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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哪裡還會再用反詰式的話語繼續傷害這麼一個自尊心敏感異常的青年呢?比如我可以說:「那麼就請找著你的東西包嚴了端好了立刻出去吧!」如果我真的這樣回敬,我自己不認為是傷害實際上也等於進行了二度傷害。我笑了笑,說:「別那麼沒志氣。超過我好比一個孩子,指著一個侏儒說,我長大了一定長得比你高!是不是?」他張了張嘴,欲言而未答。 我拍拍他的肩,摟著他的肩往屋裡走。我覺得他還是非常希望我這樣的。因為他走得很順從。 待他在沙發上坐下,我去洗杯子。 他說:「你別泡茶。泡了我也不喝。我可不是想喝你一杯茶。」 我說:「要是牛奶你也不喝麼?有奶粉,很省事。」「那我喝。」 他笑了。 當我回頭看他,他立刻的又不笑了。又變得表情莊嚴。「梁曉聲,我萬萬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他急急切切地開始說:「你沒情緒接待我,你可以開門見山直言相告。那我絕不會泡在你家不走!你為什麼既不下逐客令,又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沒一句地用話應付我呢?你理解我當時會是什麼心情麼?如果我是一個將來可能對你有用的人,你能這麼對待我麼?」 我說:「不能。」 「你從上海復旦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不也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麼?」 我說:「是。現在也談不上是什麼大人物。」 「你用不著假謙遜。你剛才對待我的態度證明你內心裡是把我看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的。當然也就證明,你內心裡是誤將自己當成一個有理由俯瞰我的大人物的!你初登黃宗江家和吳伯簫家,他們是像你對待我那樣對待你的麼?你在作品裡,把他們寫得多好哇!……」 我真想把杯子摔了!即使我招了他惹了他,那也不是我找上門去,而是他找上門來的呀! 我正色提醒他:「他們的確是兩位可親可敬的長者。你什麼話都衝我說,別牽連上他們。」 「這一點用不著你提醒!」他大聲說,「我看了你的書之後,也曾去找過黃宗江老師。他對我很和藹。很親切。很誠懇。不像你似的那麼虛偽應付我!如果吳伯簫老人還活著,我也會去找他。不為別的,只不過為了證明,世上到底有沒有屬於我自己的那一份兒人間溫馨!現在我對你那本小冊子有了另外一種看法,你藉著溢美別人的方式,其實也企圖達到用文字把自己描寫得性格挺可愛的目的。但今天我感到你與你筆下那個自己大相逕庭!你當時給我的印象很醜!躺在床上,蓋著小被子,假惺惺地說:『不再多坐一會兒麼?』你那麼對待我,我還能再多坐一分鐘嗎?你當時整個兒是個醜陋的中國人!醜陋的中國作者!梁曉聲你承認不承認?」 他這一大番話,又使我心裡完全不生氣了。他倒夠坦率的。坦率得幾乎無遮無掩,連招架的餘地都不給自己留半點兒。這樣的青年今天是不太多了。多的是另外一種——以十二分的虔誠當面用崇拜之類的話戲耍你。而心裡卻在暗加嘲笑:看他得意的!看他多麼受用的樣子啊!我這兒拿你開心玩呢,你當的什麼真哇!俗不可耐! 「承認!承認!起碼潛意識裡不無你說的那種成分。」 我並未感到被當面戳穿後的難堪。因為經常分析分析自己的潛意識乃是我的職業習慣。有時甚至供朋友加以分析。好比當醫生的診斷病例,即使某種病發生在自己身上,也不是不可分析的。何況我覺得潛意識這種東西,細分析起來是挺有趣的。如同解幾何題一樣。不但能清楚自己本質上是怎麼回事,也能明白別人許多。更何況,從醫學的角度講,絕對健康的人是沒有的。尼采不是就說過——地球有一種病,叫做「人類」麼? 我將茶几挪近他,將一杯牛奶放在茶几上,又說:「別急,先慢慢喝著,我給你烤幾片麵包。」 待我將麵包烤好,用小盤兒拿進來,他已將那杯牛奶喝光了。 我估計到一杯牛奶准不夠他喝,另外還給他涼著一杯,便又放在茶几上。 