎也不希望我對他瞭解太詳。有幾次我試圖和他聊他自己,他言語含糊地回答我。從此我不再深問。當一個從前不相干的人,事實上已經闖入你的生活裡,你不總是想對他瞭解得更多更全面些麼?這與信賴不信賴無關。當然也不是好奇心。而僅僅是某種習慣性的心理傾向。
  「表弟」我家來了幾次之後,已經不僅僅是我的「表弟」,而且是母親的「乾兒子」了。母親不乏「乾兒子」和「乾女兒」。有我的中小學同學,知青戰友。也有弟弟妹妹們的中小學同學、知青戰友和同事。他們或她們極樂於確定這種傳統的民間關係。母親也樂於。到目前為止,這種關係大抵都在良好地繼續著。我現在仍不太清楚「表弟」是怎麼成了母親的「乾兒子」的。我想母親一向是很自尊的,不至於「毛遂自薦」。而「表弟」又是個內向的矜持有餘的青年,儘管他每來一次,對母親的親近就增加十分,但卻也使我難以想像他主動說:「大娘,以後我當你是乾媽吧」這種話……
  我只有從「表妹」這面鏡子中,偶爾窺見「表弟」出於其間的某種模模糊糊的背景——一個很窮的地方,一個很窮的村子,在很深遠的大山裡。他是近百年來全村唯一產生的一個大學生。也是近半個世紀以來,全村唯一能有幸出現在北京的人。「表妹」這麼告訴我的。
  有一次母親問起了他家鄉的情況。母親樂於向別人談自己的家鄉。一談就沒完沒了。其實她不過是在緬懷自己的童年往事。因為她自從當了母親之後就沒回過家鄉。家鄉也沒有任何親戚了。毫無疑問的,我認為母親她已是一個徹底被家鄉遺忘的女人了。是母親卻似乎相信,肯定的,在家鄉始終流傳著關於她的種種瑣碎的然而卻是永恆的故事。她的想像中,關於自己,在家鄉已經具有傳說的色彩了。家鄉的人們怎麼會忘掉當年那個敢於像男孩子一樣爬到高高的樹上去掏鳥蛋的小姑娘呢?她死也不信。「你不知道。你不懂。生在一個村子裡的人,和生在一座城市裡的人,那是不一樣的。一個村子,那是最能記住人的地方。你活著的時候是哪一個村子的人,你死後仍是哪一個村子的鬼。你自己不願回去,閻王爺也要把你打發回去。你幾十年不回去,村裡人幾十年間念叨你。你一輩子沒回去,村裡人幾輩子念叨著你!」母親經常對我這麼說。母親也樂於聽別人談別人的家鄉。聽的時候,極其專注。極其虔誠。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母親像某些愛聽別人講關於鬼神的故事的孩子。
  「冰啊,你上大學三年來,一次也沒探過家?」母親是這麼開始問「表弟」的。
  他說沒有。
  「第一次離開家鄉這麼長時間,就不想?」
  他說有時候也想,更多的時候不想。
  「你們那村子有多少戶人家啊?」
  「十四戶。」
  「那是個小村子呀!村子越小,越讓人裝在心裡,是不?」他說是的。
  「若生在一座大城市,幾百萬一千來萬人,都當它是家鄉,也就不值得你獨自很想著它了,是不?」
  他說是的。
  「咱娘倆,越聊,越能聊到一塊去!」
  「媽,你聊點兒別的吧!」
  我試圖把話岔開。
  「你一邊去!」母親生我的氣了,「你不過只寫了幾篇小說,還沒當什麼大官呢,就不愛聽人聊家常嗑兒了?不比活人,咱們比死人,曹操你比得過麼?連戲裡的曹操,還說過『孤死歸首丘,故鄉豈敢忘』的話呢!」
  我當然也是家鄉觀念極強的人。但我不願母親和「表弟」聊他不願與他聊的話題。有一次我順便問他,他卻反問我:「我可不可以不回答?」從此我知道了關於家鄉是他忌諱的話題。
  不料那一天他卻說:「我和大娘聊什麼,都挺投機的。」
  儘管他已經是被母親承認的「乾兒子」,但仍稱呼母親「大娘」。倒是索瑤,立竿見影地廢止了「大娘」的稱呼,而一口一聲地叫母親「乾媽」了。
  「大娘,你說人心裡,是能長久地裝住大事呢?還是能長久地裝住小事呢?」
