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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與心,有時能像雨滴水珠那樣一碰就溶成一個;有時卻像星球之間距離那樣遙遠。從這個星球向那個星球上遙望,那裡雲包霧裹,玄奧莫測,是一個很難解開的謎團……
  誰能知道,趙昌在役有發現吳仲義的秘密之前,竟是害怕吳仲義的?
  他原是公用局業務科的一個辦事員。喜歡地方的風物、歷史、遺跡、習俗和掌故。業餘有點時間就去訪問遺老,搜奇尋異;並注意收集有關地方史方面的零零星星的材料,絕版小書,以及有價值的能對某一史實或事件作為佐證的物件;如本地名人的書信、農民運動中散發過的揭帖、民間年畫、城磚廟瓦、大量的舊照片等等。往往一個專家開頭的一步並沒有什麼宏偉的目標,全憑著濃厚的興趣;而且學識淵博的學者不見得就是專家,對於專家來說「精」比「博」更為重要。趙昌對地方風物的興趣,並沒有停止在單純的愛好或收藏家那樣的嗜好上。他還致力於研究與發掘,並常在報刊上發表些小文章,來公佈他的研究成果。地方史的研究一直是冷門。一般歷史學家因其內容偏狹而不屑去做;而他們一旦需要這方面的史料或知識,還得求教趙昌這樣的地方通。漸漸他就成了一名業餘專家,有些小名氣。五八年後,所裡為了加強地方史研究而專門成立了一個組,就把他調進來;前後調人的還有張鼎臣。秦泉是所裡的元老之一,五七年劃為右派,摘掉帽子後也調到這個組工作。最後一個是吳仲義。
  吳仲義進所不久就與趙昌成為相好。
  人之間,好比鎖和鑰匙,只要合適,一撥即開。趙昌性情隨和,沒有是非,很好相處。他熱衷於自己的工作,對別人很少有意見,這些都和吳仲義合得來。
  他外表胖胖的,肌肉鬆軟,全身的輪廓和線條都是圓的;和他的性格、說的話一樣,沒有一點稜角;彎彎的小眼睛總帶著和藹和親切的笑。將近五十歲的人。在過光中臉上還有一層軟軟發亮和戰樣的汗毛。他給人的全部感覺,頗像只溫馴的貓兒。有人認為他圓滑,有人認為他平和,不過他從不招惹人、干涉人,工作熱情又高,怎能說他不好?
  在吳仲義沒調進來時,地方史組的三個人歸屬近代史組,由崔景春代管。業務上由趙昌負責,但沒有明確職務。吳仲義調入後,地方史組就從近代史組分出來,獨立了。所裡委派吳仲義做「臨時組長」。因為吳仲義大學畢業,又是個老團員;趙昌和張鼎臣、秦泉三人都是白丁,沒有一點政治頭銜。之所以叫吳仲義做「臨時組長」,根由還在於哥哥的污點,不過一時沒有更適當的組長人選罷了。
  趙昌對這個新人來做組長,從未表露出一點妒嫉。反而,他很欽佩吳仲義紮實的學識、埋頭鑽研的毅力、對工作的熱誠,以及錄音帶一般非凡的記憶力。他本人的知識帶點「業餘」色彩,龐雜而不夠嚴謹,缺乏系統性和理論性。因此他總是謙恭又實心實意地向吳仲義請教。
  吳仲義的能力只表現在專業研究方面。生活上是個糊塗蟲,一點也不會料理和照顧自己。他對歷史上的朝代年號倒背如流,生活上卻丟三忘四,飲食起居和房間的一切都七顛八倒。一個人的精神總在別一個天地裡,必然常常忘記身邊的生活。他那些雨傘、鋼筆、手絹、圍巾和口罩,不知丟了多少次,買了多少次。由於常丟門鑰匙,門鎖一撬再撬,連門框都撬得滿是洞眼和硬傷。
  他一個人,工資夠用,但過得挺拮据。衣服又髒又破,弄得人家總認為他裝窮,他卻很少舒舒服服吃過一頓飯。趙昌在這方面比他強得多,便主動幫助和照顧他;每年入冬,他家裡的爐子煙囪都是趙昌替他裝上的。吳仲義在人事上特別無能,每逢遇到一些不好處理的事,都是趙昌幫他想辦法,排難解紛,處理得穩妥又無後患。漸漸地,他對趙昌的信任中產生一種依賴性,事事都和趙昌商量。當他含著感激溫情的目光望著趙昌那張可親的胖臉時,趙昌便笑道:
  「等你娶了老婆,就用不著朋友了!」
  他搖頭。他多年來謹小慎微,沒有朋友。但在同趙昌的長期交往中,認定了這個人是誠實可靠的。他想:「我就要這個朋友啦!」他不相信這樣好的朋友會有疏遠的一天。