他顯然非常餓了。或者,認為尊嚴已經收復,並揣在自己兜裡了,似乎就心理平衡了許多,一時變得靦腆起來,很秀氣地,一小塊一小塊地撕吃著麵包。一小口一小口地,斯文地飲著牛奶。我捧起一本書看,故意不注意他,怕他不自在。這時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靜靜的幾分鐘內他吃完了麵包,喝完了第二杯奶。我問他要不要再吃一個麵包,或再喝一杯奶?他說不了。說時,樣子看去不但靦腆,而且顯得有些羞澀。他拿起杯子要到廚房去洗,我放下書制止他。他偏要去洗,我偏制止他,結果一隻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的臉便紅得令人同情,吶吶地說:「是我失手,是我失手……」 全沒了一心收復尊嚴時的憤世嫉俗。 我說,按照民間的看法,客人失手摔碎了主人家的杯子,反而是主人求之不得的事,預兆著將財運臨門。他便笑了。 待他坐下,我正欲問他什麼,他卻又開口問我:「你家幾個房間啊?」 我說三個房間。 他緊接著問為什麼? 我沒太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望著他。 他說按照我的年紀和家庭人口,在北京能住上兩個房間一套的單元就相當不錯了。 他的話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憎天下之不平事的抨擊意味兒。 我說是的。我說原先我在北影住筒子樓時,只有十二平米一間朝北的房子,擺不開一張寫字的桌子,常在暖氣上墊塊板兒炮製小說。那時所有到過我家的人,都祝願我早日有喬遷之喜。現在我真的喬遷了,他們從前替我感到的憂愁,就變成有時令我特別擔戴不起的羨慕了。我說我這個人從內心裡講,很願意在各方各面都和大多數人的水平一樣,一點兒也不願特殊。特殊在今天就有被列入「另冊」的可能。一旦被列入「另冊」,很破壞活著的情緒。 他又問你到兒童電影製片廠是為了當官吧? 我搖頭說不是。 他又笑了。那種笑是很惹人生氣的。似乎在說,瞧你又變得虛偽了。別忘了,你可一向是一個用文字自我標榜坦誠並厭惡虛偽的人啊! 我說真的不是。我說那時我預感到老父親得了重病,作為一個兒子,我必須把老父親接到北京,和我住一起,一盡孝心。而當時只有童影能為我解決房子問題。而我的老父親一到北京,就被確診為晚期胃癌。三個月後臥床不起,四個月後就在這一房間去世……他仍那麼笑著。他說中國文人,內心裡其實都想當官。嘴上說不想當,那是假的。偏說為別的原因而當官,不過我僅僅是巧妙的說法。 我說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話。我說當官,當各方面的官,也絕對的是一種職業的正派選擇,只要能當個好官,是完全不必羞於承認的。 他笑出了聲。笑罷,刻薄地說:「你看,人一犯急,就說真話了吧?這是個規律。你也不例外。」 我瞪著他,半天沒說話。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狠狠扇他一個耳光。然後喝斥他滾。因為我不喜歡刻薄的人。生活中某些男人得意於自己的刻薄,如同不知怎麼個美法的女人得意於她們的會飛媚眼。倘說幽默是一種機智是一種教養,而刻薄不過是從人的心靈的疤痕滲出的淤血。何況當時我還沒有完全從父親逝去的悲哀中解脫。在我的老父親逝去的這一個我家的房間,他竟堅定不移地對我進行著抨擊,這也太過分了啊!而更主要的,我不知怎樣對待他才好,應付當然是虛偽。客氣仍會被視為應付。坦誠他不相信。以刻薄回敬刻薄,他又分明的並不是對手。乾脆板起冷面孔下逐客令呢,又顯得自己太缺乏涵養。他就是說那些收復尊嚴的話時顯得可愛些。吃麵包喝奶打算洗杯子時也不討人嫌。怎麼吃也吃過了,喝也喝過了,尊嚴也徹底地算是收復了,大概身上也不覺得冷了,就又變了個人似的欺我太甚起來了呢?我正色道:「肖冰,我不想和你抬槓玩兒。你對我的批評,我已經接受了。你的尊嚴,你也算是收復回去了。那麼咱們互相都坦率些,開門見山吧!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他的驚異的目光,便凝視在我的臉上。