  他低聲問母親。他和母親說話時,似乎只有母親一個人存在。即或我和索瑤一旁相陪,他也並不關照到我們的。母親想了想,說:「當然是小事!人心從來,只能長久裝住小事。誰都記不住他每次洗臉用多少水,但誰都忘不了他最渴的時候,在什麼情況之下吮過的幾口水,你說呢?」「我說也是。我們村裡人少,關係處的都挺好。可使我做夢都夢見過的,是一隻老母羊……」
  母親一愣。
  我也一愣。不滿地瞪了母親一眼。
  他卻娓娓地講起來。他說在他之前有人離開過他那個村子。不過是新中國以前的事。但卻沒有一個離開的人重新回到那個地方那個村子。他們有的為革命而死了。有的繼續革命不止。村裡的人習慣了被離開他們的人所遺忘。正如他們習慣於遺忘了那些人一樣。他們都說,窮山僻壤的,忘了也就忘了吧。該忘。不忘,咱們也感覺不到的。莫如被忘了。也省得咱們記著了。他說,他爺爺那一輩人活著的時候,還常常談起那些當年離開的人。談到全村人為誰誰湊路上吃的糠餅子。談到將誰誰一直護送到大山以外,怕在山裡獨自走,被謀財害命。為了一身補丁少的衣服,當年山裡殺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你路過一個村子,可能被誠心誠意留住一宿,而第二天又在半路截住你,把你給殺了。為了太需要你那身補丁少的衣服。留你住一宿是誠心誠意的。為了你那身補丁少的衣服而半路再截住你把你殺了,也是誠心誠意的。誠心誠意的冷酷無情地只為你那身補丁少些的衣服。他說他爺爺臨死的時候,還叮囑他父親牢記誰誰的小名叫什麼。若有朝一日竟回村裡來看,就說他爺爺嚥氣兒前還念叨過那個人。他說,現在他爺爺那一輩的老人們,全都死掉了。而他父親那一輩的人,更不互相並不談論當年離開的那些人。講給他們聽,要求他們也銘記不忘。父輩人認為,當年的些個事不過是歷史。當年離開村子那些人,也不過是歷史。沒死也是歷史。而且不過是村子的歷史。是僅僅與上輩子人有點兒記憶關係的歷史。倘非說與他們,以及與他們的子孫有種什麼關係,也不過就是種牽強附會的並沒什麼意義的關係。
  他說時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低著頭。彷彿是和母親同樣年紀的老人,講述某件舊傢具的來歷似的。而別人要將它賣了或拆了或繼續擺在哪兒,卻是任隨別人的便的。我想起母親對我教誨過的,一個村子是最能記住人的話,覺得如果也對「表弟」說,不知他會作何表示?他沉默片刻,話題一轉,接著說:「但是有一隻羊,有一隻老母山羊,我卻經常緬懷著。當年我六七歲的時候,和村裡的幾個孩子都得上了一種怪病。不吃。不喝。發高燒。從早到晚昏睡不醒。村裡窮得連一頭驢,一輛破大車都沒有。趕到公社衛生站去搬大夫的人回來說,好幾個村都流行這種兒童病,顧不上我們村,要來也得四五天之後。當娘的都急得哭了。那隻羊卻救了我們幾條小命。羊是老村長家養的。已經老得跑不動了。但是每天還能擠出些奶。老村長就每天擠了,灌在瓶子裡,一天兩遍,挨家挨戶給我們幾個病了的孩子送奶。瓶子上用線繩紮了幾道兒,誰家的孩子也不偏向,喝到線就不給喝了。一個孩子一次也就只能喝幾口吧。一天兩遍,一遍幾口羊奶,竟維持著我們的小命兒活了下去。後來幾天,那羊的奶頭兒,都被老村長擼腫了。再後來,一滴奶也擠不出了。老村長就下狠心,把羊殺了。熬了羊肉湯,同樣灌在瓶子裡供給我們喝。奇跡似的,我們幾個孩子的病,沒用公社的大夫來治,一天天好轉了。那是全村唯一的一隻羊。也是全村唯一能算得上財富的一隻羊。老村長的女兒,因為每天吃糖咽菜,沒奶水。他的外孫女,剛一歲多,也是靠了那隻羊的奶養活的。羊殺了,那小女孩兒整天餓得哇哇哭。