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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難,昔人常指邊鄙僻遠之區,而不知現代的通都大邑,行路更難。除非你是有車階級,出門只靠步行,那麼不但行人如鯽,市虎可畏,會增加緊張和疲勞,如果走得乏力,雙腿酸痛,寸步難移,你絕對找不到一個立錐之地,讓你歇一歇腿,緩一口氣。─—大都市中有的是交通利器,卻大抵和路人無關。公共交通之擁擠,令人望而卻步。滿眼摩天大樓,馬路寬廣整潔,但你休想找個「民亦勞止,汔可小休」的機會。你不惜破費慳囊,走進咖啡館去,買個片刻安閒,那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不幸拙於行路,又和馮歡 同病,既有無車之歎,卻無由彈鋏而歌。遇到這種時候,就常常不由得想起鄉間的路亭。 在故鄉,村莊市鎮之間,只要相隔三五里,中途大概有一兩個路亭,專供行人憩坐。─—路亭建築簡陋,地位常據著往來的通路,大小才如斗室。也許是四根石柱,四角頂,四而通風,猶如在中國畫裡常見的茅亭,雅有古意,不過頂上蓋的是灰色的瓦片。也許和農家近似,長方形,但三面砌牆,一面臨空,當路的兩壁開著無門的門框。設備卻大體一樣,靠壁架石作凳:不嫌簡慢,請君稍息。 別看它破陋寒傖,貌不驚人,在長途跋涉的勞人心裡,這卻是沙漠中的一掬清泉,人生道上的一個站驛。 江南澤國,交通多靠船舶。鄉村與城鎮之間,大抵有專供乘客載貨的白篷「埠船」,花幾個銅板,便可以依靠雙槳一葉,平安到岸,可是「埠船」早出晚歸,一天只一度往返;時間呆板,無法伸縮,而且雖然所費戔戔,畢竟未免不夠經濟。有錢人出門,可以專雇烏篷小船,舒適迅速;一般莊稼漢,為了惜時省錢,卻大抵連「埠船」也免坐了,委屈一雙腳,來去都是跑路。 趕市的村夫農婦,或者擔著辛苦經營的菜豆瓜果、魚米柴草到街上求售;或者提籃挑筐,到街上去買辦日用雜物、農事工具;或者因為借貸無門,挾些不值錢的衣物破爛上當鋪去質錢……每天清早,朝陽初窺田野,便沐晨風,帶曉霧,從村裡出發,哼哼唧唧,形成行列,快步趕上鎮去,直要到事畢功成,事倍功半,或者事敗功虧,才循原路趕回村裡。 奔波忙碌了半天,人是倦了;而「不如意事常八九」,乘興而去,常常敗興而歸。心情懊喪,雙腳沉重,生理和心理的倦怠形成雙倍的壓力。幸而半路有個路亭,排闥迎人,容他們且住為佳,使身心暫時有個著落。吹一陣涼風,扯一陣閒話;再閒閒地抽一筒旱煙,讓生命獲得片時的蘇息,好再鼓起勇氣,繼續上路。不巧遇上意外的天氣變幻,更可以在路亭裡求得蔭庇,聊避風雨。試想這對疲倦的旅人,是何等溫煦的撫慰! 路亭所處的位置,不但富於實用價值,又多似高明的畫師佈局,引人入勝。有的點綴田疇廣野中間,「前不把村,後不著店」,亭亭玉立,不但使無垠的平原減少單調之感,還便於旅途修長的過客及時小駐;更可以接待天涯淪落的流浪人,無處投宿時借此歇夜;對田頭勞作的農民,這又是天然的耕余休息之地,日中時刻,可以靜坐進餐,冬避朔風,夏避炎陽。有的高踞嶺背,峰迴路轉、兩村交界之處,翼然一亭,挺秀如畫。山行較平地費力,行人跑到嶺上,大都氣息咻咻,汗流浹背,在路亭的石條凳上坐憩片刻,聽山風蘇蘇從樹梢掠過,投下一身清涼。有的築在河濱,面臨盈盈的流水,傍著靄靄的綠蔭,便利行人隨意歇腳,等待擺渡或過往的船隻。…… 離我老家不遠,有兩個路亭,是我幼年蹤跡最頻之處,年齒漸長,得閒還常去盤桓。大江沿有個過渡亭,好像建築得特別講究,地位大,牆壁石凳,整齊可觀,臨河還有寬廣的雙面「埠道」;一到夏季,晚霞掩映中,那裡差不多成了公共浴場。亭前石柱上,刻著兩副對聯,記得其中的一副是: 山色湖光,四時佳興。 早南晚北,廿里官塘。 對聯雖然並不高明,但山色湖光,並非虛語。普通路亭,雖也有對聯點綴,卻無非是「稍安毋躁」、「小坐何妨」之類。這樣「風雅」的對聯是例外。不過疲倦的行人,誰也不計較這些。 「修橋鋪路造涼亭」,在鄉間是標準的善舉。出錢的也許未必全出於體貼行人的苦辛;但對倦乏的旅人,這可真算得是一種值得感謝的功德。物質文明突飛猛進,日新月異,路亭可能早晚要進歷史博物館,但我卻深望世界建築史上,將為它特辟一章,用最美的筆墨,描述它特殊的風貌和品質。 一九三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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