足足半分鐘的時間內,他令我莫測高深地沉默著。彷彿我是一個極其詭詐之人,而他糊里糊塗地被我綁架到了我家裡,猜不透我的企圖。我以鼓勵的口吻說:「講吧!既然我們倆今天遭遇到一塊兒了,你還猶豫什麼呢?」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的神情變得相當莊重了。甚至可以說變得相當莊嚴相當凜然了。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又說。語氣很傲慢,「好像到現在為止,你還沒問過我叫什麼名字。而我也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彷彿他倒成了主人,似乎我是不期而至的一個令人不快的總將談話搞得別彆扭扭的造訪者。 我說:「因為你剛才提到了黃宗江老師。宗江老師有一次給我打電話特別關照過我,要我好好接待你。」「他怎麼講我的?」 「他說你是個需要格外細緻地接待的青年。」 「細緻?什麼意思?」 「我想就是不要虛假地應付的意思吧!」 「是這個意思嗎?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他全身心都敏感起來。 「當然是這個意思。」我十分肯定地說,我瞭解黃宗江這個人。他屬於那種越老越善良的人。對青年尤其如此,絕不會包含有任何刻薄的意思在話裡。 宗江老師確曾因了坐在我面前這位大學生,在他造訪了他之後,特意給我打過一次電話。也確曾吩咐過我,對這個青年「需要格外細緻地接待」。還說,「善良是有意義的。今天生活中尤其需要些善良。不善良歸根到底將與文學和一切藝術無緣。」 「他……他為什麼用『細緻』這個詞?」 他有時喜歡用與眾不同的修辭方法表達他的意思。「是這樣……他還說了我些什麼?……」 「他還說,他和你共同度過了一個挺愉快的下午。」「是的是的。一點兒不錯。他說的是真實情況!」我看得分明,他暗暗吁了一大口氣。由於過分的敏感所造成的緊張神態,也瞬間鬆弛了下來。真沒想到,他竟那麼在乎他給別人留下的印象!但轉而想想我自己,也竟那麼在乎給別人,具體說是給這個我遭遇到了的青年留下的印象! 我不禁苦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別多心,我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真的。」 當時我並沒有領悟黃宗江老師說「需要細緻接待」的含義。覺得不過是種「黃宗江語言風格」的說法。此刻我徹底的領悟了,面前坐著的是一個比小蜥蜴類還敏感的青年。別看它們有時似乎一動不動地木呆地趴在那兒,但是即使你的影子無意間晃到了它們一下,它們都立刻警覺起來,以為你打算傷害它們。甚至以為你已經傷害了他們。對於這樣的一個青年,倘不「細緻」地接待,簡直不啻是一種罪惡吧?而他的內心裡,究竟佈滿了一些什麼樣的特殊的感知神經呢,使他那麼提防受到傷害,使他那麼易於覺得受了傷害呢?黃宗江,黃宗江,你自己又是一位多麼「細緻」多麼善良的長者啊!你既能陪他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我何以不能使他接受些他希望接受的誠懇呢? 「肖冰,你是學生會的吧?」 「不……」他矜持地搖了一下頭,「我不是。」「那麼現在起碼有一點是肯定的了——你到我這裡,不是為了把我弄到你們學校去對話什麼的。」 這真是我的一個想愉快也不大愉快得起來的下午。有陌生的不速之客光臨,卻又不知他的目的何在。似乎得我自己猜。似乎得我哄著他對我說。這像是一個斯蒂芬斯嘛!而我可不是俄底修斯啊!也不願做俄底修斯啊!猜不到,也許將被認為是明知故問。一語中的猜到了,也許又將被認為盼望「速戰速決」進而「速勝」之逐客方法。好比陪皇上下棋,輸了,你是故意輸的,是褻君之罪。贏了,你是一心要贏,欺君之罪。 「如果是,冒著這麼大的風,我來請你了,你去不去呢?」 他又凝視著我。我覺得自己彷彿被斯蒂芬斯石像凝視著一樣。 「那,我就去。」 他古怪地笑了笑。 「我想知道,當別人來請你的時候,你是高興去呢?還是不高興去呢?」 「有時高興去。有時不高興去。」 「不高興去的時候,也去麼?」 