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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河東區是這座城市裡新開發的、不大象樣的一個區。它與繁華的市中心隔著一條即便乾旱時節也依舊有水的寬闊的河,由於地處河的東岸,便不知給哪個缺乏想像力的人在當初劃分市區時起名叫做河東區。
  它沒有一座舊式建築,也沒有一座新式的漂亮樓宇。大多是構造簡單、格局一致的、四四方方又沒有任何美化裝飾的紅磚樓房。更多的則是一排排灰瓦頂子的簡易的工人居住的平房。每間房子一戶居民,煤球爐子、自行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只能放在屋門口。一片房子只有一個帶水泥下水池的自來水管和一個小小的、群蠅亂飛、臭氣沖天的廁所。這些工人住宅是由於距離工廠上班較近而擇地建造的,故此工廠與住戶相雜。千家萬戶不起眼的小煙囪與工廠林立的高射炮筒般的高大煙囪交錯在一起。住家燒飯、炒菜的香味越不過工廠高高的圍牆,工廠燃燒過的廢而無用的煙塵灰渣卻由煙囪口居高臨下地灑入萬家。這裡的商店、飯鋪、酒館,都是應急需而開設的,雖然簡陋卻營營地擠滿了人。整個區僅有一家電影院,座位很少,但最劣等或最陳舊的影片也會贏得場場滿座,即使酷暑嚴寒和雨雪天氣裡也一樣如此。
  這個區的東西邊緣還與田畦水窪相接。如果外地人在這裡走一走,很難相信它是這座有名的大城市的一部分,好似盛饌佳餚的宴席上莫名其妙地擺上一大碟烏七八糟而又沒味兒的炒野菜。又很像一個內地新興城鎮尚未成形的胚胎。它還沒有一條像樣的街道。由於多少帶著一些自由發展的味道,一切都沒納入有條不紊的管理,各處的電線都像老房子的蜘蛛網一樣東拉西扯;道邊的小樹不過碗口來粗,夏天裡投下的蔭涼遮不住人。伏天裡,沒有修整和保護的土地經烈日曝曬,表面粉化,熱風一吹,漫天黃沙,於是街面、樹木、房頂和所有放在戶外的東西都蒙上灰濛濛的一層。
  就在這中間,有一座體育場。所謂體育場,不過四邊有圍牆的一塊很大的黃土地。這種地方最大的優越之處,便是地皮非常富裕。體育場只在南北兩面有不大高的磚砌看臺。看臺下傾斜的空間被分隔著一個個洞穴式的小屋,便是體育場的辦公室、器械室和少數的職工宿舍。場子東西兩端孤零零立著兩個掛網的足球門,好像戳在那裡的兩個單薄的木頭框子,球場四周的跑道是用附近工廠廢棄的爐灰渣子軋上的;一邊有幾副新舊不一、歪斜不整的籃球筐架。這點點體育設施便使得體育場愈發顯得空蕩。逢到雨天,體育場就要關閉幾天大門,擔心孩子們來踩壞滿是黃泥的場地。這裡的孩子們卻有無數地方可玩,球場外到處可以找到寬綽的空地,用兩塊碎磚頭擺個球門就能玩上半天。可是喜歡打籃球的孩子們則必需等候體育場開門。但心急的孩子往往不等開門就翻牆而人,光著腳丫,把沾著泥巴的球幾扔來扔去。就在這簡陋的條件下,卻產生了大批足、籃球的人材。市隊中大部分隊員都是從這野地裡、風沙中、大大陽下跑出來的。體育場的工作人員每每看到這些不守規矩、翻牆進來的孩子,就大聲吆喝轟趕他們出去。孩子們對體育場這些人恨透了,卻只喜歡一個瘦瘦的、黑黑的女教練。她從不驅逐孩子們,相反總是帶著一種溫和的笑意看著這些大膽而快樂的小球迷們。日子一長,孩子們都知道她姓肖,是業餘體校少年女子籃球隊的教練,左腿有點毛病。每當她給少年女隊上課時,圍牆的牆頭上便坐上一排大大小小、臉蛋沾土、皮膚曬得烏亮的孩子們,欣賞地瞧著這位女教練每一個漂亮的傳接球和運球動作。她那出奇準確的投籃,引得孩子們髒得發黑的小嘴唇裡不斷發出「嘖嘖」的讚賞聲。
  她對這些小孩們的讚美聲有何感受呢?一個原先在成千上萬觀眾熱情的歡叫和頌揚聲中生活的運動員,如今好比脫開軌道的飛船,跌落到這遠避塵囂的冷清的一隅之地,竟以天真稚童們的讚許為滿足麼?
