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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在四周看臺陣陣狂潮般的喝采與助興的呼喊聲中,肖麗指揮下的河東區業餘體育學校女子籃球隊與市女子隊的比賽將臨終場。勝利不可改變地將屬於業餘體校的年輕的姑娘們,希望也屬於她們。這場比賽的結果令人吃驚。它出乎觀眾的意料,出乎市女子隊的意料,也出乎坐在市女子隊一邊教練席位上盧揮的意料。在這個曾以籃球運動馳名全國、近些年來頗不景氣的本市球壇,哪裡冒出這麼一群生龍活虎、素質優良、技術堅實的姑娘?她們幾乎個個有著雄厚的潛力,任何行家裡手一眼就能識得。今天又發揮得異常的好。幾乎一開場就把市女子隊打得落花流水,儘管比分差距不大,但一支業餘的年輕隊伍能夠打敗市專業隊,還是本市運動史上破天荒頭一遭。觀眾的心,總是傾向於自己的地區、傾向於年紀尚輕、無名和後起的新人。於是,業餘體校的姑娘們就獲得很大動力。整個體育館許多年來也很少這樣沸騰過。
  在七六年那個改天換地的大轉折之後,盧揮儘管恢復了總教練的舊職,今天來給徐穎當參謀,他的心卻在肖麗一邊。他原先為肖麗捏一把汗,認為肖麗那些缺乏比賽經驗、發育又沒完全成熟的小姑娘,很難成為市女子隊這些強壯的大姑娘的對手。但事實沒有符合他的預見,卻意外地滿足了他的心願。這可真是一批難得的寶貝啊!只要看一看這些姑娘準確、實用、漂亮又熟練的動作,就能想到肖麗在她們身上傾注了多少心血?只有同行,才能深知其中的甘苦與艱辛。故此,當業餘體校的姑娘發動每一次精采的進攻而獲得成功時,他都禁不住偏過頭去,看一眼坐在另一邊教練席上的肖麗。肖麗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球場。她今天會怎麼想呢?
  十多年來,肖儷第一次坐在市體育館裡。她帶著一種渴望——勝利。她並沒想到自己,只希望她看中的這群姑娘能得到公認,風姿綽約地踏上球壇;而事實上,這群姑娘給她爭了氣,贏得了臉面和聲譽,對那些只能在暗地裡施展本領低毀她的人,給予痛快淋漓的報復。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場上每一個隊員,好像都是她自己。當隊員出現失誤、漏洞、錯失良機時,她會在場下急得發出聲音。有一次,張莉執球沒有看到突然潛人籃下的劉揚時,她差點喊出一聲:
  「給我!」
  這群姑娘終於露出頭角了。這角一露出來,就是一對閃閃發光、輝煌奪目的金角。教練很像考古人員,憑著慧眼和辛勞把埋藏地下的寶物發掘出來,整理和修飾好,放在大庭廣眾之中。在人們大聲讚美和驚歎這稀世之寶時,沒人想到他們的勞動、智能和才幹。但此時他們卻獲得了最大的滿足。
  終場的鑼聲響了。
  她站起來,走過去與徐穎握握手。兩人多年不見,中間卻發生過一些不快活的事情。徐穎的表情挺尷尬,她依舊保持慣常的沉靜。她對她是寬容的。她找盧揮,卻沒看見。此刻,熱心的觀眾已經把她的隊員包圍起來;跟著她也被一些記者和體育界的人包圍起來,向她詢問這群姑娘的情況。有的要她馬上回答,有的約她談話。這情況很像她當初馳突球壇時代的景象。這時,盧揮忽從人們的肩頭露一下臉,叫她過一會兒到自己的宿舍去一趟。
  她一聽就有些緊張了。因為,早在兩天前就聽到大楊告訴她一件事,為這件事盧揮也找她談過一次。她想是不是就是這件事?