  六十年代的大革命來了。不僅改變了有形的一切,也改變了無形的一切。諸如人的思想、習慣、道德、信念,以及人和人之間固有的關係。運動初期,人們炮轟各層領導時,趙昌居然給他貼了一張大字報。說他「身為組長,在組內搞業務掛帥、業務第一、白專道路」云云,還舉了一些例子。這事出乎吳仲義的意料,他想不明白趙昌這樣做究竟為了什麼?而且,這是所裡第一張點了他的名字的大字報。這麼一帶頭,又有張鼎臣和明史組的兩個人朝他轟了幾炮。他曾為此害怕、擔心、失眠。幸好他平時謹慎,沒有更多把柄叫人抓住,供人發揮。鬧了一小陣子就很快過去了。過後,他對此事並不在意。他是個與世無爭、不會報復的人,沒有強烈的愛和恨,也不會記仇。但趙昌的行為確確實實成了他倆之間一層隔膜。關係慢慢疏淡了。
  此後,兩派打起來。趙昌參加了賈大真為首的一派,是一個中堅分子。據對立一派說趙昌是他那派的謀士,曾被提起來捆進麻袋裡挨過一頓毒打。吳仲義身在局外,冷眼旁觀,他不理解趙昌哪來如此狂熱的情緒。趙昌還找過他,拉他加人那派組織。他婉言謝絕,頭一次沒有按照趙昌的主意去做。兩人的關係更加淡漠。很長一段時間裡,趙昌沒去過他家。
  後來,兩派聯合了,工作恢復了。趙昌的一派是戰勝者,在新搭成的領導班子裡佔優勢。所裡的所有職權差不多都給這一派把持住。賈大真做了政工組長。趙昌被任命為地方史組的組長。原組長吳仲義雖沒有被公開免職,實際上被稀裡糊塗地廢黜了。有人對吳仲義說,趙昌早就想謀取他組長的職務。他不相信,也不以為然。只要自己平安無事,怎麼辦都行。他叫這兩年人與人之間殘酷無情的搏鬥嚇壞了,恨不得藏到什麼地方去才好。因此他一點也不妒恨趙昌,正像當年他做臨時組長時,趙昌也不嫉妒他一樣。
  趙昌被任命為組長的當天晚上,忽來叩吳仲義家中的門。他長時間沒來,但這次來仍像往常一樣,神態自然,胖臉上依舊閃著親切的笑意,進門就朝吳仲義的肩頭熱熱乎乎地拍了一巴掌,笑吟吟地說:
  「咱哥倆二年多沒坐在一起喝喝了。都怪我瞎忙。從今兒起又該常來了!」
  這三兩句話,把兩年來沒有明朗化的不愉快的幾頁全翻過去了,好似他們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什麼。這自然很好。趙昌帶來小半瓶白酒,幾包油烘烘的醬菜,於是兩人收拾一下桌面上的雜物,擺上菜,斟好酒,面對面坐下端起酒盅「噹」地一碰。關係彷彿又回到他倆親密無間的那個時期。吳仲義反而有些尷尬,竟好像他倆疏淡一陣子的責任都在自己身上似的。
  吳仲義不會喝酒,半盅下肚就昏昏沉沉。不一會兒再挪動一下自己的腳,就像挪動別人的腳一樣。對面趙昌的臉變得不清晰了。在燈光裡,像一個活動著鼻子眼睛嘴巴的毛茸茸的白色大球兒。他笑嘻嘻看著虛幻中趙昌的臉,不說話;他屬於那種喝多了酒不愛說話的人。
  趙昌的酒量略大,但喝多了,也有些醉意,耳鳴臉熱,頭腦發脹。他的表現恰恰與吳仲義相反,酒勁上來之後,哇裡哇啦說個不停。他覺得對方的腦袋一個勁兒地東搖西擺,但不知是吳仲義搖晃,還是自己搖晃。
  酒常常會打昏心扉的衛士,把裡邊真實的貨色放出來.趙昌感到心裡像燒開水那樣滾沸,控制不住了,日常的約束力消失了,他有種放縱的慾望,想哭、想喊,止不住要將心裡的話全都潑灑出來。他把嘴裡一塊啃得差不多的雞脖子「噗」地吐在桌上,咧開嘴說:
  「老弟,我當初給你貼過大字報,現在又當了組長,頂了你,你對我有看法吧!」