  運動員退出比賽場之後的生活,難免寂寞和昔悶。火熱通明的球場,發狂一般的觀眾,爭先恐後蜂擁而來的記者,總是和風華正茂的運動員作伴相隨的。那時,看臺上不斷呼喊你的名字,報紙上不斷報道你的消息,電視屏幕上不斷出現你的形象。連你愛吃冰棒都是球迷們津津樂道的事。你是花壇中最惹眼的一朵呵!在每一個時間,都有一個生命處於鼎盛狀態;而每一個生命都有它奪目的黃金時代。過後,時間會將這一切無情地從你身上摘下來,轉送給另一個人,一個昨天還是默默無聞、不聲不響的新人。榮譽只是一個接力棒,它僅僅在你手上傳過而已。於是你在輿論中、在宣傳上、在人們口頭和目光集中的地方,以至在人們的心中變得漸漸淡漠。你最多只給同時代的觀眾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但新一代的觀眾總盯著比賽場上新一代的佼佼者。隨後你就被遺忘,或者根本不被人知。更尤其象肖麗這樣一個運動員,她是在突然之間——幾乎是在一瞬間,永別了球壇的。那就如同把綠葉青蔥的一大枝,猛地從樹上扯落下來。她的興衰彷彿海上大浪一樣大起大落;想起過去那一切,真好似流星般一閃即逝呢……
  她今年已經三十歲出頭了。十年過去了。誰也不知道她心裡的事,誰也不想知道她心裡的事,誰也休想知道她心裡的事。
  她一年四季,無論春風拂面、懊熱蒸身、秋涼爽體、寒冽襲骨,她天天都做著同一件事。早晨帶領從本區中小學選拔來的小姑娘們做身體素質訓練。每週兩個下午,進行籃球技術訓練。星期天,她要和小姑娘們形影不離地周旋一天。其它時間,她或是在太陽底下平整場地,或是在自己的單身宿舍裡修理有關訓練器械。她一直住在這看臺下邊的、只有十來平方米的小屋裡,由於看臺是傾斜的,這屋子的裡邊便是坡頂。還由於背陽,終日透不進一縷光線,只是偶爾從遠處工廠的一扇高高窗子的玻璃反射來一塊黃黃的光,斜映在牆壁上,只一會兒就消失掉。逢到秋雨連綿的季節,小屋地面返潮,總像剛灑水一樣濕淋淋,潮氣沿著牆跟向上滲升,壁上滿是斑斑駁駁、重重疊疊、有濕有千的水漬和濕痕。空氣污濁和陰冷。她那條受過傷的腿就感到疼和沉重。可是不論腿怎樣難受,她從未放棄過一次課。她對她的小隊員們要求嚴格、認真、不寬容和一絲不苟,有時甚至是苛刻的。在上課時,她比她們耗費的體力都大,為了糾正一個姑娘的錯誤,她要拖著那條傷腿接二連三重複地做示範動作,致使損壞的膝蓋裡邊發出咯哧咯哧的聲音,她常常用自己的行動感動某些糧生懈怠念頭的小姑娘們。每天晚間,她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那條放平了的左腿幾乎疼得不能轉動。她連這肉體上的痛苦也從不對別人說。她已經向市體育學院輸送了三名有前途的女籃隊員,成為市體育界眾所周知的一位能幹和勤苦的教練。但市區每次舉辦有關的教練工作座談、交流、進修活動,她從不參加,只要來一些材料看。她不願意在那些場合露面,也不願意見到原先那些熟人。她消形匿跡,好似隱居起來了。
  在這間小屋,只有一張床鋪,塞在坡頂的裡角;還有一張小桌,床頭和案頭堆著許多專業書籍和其它雜書。垂在屋子中間的一盞沒有燈罩的小燈,給她接長了電線,拉到桌子和床頭之上。每晚她就在這燈下撰寫訓練教案,做有關攻防技術的研究。牆上沒有畫,沒有電影劇照,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張標示著她的少年隊出勤的表格,還有用硬紙板自製而成的球場模型,桌前有個原來裝中藥的紙盒,裡邊放著許多紙塊,徐上紅白兩種顏色,寫上號碼,好似棋子,作為兩個隊隊員的象徵,用來向小隊員們形象地講授比賽時各種戰術和應變的陣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裝衣物的木箱。平時箱上鋪了報紙,可以坐人……這便是她多年來生活的全部內容。至於本人吃穿好像都是多餘的。