  她依舊是多年來一直沒有改變的裝束——運動衣外邊罩一件硬布藍外衣。並非她追求樸素,只是她不捨得花掉時光來修飾自己,而為那些以貌取人的庸人眼睛服務。
  繞過體育館,穿過花園,去往體工大隊的宿舍。相隔十多年,這也是頭一次回到她生活過的地方。舊地重來,會引起深遠又複雜的情感。你自以為對往事記得一清二楚,但你真的回到那裡,看到了具體的一景一物,卻會喚醒沉睡你心中、早已淡忘的某些往事。它每一個細節都包含著與你的過去生活緊緊相連的一些內容;瞧,那窗子、那拐角、那面牆、那特有的一切,都使肖麗的心不能平靜了。但使她產生這種晃如昨日之感,並不單單由於此地此景,還有她預料中將要碰到的一件事。
  她愈走近盧揮的房間,步履愈慢、愈怯縮、愈遲疑,彷彿她有些怕這件事。
  她敲了盧揮的門,聽到裡面盧揮說:「進來!」的聲音之後,她推開門,果然看見一個男人與盧揮隔著一張小桌坐著。屋頂是一條日光燈管,沒有燈罩,沒有陰影,熒熒銀白的光把屋裡的一切都照得清晰逼真。她一眼就認出來,這人是靳大成呀:一去就此杏無音信了十多年的靳大成呀!瞧他吧,還是十多年前的老樣子嗎!厚厚而掀起的嘴唇,寬寬的一張臉盤,連眼鏡片後邊的目光還是那樣寬和而不銳利。細細瞧瞧吧!哪有歷盡多年磨難而不變模樣的人?除非是留在照片上的、印在心上的、出現在夢幻中的。他不再是當初虎虎生氣的小伙子了。臉上的肉多了,身子發胖了,當初唇上的軟髭都變成硬胡茬子了,額頭居然還添了三道深深的抬頭紋,目光裡含著一種倦怠。只是他看見肖麗時,不覺站起身,瞬間的驚訝驅走了眼睛裡的倦怠神情。他為什麼驚訝?是因為又見到了青年時代的戀人?還是在他眼裡,肖麗也大變樣子,不再是當年那一個苗條而鮮亮的少女,那個穿印著「6」號紅衫子的姑娘。時光早把他們身上那層新鮮喜人的光澤打磨掉。儘管他們對於對方這些年的生活經歷所知甚少,但他倆之間似乎有種超越時間和空間的神秘的聯繫,彷彿是一種親切的、融融的、秘密的、闊別已久的氣息,在語言之前就不知不覺把他們悄悄勾通了。
  肖麗坐下後,出現一陣沉默。有的沉默是久久難階打破的。但在她與靳大成之間的沉默,卻像一面紙糊的假牆,就看怎樣推開了。而盧揮則不然,十多年前的糾葛使這個認真的人的心是沉重的,好像依然壓著一塊石頭似的,此時此刻便分外尷尬。尷尬的人總是先說話,好打破這種叫人難受的尷尬局面:
  「肖麗,我得和你商量件事。你這群姑娘,我可看中了,得調上來幾個。」
  「幾個?」肖麗問他。
  「三個,不,最好……不知你肯不肯,最好是全部主力。」盧揮說到這裡,已然不再感到尷尬了。強烈的慾望象小火苗在他心裡跳躍著,還蹤到他眼睛裡。目光象火光一樣灼熱和明亮。自從他恢復了總教練的舊職,已然從這些年來的消沉中擺脫出來,重新變得振作,又有些「事業狂」的架式了。此時,彷彿他要向肖麗討取什麼珍寶。
  「行。」肖麗答應他,「都給您。」
  「真的?」
  「真的。」
  「我想以這些姑娘為主力,組織一支青年隊。兩年內替下現在的市女子隊。」盧揮說得興致勃勃,「要不你來當教練。」
  「不,我那裡挺好。」肖麗說。她依舊不肯到這裡來。
  「那麼……」盧揮猶豫一下,然後說:「我得實話告訴你,你這些姑娘可就得歸徐穎訓練了。」說完,他看著肖麗,不知肖而同意與否。因為他深知徐穎與肖麗的個人關係。
  肖而沉了一下,說:
  「可以。」
  肖麗回答的果斷乾脆,大大出乎盧揮的意料。他不禁說:
  「那麼你的隊就散了。」
  「散不了,我再找新人。」她回答他。