等到我們幾個孩子能離開家了,我們就相約,到埋羊骨頭的地方,一溜兒跪在地上,全給羊磕頭。全哭。好像一奶同胞的幾個小兄弟姐妹,哭我們死去的媽。可憐那隻老母羊,奶為我們被擠光了,肉熬成湯被我們喝光了。連骨頭,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熬得再也不見一個油星兒,熬白了熬酥了,才捨得埋掉。沒人教我們去給那隻羊磕頭,去哭它。完全是我們幾個孩子心裡一致的想法。我們還在埋羊骨頭的地方,用山石為那隻羊壘了個墳包兒,周圍栽上了幾棵小樹。到北京後,我最見不得的情形,就是人們圍著賣羊肉串兒的,吃羊肉串兒。見到一次這樣的情形,夜裡就做一次夢。夢見當年救了我們命的那隻老母山羊,咩咩地朝我叫……」
  某類事情,或者某類人生經歷,聽老人們的回憶是一種接受,而聽一個青年娓娓道來地訴說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接受,因為它使你感覺某種現實雖與你並不相干,但它的確矗立在某一個地方,彷彿也在向你訴說著什麼。使你簡直就沒法兒無動於衷。
  我震驚於一顆敏感的青年的心靈,需要怎樣的一種保持平衡的能力和技巧,才會將這樣的童年往事完整地包容住,並且磨合成一種綿長的情愫呢?我尤其震驚於他的娓娓道來。那一種淡淡的語氣,反倒使我自己的心靈感覺受到了強烈的衝撞。
  「這孩子,這孩子,真沒想到……那個小女孩兒呢?結果就餓死了麼?……」
  母親唏噓了。
  他笑了笑,說:「我們幾個孩子,怎麼會讓她餓死呢?我最大,我帶著他們,四處捉青蛙。我們那兒是山區,沒有河,也就沒地方去釣魚。只能四處捉青蛙。熬蛙湯。蛙湯當奶,她才沒餓死。後來我們就叫她蛙妹,現在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這時「表妹」來了。她見母親那樣兒,詫異地低聲問我怎麼回事兒。我說沒什麼。不過是他講了一些動人的事兒。不過是母親天生愛落淚罷了。
  「你還會講動人的事兒?哪天給我也講講!我要聽。我得證明我自己還能不能被感動……」
  「表妹」又調侃他。
  而他冷冷地回答了她一句英語。她的臉倏地紅了。我雖然不懂英語,也知道他說的肯定是一句傷人的話。立刻打圓場,問母親:「媽,你不是說索瑤來了,今天還包餃子麼?」
  「對,對。索瑤啊,今天你拌餡兒,大娘和面。你不是說吃餃子的關鍵在吃餡麼?咱們今天就把關鍵的事兒交給你做了!」
  母親說著,站起來,以十二分的親近,安撫「表妹」的尷尬。拉著「表妹」一隻手,一塊兒到廚房去了。
  我低聲問「表弟」:「你用英語罵她了是不是?」
  他說:「我總不能當著你們的面,用國語罵她吧?」「你罵她什麼?」
  「我當然不會罵她太難聽的話。」
  我固執地問:「你究竟罵她什麼了?」
  他囁嚅地說:「相當於『滾你媽』的意思吧……」我說:「聽著。你必須向她認個錯!我可不願看見你們吃餃子的時候,也互相橫眉豎目,誰也不理誰的樣子。要不你們今後都別來了……」
  他沉默片刻,順從地站起來走到廚房去了。
  母親隨後叫我,說也得分派給我一件事做。隨後暗示我跟她走到門口。
  「你去打醬油和醋!」
  母親故意大聲這麼說,塞給我拾元錢,卻一個瓶子也沒給我。
  我說:「給我瓶子呀!」
  我早已不清楚家裡哪個瓶子是裝醬油的,哪個瓶子是裝醋的了。
  母親又悄悄說:「讓你去買肉餡兒!」
  我奇怪,問:「你不是昨天已經……」
  母親一手摀住了我的嘴:「我原想換下口味兒,昨天買的是羊肉餡兒……」
  「表弟」雖然向「表妹」認了錯,那一頓餃子吃的仍不怎麼愉快。吃完不久,「表弟」就告辭。
  他問「表妹」走不走?