  「沒有!沒有!」酒意醺醺的吳仲義搖著雙手說。「不!你對我不誠實。這可不夠朋友!我趙昌不願意當這個組長,七品小官兒,只有受累、得罪人,沒什麼好處。他們非叫我當不可。我實告訴你,他們因為你哥哥曾是右派,不肯用你!你不當這個組長並不是壞事。你還看不明白,今後像你這樣家庭有問題的,別想再受重視,只有老實躲在一邊幹活吃飯。至於我運動初期給你貼大字報,我--」趙昌忽把酒盅往桌上一扔,漲紅的胖臉非常衝動,一雙小眼居然包滿淚水,給燈光映得亮晶晶的,顫顫巍巍的,彷彿就要掉落下來。他面對吳仲義,嘴唇抖索地說:「我承認,我有私心,對不住你!我對你實話實說,當時我聽了一個恍信兒說,你家裡有問題,你又一向只鑽業務,郝主任他……我都告訴你吧!那時他怕群眾轟他。想把矛頭轉向下邊。據說領導正佈置收集你的材料,要整整你。我平時跟你的關係無人不知,怕被你牽連上,就給你來張大字報--這就是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把它全掏給你了!你要是因為這些恨我就恨吧!你恨得有理由,我心甘情願叫你恨!」
  吳仲義給酒精刺激得渾身發燒。他聽了這些話又吃驚又害怕,同時又受不了別人向自己道歉、謝罪、討饒、請求寬恕。竟如同受寵若驚那樣,眼邊晶晶瑩瑩閃爍著激動的淚花。他一手抓起面前的酒盅,舉起來,帶著少有的熱烈勁兒說。
  「過去的事,叫它過去吧!我……我們乾一杯!」
  趙昌聽了,衝動中胡亂抓起酒盅,斟上酒,兩人一飲而盡。酒醉的程度各自升了一級。心中的門兒徹底敞開。
  趙昌掉著淚說:
  「老弟,你這樣寬宏大量,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你相信我吧!今後我趙昌保證對得起你,你只要別把我當成那種踩著人家的肩膀往上爬的人就成!我再告訴你……這兩年我算把什麼事都看透了。運動開始時我還挺衝動。干呀,斗呀,死命的打呀,互相跟仇人一樣。現在想起來挺可笑,自己這麼大人,怎麼跟孩子打群架一樣,著了魔啦,整天不回家,白天晚上在總部裡干,誰勸也不聽。從小斯斯文文,沒打過架,長大可好,腦袋叫人打得和大冬瓜似的……現在兩派又聯合了。握手言和。細想起來,誰又跟誰有仇?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整來整去沒一個好的。誰又落得好處?咱們純粹是些棋子兒。人家把咱往棋盤上一擺,咱就打。用不著了,往盆裡一收。越想越沒勁!」
  此時,在吳仲義的眼裡,趙昌的面孔已經模糊一團:說的話也聽不太清。但他幾乎憑著一種本能,一種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鬆的警覺,感到趙昌的話裡彷彿有種犯忌的危險的因素。他一邊搖頭--搖頭的幅度很大;一邊象咬著舌頭兒,吐字不清地說:
  「你得注意,不要亂說。否則會使你一輩子爬不起來……」
  趙昌叫酒精淹沒的腦袋裡還殘留著一小塊清醒的陸地。他聽了吳仲義的話,不知為什麼,竟像過了電一樣,渾身一驚,糾纏著他的酒性頓時消失淨盡。他睜圓的一對發紅的小眼,直視著坐在對面的吳仲義。吳仲義還在搖頭,連肩膀都跟著左右搖擺,好像在風浪中顛簸的船上,嘴裡還在含糊不清祖說,
  「不好,不好。你這些話反,反……」
  「反動嗎?我,我剛才說了什麼?」趙昌問。
  吳仲義忽然搖擺得失去了重心,向左邊一歪,靠在椅背上。多虧椅子上的扶手攔住他,險些栽倒。他徹底被酒擊敗,無論趙昌怎樣問他,他也回答不了。
  趙昌扶他上床去睡多自己快快回家。一路上,他後悔自己酒後失言。他恨酒,更恨自己。但此後他與吳仲義在一起時,吳仲義從沒提到那次酒中的談話。他也不提,不解釋;如果那天吳仲義醉酸□的,根本沒聽清那些話,他一提反而等於把一條模糊的線條描得清晰和突出了。再說,在平時這些話並不太可怕,尤其象吳仲義這樣一個不愛惹事的人,與他的關係又不錯,不會主動去揭發和告密。現在在運動中就不同了。這些話會使他身敗名裂。而且,自己的短處在人家手中就不能不防,不管是誰。因此他必須隨時留神吳仲義的舉動,悄悄地築起一道無形的警戒線。
  吳仲義哪裡會知道趙昌這些想法呢?他現在自顧不暇。更何況他那天被酒沖昏了腦袋,過後就把趙昌的話忘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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