  一個人的心胸怎樣開闊、怎樣純淨、怎樣壯美,才會有這樣的想法?盧揮被她感動了。激情衝上來,臉漲紅了,映襯著頭上一些早生的白髮象霞光輝映下的霜條雪枝一般好看。一個人耗費多少心血,頭上的白髮就是鑒證。他像孩子一樣高興地搖著頭。在屋中間來來口回地走著;對於他,世界上再沒有得到一個有潛力和有天資的運動員更使他心滿意足了,何況今天他得到了一批!他高興得忘乎所以,竟然忘掉屋裡另兩個人,一扭臉看見他倆,思緒也就回到這兩人身上。他想到自己今天安排好的要做的事,心情便從剛才的狂喜迅速低落下來。好像從鍵盤上最高一組音,一下子滑落到最低一組音。心情也陡然陰黯下來。他點著煙,抽了幾口,卻不知話從哪裡開頭。當他想到肖麗轉讓她那些新隊員時,便找到了下邊這些話的開頭:
  「我今天太高興了。為了我們又有了一批有出息的新隊員,也為了你們……談到你們,叫我怎麼說呢?當初是我趕走了靳大成,拆散了你們,否則事情不該落得現在這樣的結果……我用強硬粗暴的方式毀壞了你們的愛情,後來生活也用了同樣的方式毀壞了我的愛情,代替你們懲罰了我……不,不,你們別說,聽我多說兩句吧——」
  盧揮顯得很激動,他不叫肖麗和靳大成打斷他的話。平時,離開了球和比賽,他幾乎無話可說,但今天他很反常,渴望著說話,顯然這些話在他心裡早已錘打成熟並擁塞得滿滿的了。他的話好像不能把心情都表達出來,兩隻手就比劃起來,手裡的煙卷似乎礙事,他把大半根煙卷迫不及待地戳碎在煙缸裡,緊接著說:「你們可能要說,你們並不記恨我過去所做的那件事。是的,我全看到了。這也是對我的過失最大的安慰,但同時更加重我內心的痛苦和負擔。我呢?其實我當初的想法十分簡單,只是一心盼望肖麗成材。我簡單得可怕呀!可能由於我太熱愛籃球運動了,使希望任何有才能的人都投身進來;如今,肖麗投身進來了,轟也轟不走!大成,我還要感謝你呢!你走後一直沒給肖麗來信,你也想成全肖麗,不分她的心——』這說明你完全瞭解我。對於你我來說,瞭解就是原諒了。對於你和肖麗來說,儘管你們音訊斷絕,你們卻是真正的知己。為了——為了球——一個球兒——在別人眼裡不過一個皮球而已,你倆都做了痛苦的犧牲……過去的事不談了,幸好事情還有挽回的可能。不管你們在各自的生活中出現過什麼事情,現在你們都是單人獨身,需要伴侶。給我一個補償過失的機會吧!過去是我拆散你們的,現在允許我把你們重新連接在一起吧!這次是我寫信把靳大成請來的。你們不反對吧?至於你倆之間怎麼談,自然沒我的事了。你們也不必在這裡多泡,到外邊走走去吧……」說到這裡,他忽停住口,臉上帶著欣悅、滿足又歉意的微笑,眼球上包著一層厚厚的、亮晶晶的淚水。肖麗與盧揮相處多年,很少看見他乾巴巴的眼窩裡閃出淚光。這人的眼淚太吝嗇了,好似非要到這關口,到這種心中的酸甜苦辣壓縮一起而互相激化的時候,才會亮晃晃地出現。唯其這樣,這眼淚才會打動人。
  肖麗垂下頭來,盡量不看盧揮的眼睛,好抑制住心裡翻騰的情感。靳大成已然把頭扭過去了。「去吧,你們去吧!」盧揮說,「時間不晚,今天天氣也好。」
  肖麗慢慢抬起頭來,正與靳大成的目光相接。目光是心的導線,一下子兩人的心全亮了。青年人的羞澀早從他倆身上消失;無情的現實敲掉了他們精神上脆弱的部分,把軟弱的部分錘煉得結實了。他倆都是成熟、深沉和有主見的人了。他對她說:「走一走好嗎?」
  肖麗點點頭。他倆推開門。門外一片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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