  「表妹」悻悻地說:「你管我吶!」
  母親說:「你要有事,你就先走。索瑤比你來的次數少,我們娘倆兒還有幾句體己話要聊呢!」
  他似乎領悟了什麼,便走了。
  母親遂將我攆到另一個房間,開始勸「表妹」千萬不要生「表弟」的氣。她說她沒生氣。她說她受他的傷害,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說如果換了另外的誰,早和他絕交了。她說她就是不忍下這個決心罷了。她說她內心裡有些委屈,是沒法兒對人說的,都自己偷偷哭過好幾回了……她越說她沒生氣,只不過是有些難過,母親越勸她。而一位七十多歲的,難免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絮絮叨叨的老母親,對一位正難過著的女大學生,有時候顯然是力不自勝的事。母親越勸她,她似乎越難過,最後竟嗚嗚哭了。分明的,母親認為,她和「表弟」之間的彆扭,與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母親滿面內疚地把我推入了房間,並將房門關上了。好像她已感到無能為力的事,由我接替是理所當然的。
  我坐在「表妹」對面,默默期待她自己哭夠。
  終於她不哭了。當她掏出手絹擦淚痕的時候,我問:「哭夠了?」
  她難為情地笑了笑。
  我又說:「你看,你也沒給我表現的機會,就幫助我完成了任務。」
  她說:「我長這麼大,從沒惹誰用那種話罵過我。英語也不行!就算我是自討沒趣兒,我媽又怎麼他了?我當時不過沒話找話兒,純粹想跟他開幾句玩笑,引逗他快樂點兒罷了!他經常那麼滿臉舊社會的樣子,和他在一起,我覺得都快把我影響老了……」
  我說:「他不是已經向你認錯了嘛!他這人性格是有點兒怪,你應該比我更瞭解……」
  我正打算起身去向母親交差,不料她問:「梁老師,你就不想更瞭解他麼?」
  我看了她一眼,見她請求地望著我。
  在我家裡,從她第一天出現在我家起,就半真半假地,戲謔地稱我「表哥」。我已習慣了。而且內心裡也將錯就錯地認可了。忽然她叫我「梁老師」,同時問那樣的話,使我感到,「表弟」也許早就令她苦惱了。也許早就是她的某種負擔了吧?否則她何以會那麼望著我呢?我暗暗替「表弟」預測到某種危機,緩緩地又坐下。
  她卻猶豫起來,不開口了。
  我說:「你講吧。我當然想更瞭解他一些。儘管我是通過他才認識你的。但也是通過你,才多多少少地瞭解他的。是不是?」
  她點了點頭表示承認,又思考再三地說:「我告訴你的。你可千萬要裝做一無所知。更不能對他講。他猜到了會恨我的,真的。那我又何苦的呢?」
  我信誓旦旦地說:「一定。」
  她說,他家的生活至今仍很窮苦。他家鄉的生活至今也仍很窮苦。她說,在全校,有一些來自窮苦地方的學生。可是絕不會再有另一個學生,來自比他的家鄉更窮苦的地方了。她說那一種窮苦的現實,是許多城市裡的人難以想像,因而也根本不會輕意相信的。所以他從不對別人講。她說即使在大學校園裡對來自極窮苦的地方的同學,周圍其實也是很少有發自內心的,真誠幫助的溫暖格外厚愛著他們的。她說同學之間情感的冷漠,互不關心,往往也是表現得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慄的。何況那些來自極窮苦的地方的同學,大都性格都有些與眾不同,自尊心也都異常脆弱而且敏感。他們又大都以獨往獨來的方式軟性自衛。即便有些家庭生活條件優越的同學,發自內心想要在錢物方面對他們偶爾予以周濟,也不敢輕舉妄動。唯恐被理解為廉價的同情,甚至被誤解為貴族式的施捨行徑。而一旦不被理解,甚至被誤解,注定會引起他們內心裡的逆反。
