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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沒有果實的花,開了就是痛苦的。
  但它兀自開了,無法收卻,再不能合攏成原先那緊緊的花苞。只有一任凋謝,沒有果實,沒有種子,只剩下一根禿禿的殘梗。
  她好痛苦了一陣子。
  那離去的山東小伙子,曾在她心裡佔了很大的空間。失去了他,心裡便空了一部分,一時拿什麼也填不滿。她不叫自己想他,但她無法管住自己。想念受感情驅使,不受理智管束。她只有勞累自己,在訓練中成倍地加大自己的運動量,用身體的困乏壓住精神上翻騰不已的苦惱。苦惱也是無形的,就像那頑強的野酸棗秧子,有點縫隙它就鑽出堅硬的、尖尖的芽子來。
  可是,時間一長,漸漸就好多了。正像靳大成也想過的那句話:
  「時光如水,能夠漸漸把一切沖淡,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
  時光還像一張砂紙,慢慢地磨去你的稜角,你的光澤,你惹人注目的凸起處。叫你適應原先根本不能適應的東西。她像走鋼絲,開始擺動得厲害,左搖右晃,幾乎栽下來,可是逐漸她擺動的幅度就愈來愈小,直至取得了平衡,找到了穩定住自己的重心。這重心,就是在愛情曾經狂扯她時,使她終於沒有被處動的東西。
  總教練也看準這個東西在她身上發揮過神奇的威力,使她戰勝了愛的魔法、愛的誘惑、愛的爭奪。這東西正是總教練擔心她丟棄的,也是總教練本人所癡迷的。因此總教練就更喜歡她了,並且牢牢抓住這萬能的法寶,叫它在這姑娘身上繼續發揮神力。
  在這一段時間裡,總教練有意給女籃一隊安排許多場比賽,其中幾場是硬場。有的比賽在本市,有的在外埠。她們有輸有贏。贏球時的歡愉,輸球時的彆扭;打好一個球,哪怕一傳一遞,打得漂亮、諧調、出奇、痛快,所帶來的快活;失掉一個球,哪怕無關緊要,所帶來的惱火,都是其他任何人難以體會的。而對於一個真正的運動員來說,贏球對他的鼓舞與輸球對他的鞭撻,同樣是一種激勵。這一切都一點點把凝結在肖麗心中的痛苦分割開,把她游離不定的目光逐漸吸引過去。總教練在每一場比賽都叫她上陣,出任全隊「靈魂」的主力後衛,以使每場比賽的勝敗得失都與她切切相關。場下總教練就集中力量訓練她。用剴切和精到的戰術分析引起她的興趣,並把多少年積累的經驗一股腦兒往她腦袋裡灌輸……這樣就使原先在本隊打主力後衛的老隊員徐穎不滿,以為總教練有意想使肖麗頂替自己。因為在這之前,徐穎一直打肖麗這個位置,現在為此而常常上不了場……
  總教練的用心誰也不明白。但他高興的是,他的做法已經在肖麗身上產生作用。而且還收到另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果,肖麗的技術明顯進步了。她的聰慧、吸收能力、善於創造性地發揮的才華,以及優良的身體素質,都再次得到證實。尤其她有種如饑似渴的進取心,彷彿拴結在這一切前頭的快馬,帶著她向前飛奔。這樣,儘管徐穎和隊裡三兩個姑娘說出些不滿、牢騷、甚至很難聽的話,變成風言風語,傳到總教練耳朵裡,總教練也不以為然。因為,觀眾、行家、對手,以及本隊的大部分隊員都一致承認,在短短的時間裡,這個二十歲剛過的姑娘已經奇跡般地一躍為這支全國籃球勁旅中當之無愧的主力了。她的出場與否,關係到全隊的陣容、實力、士氣和成敗。任何地方、任何團體、任何一群人中都有一個關鍵性的舉足輕重的人物。她就是這樣的人物。她還是她的球隊在最近舉行的全國十二城市籃球對抗賽中奪得亞軍的突出的因素。
  她終於從個人愛的天地中徹底跳出來,看到一片無限廣袤深遠的天地。她像從小溝游到湖泊裡的一條魚兒。原先那小溝裡的生活是充滿迷人的詩意的。恬靜、安詳、溫柔、清甜,溝旁是碧綠的葦稈,溝底是棉絮般又厚又軟的水藻;偶爾興起一點點波瀾,不過是徐徐輕風吹動的,岸邊垂下的柳梢兒撩撥的……那也是一種詩意。可是當它游入湖泊,感受到的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四外開闊,岸邊陡峭,湖底滿是堅硬的岩石。隨時隨地,都能碰到排天的大浪,飛動的漩渦,疾猛的潛流。需要搏鬥,需要競爭,需要進攻;因此也需要意志,需要勇氣,需要剛強和韌性。這裡的一切都是強烈的、運動的、剛猛有力的,一切都是硬碰硬。一派壯觀的景象,一股勁猛的氣勢,像大海的浪潮永不停歇地奏著一種激昂的調子。只有強者在這中間才能獲得快樂。而嘗到這快樂的魚兒,是不會再返回原先那小溝的……