「十之八九,也去。」 「還要裝出高興去的樣子?」 「這,有時候裝。有時候不裝。通常情況下,即使裝不出高興的樣子,也要裝出不太不高興的樣子。」 我認為我回答的夠坦率夠細緻的了。 但他似乎仍對我的回答不甚滿意。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明明不高興去的時候,也要裝出,用你的說法,裝出不太不高興的樣子呢?」 「因為我在當著別人的面的時候,總是缺乏勇氣堅定不移地說『不』!」 「怕什麼?」 我想了想,老老實實地承認:「怕別人失望。」他凝視著我,古怪地笑著,不信任地搖著頭。 「怕別人對我不滿意。」 「那,有沒有那種時候,你明明心裡高興去,極願意去,裝出不高興去的樣子。盛情難卻,違心答應的樣子?」我想了想,問心無愧地回答:「沒有。」知道可能又被他認為是虛偽之詞了。 「一次也沒有?」 我又反省地想了想仍問心無愧地回答:「一次也沒有。」 我暗暗對自己發誓,一定要有耐性。一定不要生氣。一定要誠懇地,坦率地,細緻地回答他提出的一切問題。就當他是一位明察秋毫之末的心理醫生,而我是一個心理病人吧!「許多人坐在你面前,聽你一個人侃侃而談,你心理上就從沒產生過某種自鳴得意?某鐘沾沾自喜?某種精神上的優越感?連毛澤東當年都對斯諾承認過,他有時產生過這種滿足心理。難道那不是一種心理上的滿足麼?難道你潛意識中也不曾有過追求這種滿足的傾向麼?」 「這……」 他沉靜地默默地耐性可嘉地期待著我的回答。 如果他是居心不良地嘲諷我多好!那我就有正當的理由換另一種態度對待他了。可他絲毫也沒有嘲諷我的內心動機。起碼在我看來是那樣。恰恰相反。他的樣子很誠懇。似乎也很單純。一副虛心就教的樣子。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一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謙恭之至的樣子。一副「斗膽」討論討論商榷商榷的樣子。我沒把握判斷他的樣子究竟是誠懇的還是虛偽的的。也沒把握判斷自己對自己的潛意識究竟諳熟不諳熟了。 「你們文科大學生,都像你對弗洛伊德的興趣這樣大麼?」 我不得不以攻為守。然而克制的很好,未流露出任何所謂逆反情緒。只不過算是迫不得已的抵抗,將他的頻頻的發難式的問題擋回去一次罷了。 不料他說:「作為興趣早已過去了。現在進入的是第二階段。」 「什麼階段?」 「理論聯繫實際的階段。」 我不由「噢」了一聲。 「研究了弗洛伊德方知道。不研究弗洛伊德,簡直等於白活了一場,不清楚人是什麼東西。研究了弗洛伊德之後再研究人,好比通過顯微鏡觀察細胞的活動,人變得有意趣多了。」 我恍然大悟。難怪他時不時地凝視我一陣!原來我在他眼裡是一個被滴了顯示劑的細胞。 「那麼你說人是什麼東西呢?」 我終於也受他的影響,也對他發生了某種研究的意趣。「人不過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東西。科學工作者到目前為止,據說已發現了兩枚完全一樣的雪花。可是從潛意識方面來觀照人,都是同樣的東西。」 「何以見得?」 「怎麼說呢,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吧——面對那些漂亮的女人的時候,你通常作何想法?」 「指潛意識,還是指理性?」 「先從理性入手吧。這樣彼此都輕鬆些。」 「我希望自己能獲得她們的好感。能從內心裡尊敬她們。如果她們值得尊敬的話。幻想她們是我的老婆。如果沒法兒是老婆,是終生俊友也行……」 「等等,等等!」他打斷了我的話,狡黠地笑著說,「在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之間,所謂友誼是不存在的。」那意思彷彿讓我明白,有一句話他不過不想說出來——「險些被你滑過。」我說:「那麼扣十分!」 他說:「你的回答不怎麼樣。從偉人到無賴,鄭重其事的時候,差不多都會像你似的回答。不過算你及格吧!再回答你的潛意識。」 我不假思索地,內心裡憋著一股惡狠狠的怒氣,嘴上卻以一種近乎天真幼稚的口吻說:「只有一個念頭。」「什麼念頭?」 「強暴她們!」 