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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開頭往往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接連下來的第二次和第三次。
  如果白慧第二次來看常鳴,常鳴的病好了,她取走了杜瑩瑩的衣服,也許下面的波瀾不會產生。偏偏白慧再來時,常鳴的病情加重,感冒轉成肺炎,她請醫生來給常鳴打針,還必須天天來照顧這個無親無故的青年。
  她一接觸到這個青年的生活,才發現單身無靠的人的生活處處都有困難;這種人的生活得不到照顧,沒有分工。生活機器上每一個部件照例一樣也不能少。如果沒能力多照顧一下自己,很多地方只能將就將就。於是,凡白慧見到的都默默幫他做了;做得認真,細心,又誠心誠意。常鳴阻攔她。當他對付不了這個姑娘的執拗時,只能報以一種無可奈何的微笑,任她去做。
  白慧感到了常鳴有種古怪的自尊心。他不願意、甚至怕對方因為受恩於己而來感恩報德;不願做那種施恩求報的庸人。白慧呢?儘管深深感激常鳴的救命之恩,但一直沒對常鳴提起過那天自己被救的事。這不單是為了遷就常鳴古怪的自尊心。她的嘴向來是挺硬的,即使由衷欽佩、強烈感激哪個人,嘴裡也吐不出輕飄飄的漂亮話。
  在這一點,他們還挺相像呢!
  常鳴病了十多天。兩人天天在一起,雖然不大說話,漸漸不陌生了。愛說話的人碰到不好說話的場合會感到尷尬;習慣於緘默的人則不然。無言中,一樣可以相互瞭解和熟悉。白慧從常鳴對待病的態度上看出他是個堅強的人,極有克制力。雖然年輕(他說他二十二歲),卻沒有一般年輕人的浮嫩。他比較成熟,連模樣也顯得比年齡大幾歲。這一切恐怕都是他長期孤兒生活中養成的。白慧很想知道他的孤兒生活是怎樣的,常鳴一字沒提到過。他只說自己是紅旗拖拉機廠的技術工人,喜歡跳高、游泳、滑冰和看足球比賽,這都是無意中說出來的,不是故意告訴白慧的。白惹不好問旁的,她有什麼權利打聽別人的私事呢?她偶然間也談到自己的家庭。提到自己從小也沒有媽媽,但沒講過媽媽的事。媽媽的歷史是神聖的,她從來不隨隨便便講給別人聽。不肯讓人家誤以為她拿父母的光榮往自己的臉上貼金。
  她總坐在椅子上,和他只隔著那張小圓桌。
  常鳴在同病魔進行艱苦的鬥爭。他使勁皺著眉頭,緊閉的眼皮微微抖顫。臉頰一陣燒得通紅,一陣變得紙那樣白,牙齒咯咯打戰,但喉嚨裡沒發出過一絲叫苦的聲音。只有一天,他燒得最厲害的時候,昏昏沉沉中忽然叫了一聲「媽媽」,眼角裡溢出一顆明亮的淡青色的淚珠,沉甸甸滾落到枕頭上……這情景在白慧心中喚起了同情。白慧沒有媽媽,在病痛中也希求過母性的溫存和慈祥的愛撫。況且常鳴是個孤兒,還沒有爸爸。
  她見他痛苦,自己也感到痛苦了。每天來到這兒之前,都盼望能夠見到常鳴康復的面容。
  過了十多天,白慧盼到了。這天,常鳴擊敗了病魔,面頰上病態的紅暈褪去了,眉頭舒展開,好像風暴喧鬧的湖面,終於在一個早晨恢復了風平浪靜。他蒼白的臉上微微泛著笑的漣漪,黑黑的眼睛閃出清明的柔輝,一眨一眨看著白慧。白慧忽覺得這雙眼睛裡彷彿含著一種東西,使她感到一陣慌亂,心兒象受驚的小鹿,騰騰地蹦跳起來。她不由自主躲開常鳴的月光。
  「我好了!」常鳴說。
  「呵,是嗎?」白慧役抬起頭說。
  常鳴沒再出聲。白慧大膽地看了常鳴一眼,常鳴低眼看著自己放在胸前的手,手指無意識地動著。他好像也沒有勇氣來瞧白慧了。突然之間,他們重新變得陌生了。有人說:熟悉中也會感到陌生,大概就是說這種時刻吧!
  白慧慌忙提起暖瓶,轉身往外走。
  「我去打點熱水。」
  「不,你不用去了。」常鳴說。
  「怎麼?」她問。沒回頭,臉朝著門。
  「早晨張奶奶上來給我灌了一壺,還滿的呢!」
  白慧這才感覺到手裡提的是裝滿了水的暖瓶。剎那間好像有什麼秘密叫對方發現了似的,她的心猛烈地跳著,臉上熱辣辣的,大概很紅呢!