  運動員有他們特有的快感與歡欣。
  當他們在聚光燈的強光下,準備上場投人激烈的對抗,他們貓下腰勒緊鞋帶,直起身子輕鬆地彈跳幾下,此刻全身洋溢著充沛而渴望勃發的活力,洋溢著一種激情,這激情就像將要在歌唱家的喉嚨裡變成響亮的聲音那樣;當他們在觀眾熱烈的助威聲中,球兒脫手飛出,在空中劃一道優美的弧線,輕巧地落人籃筐,這感覺就像畫家在紙上畫出最得意、最生動、最奇妙的一筆;當他們帶著球機智地擺開一個又一個防守隊員,就像數學家一步步順利解開一道複雜的方程式;當他們終於打敗一個強有力對手的瞬間,好比伐木工人你一鋸、他一斧,終於合力轟然放倒一棵參天大樹。那青蔥的大木躺在地上,樹上的積雪還瑩瑩閃爍地從半空飄落下來……
  這不是由事業中所得到的幸福麼?職業中包含著事業。有職業的人,並不都能感到事業的存在。誰感到了事業,誰才會懂得生活和工作的幸福,誰就會從個人的天地裡跳出來而不覺得工作是一種迫不得已的負擔,誰就會產生出一種忘我、無私、獻身而使庸人莫解的壯麗精神,誰就會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並使靈魂變得更加純淨和崇高……
  至於尚麗對於那樁隨同靳大成一起消失的往事,是否還在思戀,別人很難得知。她與她要好的大楊也許會說些更深一層的心裡話;這個傻里傻氣的講義氣的高大姑娘總把自己放在肖麗保護人的地位上,即使她知道什麼,也不肯向外洩露。而實際上她還知道有關那樁事一些關鍵的秘密,不曾對肖麗洩露過呢!本隊一些細心的姑娘只注意到,自從那樁事後,肖麗很少再與男隊隊員接觸,說話更少。有時男籃隊長華克強找機會來和她說話,她卻很少搭腔,甚至當眾弄得華克強挺尷尬,別人看不過去,她並不以為然。人們說,她的心變冷了。果真是這樣麼?
  她這樣想過:「早知這樣,一切都不應該開始!」她後悔那樁事麼?
  誰會發現,每天早晨在圍著體育館大街上跑步訓練時,每每跑到曾經與斯大成密約幽會的小街口處,她總要把頭扭向另一邊,加快幾步跑過去……如果有人知道在那小街上發生過的甜蜜的秘密,就會由此而判斷出,那件往事不過變成了無形而沉重的記憶,收藏在她心底。她絲毫不曾把它丟棄,不過將它藏得連自己也不想再看罷了……
  一年後,肖麗她們的球隊在全國籃球錦標賽上獲得冠軍。在剛剛比賽回來不久的一天,總教練把她叫到體委辦公室,辦公室黃主任也在。總教練光彩滿面,用一種由於控制不住的興奮而變了調兒的聲音告訴她:「我告訴你一個最好的消息。」「是不是下星期要同歐洲勁旅布拉格女隊比賽?」「比這消息還重要!我——」總教練吸了一口煙,似乎以此停頓一下,使自己的情緒保持住平衡;誰知煙是興奮劑,反刺激得他目光灼灼發亮,他急不可待地大聲說:「我祝賀你!」
  「什麼事,總教練?」肖麗一點兒也不明白。
  「你被調到國家隊去了。打主力後衛。」總教練說完,眼瞧著她,等待她高興的反應。
  這是所有運動員都會高興的事。誰想她任了一下,微整的眉宇間竟然流露出一些悵惘情緒。
  總教練問:「怎麼?你捨不得媽媽?」他知道她沒有爸爸,又是獨生女,自小與媽媽沒分開過。
  「不,不是為了媽媽,是您……」她下邊的話沒有說出來。
  「我?提這做什麼?我們把你培養成材,就是要送到國家隊去,為祖國爭光。至於我——」總教練說到這裡,扭頭看看身邊的黃主任,神秘地笑了。
  黃主任把他的短短的胳膊繞到頸後,搔搔胖胖的後脖根兒,笑瞇瞇地對她說:
  「盧揮同志也調到國家隊去,任副教練,還是你的教練,你們還在一起,怎麼樣?」
  「當然好!」她沙啞的嗓音透出強烈的喜悅,說,「什麼時候?」
  「等你們下星期和布拉格隊打完比賽就走。」黃主任說:
  「肖麗,布拉格隊可是個強隊,這是場硬仗,也是你在這兒最後一場比賽。你可得給觀眾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呵!不要人一走,也不肯費力氣嘍!」
  她聽著,笑著,全身卻都熱烘烘的,好像發燒似的。期待中模糊的未來已經變成現實,愈來愈明亮地接近她了。她抬起一雙黑盈盈的大眼睛閃閃發光地瞧著她的教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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