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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山雜記之六 離開龍山,又是一度月圓。小巷寂靜的生涯,已漸覺相安若素;而且俗務困人,每天被瑣屑的工作纏繞,也不復再有餘裕坐對幽窗,悠然作遐想。只是龍山的望春花,至今還頻來相擾,使人難忘。 龍山山腰的宿舍,有一個小小的庭院,種著兩樹高大的梧桐,三四棵矮小的黃楊,一株望春花。我遷入宿舍的時候,正是風雪連天的寒冬,梧桐早已落葉,望春花也只剩著疏落的空枝;唯有終年常青的黃楊木,還透示著幾分生意。時節推移,漸漸由冬轉春,氣候雖已日漸暖和,大地卻還沉睡未蘇;第一個洩露了春訊的,就是那一樹望春。草未曾茁青,樹沒有抽芽,望春花卻在濯濯的枝頭,開起了滿樹銀白的花蕾。宿舍裡深通世故的女傭,有意無意地說:「望春花開了,春天就快要來了!」 從那時起,不知為什麼,我對這滿樹含苞的望春花發生了好感;而且有些為它杞憂。一天早晨,和同居的朋友在院前小立,我說:「望春花開得這樣早,怕等不到春事爛漫,就要零落了吧!」朋友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外,他說:「望春真是最難看的花了!枝幹僵禿,有花無葉,讓它零落了也好!」更出我意外的,此後他竟幾次表示對望春的嫌厭。我覺得很不平,有一次對他說了這樣帶著譏刺的話:「放心吧,朋友!望春花不是為你開的,它並不要你賞識啊!」朋友還說:「誰教它開在這裡,讓我看見呢?」我憮然,沒有再開口。 每天午後,柔陽撥逗著春意,蜜蜂翅上馱著薄薄的東風,在黃楊木上紛飛。同居的夥伴們都到山麓去了,我總獨自佇立院前,對望春作許久的顧盼,而且常不免為它擔憂:「花開得早,自然也就謝得早,來時寂寞,去時冷落,豈不辜負了大好的春光!」─—眼見望春花欣欣地開放,粉妝玉琢,潔白如雪,我越是傾心憐惜,我的隱憂也越是深切。 不幸的預想常常容易實現,望春的殘葩,終於在紫槿花紅出牆頭,春意盎然的一天早晨,被我發現飄零在院中的草地上了。我像親自串演了一出人間的悲劇,心頭浸蝕了無名的悵惘。 我曾經決定,要為這素馨的花樹寫一篇童話:假定望春花是一個追求光明的少女,春天就是她理想的王國。蕭殺的嚴冬使她發愁,料峭的風寒使她顫慄,她決定獨自出發,向天涯海角尋覓春天。跋涉了無數山水,飽嘗了無限苦辛,當她聽見南國的燕子送來第一聲呢喃,冬眠的蜇蟲打了第一個呵欠,她知道自己的願望快要達到,激動得發狂,立刻在寂寞的大地上,展開慘白的笑靨,報告了春天的消息。於是風暖了,草綠了,花開了。但春天剛來,自己卻已經憔悴,在春陽溫暖的懷中,作了個含淚的微笑,悄悄地離開了人間。這樣一個動人的故事,我立下心願要為望春抒寫。但只限自己才分太淺,幾回鋪箋,幾番擱筆,我終於沒有寫成。 人事倥傯,如今我已離開了龍山,望春花的故事卻依然頻來相擾,甚至夢見她化為白衣的少女,宛轉輕愁,促請我對她踐約。幾日以前,因事偶上龍山,便中去看看院前的望春,現在已經是綠葉成蔭,迥非往日的丰姿了。我想,望春有知,對那過去的舊夢,怕也早如隔世,淡然忘卻了吧?果然,那麼我的心願,這樣也就算償了!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八日,於古資福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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