  她像一隻舵桿出了毛病的小船,頃刻失去了平衡,一切都亂了,駕馭不住自己,做事顛倒,連最平常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回到家,對著鏡子好奇地打量自己,鏡子裡那個人好像不是自己。然後她朝自己的腦袋擊了兩拳,悔恨自己剛才莫名其妙的、失常的舉動。
  第二天,她來看常鳴,自己已經恢復了常態。神情、舉止、做事、言談都很鎮靜。她努力收拾起慌亂中所失落的。
  船尾上的舵桿修好了,小船平穩不搖,好像拋了錨。
  她見常鳴的目光不含那種意思了,神態很自如,自己就故意做得更自如一些,說話也隨便一些,無意間招致一場衝突,這原是想不到的。
  常鳴下床了,還很虛弱,走了幾步搖搖晃晃,和他結實的身形很不調和,只得坐在椅子上。白慧替他收拾床頭,發現有幾本舊書。她拿起一本翻了翻,皮兒殘破,紙又黃。她扔在桌上,隨口說:
  「這種烏七八糟的東西還不燒了?!」
  這是傑克·倫敦《熱愛生命》的譯本。常鳴看了她一眼:
  「烏七八糟?你看過?」
  「我不看,這是資產階級的!」白慧從來不隱諱自己的見解。
  「如果列寧也看過呢?」
  「他看?」白慧怔了一下,馬上找到一種按照自己的想像假設出來的理由,「那是為了批判!」
  「僅僅為了批判?誰說的?」
  「我這麼想,肯定是為了批判:」
  「如果列寧挺喜歡這本書呢?」常鳴微笑著問。但辯論中的笑,容易被對方誤解為一種譏消和挖苦。
  「我,我不知道。可能把它當做一本很好的反面教材吧
  ……」她迷惘了,停頓了片刻,跟著想急於擺脫這種迷惘似的,急躁地一擺手,「反正資產階級的東西都不應該看,所有舊的東西都不應該保留,因為……」她不得不又停頓下來。因為她一向認為不值得推敲,非常充分的道理,卻沒有充分的語言可以表達出來,甚至沒有更多的話來為自己辯解。她有種自我的貧乏感。「反正不應該……」
  「不應該?誰規定的?」常鳴也認真起來。
  「革命!」她說出這個詞兒,立刻感到自己理直氣壯了。單憑這個詞兒,誰也不能反對,拿它足可以壓倒對方,她便以一種勝利者的神態反問常鳴:「不對嗎?」
  「聽起來很完美。」
  「什麼意思?」
  「什麼叫反革命教師?」常鳴緊鎖眉頭,說話的口氣很本平靜了!
  「利用講台宣傳封資修,宣傳白專道路,毒害青年,搞資本主義復辟,就是反革命!」她叫著。細長的眼睛裡有股激情,像翻湧的水浪在湖中沖蕩。
  「也該消滅嗎?」
  「該!」她不知不覺重複起郝建國的話,「革命就要大殺大砍,用革命的鐵拳砸爛他們!就是要用紅色恐怖埋葬敵人!」
  常鳴猛站起身,兩條胳膊激動地抖著。那病癒之後略顯消瘦的臉白得非常難看。他給白慧的印象是成熟而有涵養的,此刻不知為什麼他卻控制不住自己了。衝著白慧喊道:
  「你這不叫革命!是法西斯!」
  白慧驚呆了。這句話竟和那個女教師說過的話完全一樣。但現在用這句話指責她的,不是敵人,而是救了她生命的人,自己的人。
  舊傷口崩裂了。她痛苦地垂下了頭……
  常鳴一聲喊過,自己也呆住了。他好像站立不住那樣:一隻手撐在小圓桌的桌邊上,另一隻手摀住了臉。額前烏黑的頭髮直垂下來。這樣一動不動地沉默了多時,才離開桌旁,慢慢走到屋角那邊。
  「白慧!」這個聲音好像在喉嚨裡打了兩個轉兒之後爬出來的,低沉極了。又停了片刻,似乎乎靜了下來,才接著說:「請原諒……我太衝動了,話說得也太過分了。你的話刺激了我……我暫時不能告訴你這是為了什麼。但請你相信,我仍然相信你是個好人。你有革命激情、信念和勇氣,可是你過於單純。請原諒我的直率:你的思想是拿口號連綴成的,你卻自信有了這些口號就足夠了;而對你所信仰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知道的並不多。革命領袖不是教孩子做事的大人,而是引導人們去思索、去鬥爭的導師。革命總不像消滅老鼠那樣容易。如果你不善於學習和思索,單憑熱情和勇氣,就會認為那些叫得愈響的口號愈革命,就會盲從那些口號而誤人歧途……白慧,我不想教訓你。因為這是黨的歷史上的教訓。」說到這兒,他像吃米飯吃到砂子那樣,活動著的嘴巴忽然停住了;隨後又說:「我的話太多了。照目前某些人的判斷,我這些話應當算反動言論呢!水平線給他們拔高了,原來水面上的東西倒成了水下邊的了。正常的變成反常的了。噢,我的話實在多了……你總不會拿我也當做敵人吧!」
  白慧一直低著頭,兩條短辮的辮梢壓在肩頭。她的頭髮軟,辮梢象穗子那樣散開。她擺弄自己的衣角。
  後來她站起身,說聲「再見!」就走了,始終沒看常鳴一眼。昨天她也是這樣走的,但情況和心情完全兩樣。
  昨天她像一隻快活的小鴨,今天卻像只受傷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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