「……」 我的話是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說出來的。我早已看出,他明明對一切人的理性根本採取輕蔑的不承認的態度。而我真把潛意識撕給他看,他又愣在那兒。好像這樣的回答,出自我之口,同樣是不真實的。是譁眾取寵的。是企圖驚世駭俗的。好像我從我的潛意識中放出了一條搭拉著血紅舌頭見誰咬誰的瘋狗,而他被著實地嚇著了。 我瞧著他那種樣子笑了。體驗到某種惡作劇的快感。趁他還沒緩過來,我趕緊宣佈道:「你對我的研究就到此結束吧,行不行?裡裡外外的,你不是已經把我研究得挺透徹了麼?言歸正傳,你來的目的,還是要把我弄到你們學校去一次,對不對?」 怔愣的狀態中,他點了點頭。 「你又不是學生會的,並沒有這種義務,何必多此一舉呢?」 「這……以後會告訴你的……一定……」 「告不告訴無關緊要。好。我答應你。大學又不是巴士底大獄。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可怕的地方。你預先給我個題,講什麼?」 「講……文學和人生吧……」 「嘿……」 我皺了皺眉。他就不會想出個別的題來!他說人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東西,看來不無道理。 「我打聽過,在別的大學,你不都是講文學和人生的麼?」 他看出了我有些感到索然,便進行他覺得必要的解釋。我不無煩躁地說:「正因為老講這一套,所以我希望換個別的什麼題。」 談話一和他發生直接的關係,他又變得對我有些尊重起來了,徵詢地問:「換個什麼題好呢?」 我也按捺下煩躁,以同樣尊重的態度商討地說:「談談文學本身怎麼?比如文學觀念的轉變……」 「不好。」他趕緊予以否定,「你可能不太瞭解現在的大學生。或者不真正瞭解現在的大學生。他們對文學本身的任何問題早已不感興趣。他們學中文那純粹是出於報志願時的技術性考慮。」彷彿他自己不是一名中文系大學生。「文學和社會呢?」 「也不好。真的。也不好。社會,政治性太強了。還是文學和人生吧!比較起來,這是一個最中性的題了。」 反正我已經把文學和人生搭配在一起好多次了,並不在乎再這麼多幹一次,也就點了一下頭,算是順水推舟地認可了。 我問:「可以了吧?」 他說:「什麼?」 我說:「你的尊嚴,你已徹底收復了。我作為一個東西,也大方地提供給你研究了一通。你光臨我家的目的,也算比較順利地達到了。我是不是可以希望,咱們到此為止,結束了呢?」 「可以。可以。」 他知趣地站了起來。 我便往外送他。 在門口,他反身囑咐我:「記住,只談人生,別談社會。」我連說:「一定。一定。」 「如果有人遞條子,請你回答有關潛意識的問題,其實你不回答也行的。」 我說:「回答過了你,我對一切有關潛意識的問題,都敢於無所顧忌地回答了。反正潛意識只跟人生似乎有那麼點兒關係,跟社會距離挺遠。」 他以忠告的口吻說:「那也不能像你那麼直截了當地回答。畢竟我請的是一位作家,不是一個心理變態的人。你應該瞭解目前的聽眾心理。你不講真話,他們認為你虛偽。你連潛意識裡的真都亮給他們,他們又會認為你原來是個流氓。再說也犯不著是不是?」 我看出,他是唯恐我講了什麼不成體統的話,使他也跟著蒙受羞恥。便堪差信賴地向他作了保證。 他邁到門外,又說:「當然,你雖然答應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這沒什麼。我不是學生會的。沒有義務感。你大可不必為我而扭曲你自己。那多沒意思。」 我說:「對,對。我不扭曲我自己。」 他說:「那,咱們可有言在先,是你自己高興去的。與我,便沒什麼關係了。我只不過,替你帶回一個願望,傳達一個信息而已,對不對?」 怎麼事情竟成了這樣的! 我暗想,我多賤啊! 可是,事情已然成了這樣的,再改變它的性質,不知又要費多少口舌。用他的話說——「那多沒意思」!「好,好,好!很好!那麼就拜託你了!」 「這沒什麼。小事一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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