  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女同學之間,逆反也就是逆反而已,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發生在男同學之間,有時就不僅僅是逆反不逆反的問題了。何況普遍的大學生們,家裡的經濟情況即使並不窮苦,也是談不上多麼富裕的。生長在城市的大學生,尤其男生,哪一個家庭每年不寄給他們八九百元?只靠助學金,他們簡直在大學裡就會變得像些叫花子。六七百是最少的。就是每年一千多元,他們平時還是會覺得錢很緊。
  他們買書的時候,需要下很大的決心。一些十幾元二十幾元一本的工具書,再想買,往往也只能歎息一聲作罷。誰都很難慷慨到拿父母的血汗錢去周濟別人的地步啊!她說她認識「表弟」,就是因為有一次發現他偷書。而那時她已知道,他是學校文學社負責詩歌的編委,在喜歡詩歌的同學中有著一定的威望。而且她已經是他默默的崇拜者,當然,她所崇拜的僅僅是他的詩。不是他這個人。「其實那也談不上是崇拜。只不過是認為他寫的詩有種真情罷了。他在文學社的刊物上發表過一組情詩,總題是《不為愛活著》。什麼——愛我的少女?我不愛她?她無奈,我也無奈。在無奈的無奈中,我不為愛而活著,卻也樂於為愛而死去…
  當初我喜歡他的詩,喜歡得要命。我剛跨進大學校門,一心準備愛上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所愛。體驗像韋唯唱的那樣,愛得死去活來的感覺。高考前,我都快變成一台緊張的學習機了。考上了大學,人似乎也鬆弛不下來。儘管事實上完全鬆弛了,但還是覺得鬆弛得不夠。好比一個害了一場大病,傷了元氣的人,不來一針強心劑,彷彿就不能從虛脫狀態恢復。我並不是一個天資很聰明的女孩子。我竟會考上大學,對我自己來說都是一個奇跡。從小學三年起開始知道刻苦,其後整整九年啊!考上了重點中學接著考重點高中。九年間整個人上足了弦,一刻也不敢鬆弛,你就仔細想想吧,絕不比有工作的人輕閒自在!我講這些你能理解麼?……」
  她似乎講得有些累了,長長地喘了口氣。
  我說:「能理解。」
  「我剛才講他,講到哪了?」
  我說:「講到你當初多麼喜歡他的詩。」
  她說:「現在我是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的詩了。那也算詩麼?可我當初認為他將來準能成為一名大詩人!」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次我坦率地告訴了他,我覺得他本沒有什麼寫詩的才情。也根本沒有什麼能成為詩人的希望。而且坦率地告訴他,別人也開始這麼認為了。」
  我暗想,姑娘,我要是你,絕不會這樣做。你的失望,是你的錯。並不是他的。你把你的錯轉移給別人,這不公道啊!「他生氣了吧?」
  「他沒生氣。他說:『我為什麼非得成為詩人呢?』以後他再也不寫詩了。並且再也不肯當文學社的詩歌編委了。」
  我覺得,對這件事,我就沒有表示什麼看法的必要了。「我怎麼竟講起他的詩來了呢?我都忘了,是從哪兒講岔開了?」
  「從他偷書。」
  「對。是從他偷書。你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麼?」我說:「不。我不覺得驚訝。」我讀大學的時候,因為囊中羞澀,也產生過偷書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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