三十歲出頭的老姑娘,整天穿一身褪了色的、沾著球印的運動衣。偶爾外出便在外邊罩一件藍布褂子,騎一輛舊車。整天不苟言笑,只忙著她的事。在她來到體育場最初一段時間裡,體育場的負責人多次表揚她的工作成績、生活作風儉樸等等。幾次選她為先進工作者、勞動模範、紅旗標兵、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等等,每每這種場合,她都是尷尬、下意識、習慣地抬起左手掠一掠頭髮,並不顯得怎樣高興,似乎這種事對於她並不重要。當一個人對某件事非做不可時,不大在乎旁人對他的毀譽及榮辱,更不需要從哪裡借一些堂皇的名義。
  生活並不是公正的。它常常像個昏君,賜福給惡徒,卻降災給忠於它的人。他不費舉手之勞,往往會獲得意外之財,一生一世也享用不盡;你勤奮不已,卻會給貧病糾纏終身。無能之輩可能飛黃騰達,默默勞作的人們可能終生永伏社會的底層,承受著重負和捶擊。如果你認為生命的快樂,不是付出和貢獻,只想酬報,期待榮華,那麼你最終多半會落得絕望……
  前幾年從天而降的「十二級颱風」使尚麗失去了媽媽。媽媽受到早已死去的爸爸的歷史問題的牽連,死得頗為淒慘。在這之前,她還有時騎車回家看看媽媽,現在連這唯一的親人都沒有了。肖麗更是子然一身,整天呆在體育場裡,哪兒也不去。而在那個時代裡,人們看待一個人有個奇怪的、荒誕的邏輯,就是完全看他的爸爸。爸爸身價的高低,能夠使一個蠢材受到重用,而人材被視如糞土。這一邏輯竟然改變和決定了那時代無數人的命運。儘管肖麗在兒時就失掉爸爸,她對爸爸的印象都是從爸爸留下的照片上得來的。但肖麗照例在人們的眼裡一下子變成了個灰溜溜的人物。單位領導好像忽然發現她腦袋後邊有反骨似的,對她另眼相看了。至於人們,已經把注意力從工作中移到人事關係上;人事上有條妙不可言的階梯,有心計的人可以從這裡扶搖直上,平步青雲。在這個世間萬事、道德人倫、是非曲直可怕的顛倒中,肖麗卻依然如故。她像一池凝固的水,任何狂風也吹不起波浪;又好比一座鐘表,按照自己一貫的速度運行。在那個如同萬花筒一樣瞬息萬變的生活舞台上,她身邊不少同事,為風頭、機會和利慾所誘惑,剛在一個潮頭上鑽頭露面,又給另一個潮頭滅頂淹沒。有的被作為壞頭頭搞垮,有的被單位掌權的勢力擠走,有的在波動中調離了事。唯有她,仍舊默默做著自己的事。屈辱、歧視、淡漠、打擊,好像都沒有感覺到。有人說她麻木不仁,有人說她冷漠無情,有人說她膽小怕事,有人說像她這種家庭成份的人只有乖乖幹活才能在單位站住腳。這些話她都聽過,又好像從沒聽過。誰能想到,當她在運動場上用哨兒聲招呼那些小姑娘們時,當她從某一個小姑娘身上看到進步、找到潛力、發現才華時,她會把任何難熬的痛苦一下子都忘得乾乾淨淨,把除此之外任何富貴榮華都不看在眼中。
  有一次她帶著自己這支少年女子隊到一家工廠進行表演比賽。這群十五、大歲的姑娘是她多年培養起來的隊員中最有希望的一批,前鋒後衛,人手也齊。這群姑娘是她的寶貝,當她想到她們可以預見的錦繡前程時,心兒都跳快了。在表演賽中,她的一個得意的後衛隊員張莉,打了一個十分漂亮的連續過人而後上籃的動作。四周觀看的工人們都大聲喝好。這時她身後發出一個蒼啞的聲音:「瞧,這多像當年的肖麗!哎,你知道尚而嗎?」
  她一聽,心立刻揪緊了。她沒有回頭,只聽另一個人說:「不知道,肖麗是誰?」這是個年輕人的嗓音。「嘿!那是十多年前市女籃一隊的後衛,外號叫做『小燕子』,球打得真叫絕,後來腿摔壞就不打了。真可惜,那種球不多見了!」
  肖麗還不知道自己當初在觀眾口中有過「小燕子」這麼一個外號。這是頭一次聽到。
  此刻她心裡陡然翻起一股熱浪。誰知是甜蜜、是苦澀、是自豪、還是自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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